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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二)继而

这日,皇上早朝之前,文官武将在议事大殿的边室休息,薰君和三皇子坐在一起。薰君品着茶,三皇子笑嘻嘻地问:“薰,我昨天送你的礼物可还喜欢?”薰君一口茶差点喷到三皇子身上,苦笑道:“她们只是一群下人,何苦来你要去调耍她们?”三皇子看见薰君的反应,那表情,那语气,他笑得更开心了,反驳道:“怎么是调耍?薰,你太古板了。那是艺术!你难道不懂?那是前卫,那是时尚,那是性感!”“收起你的性感吧!”薰君哭的心都有。他转念一想,我也来逗他一下,便说:“三皇子,你知道宇治山吗?”三皇子说:“当然,一座荒山而已。”薰君问:“八亲王就住在那宇治山上,可知道?”三皇子不知道薰君想说什么,被问得有点儿晕,直言相告:“略有耳闻。”薰君接着说:“前一阵子,我去了亲王那里,向他请教了些佛法。临走时……”看见薰君欲言又止的样子,真急死三皇子了:“临走时怎么样?快说啊!”薰君微微一笑:“也没怎么,只是有风吹来的时候,我偶然窥见到门帘后有两个天仙一般的女子,像清晨蔷薇花瓣上的露珠儿一般纯洁可爱。真美极了。”早朝时间到了,薰君说着,便上朝去了。三皇子迟疑了下,说,“此话当真?”那声音很小,走远的薰君没有听到,他更像是在问自己。三皇子心想:薰一向只顾热心佛禅,偶尔摆弄些小发明,从未听说他有绯闻。如今,连他都极口称赞,这女子该是怎样的美丽呀!

正如薰君所预料的,三皇子果然为那两个传说中的女子神魂颠倒起来,居然在殿上上奏,要求自己代表中央政府去宇治地区倾听人民的心声。结果被皇上骂个狗血喷头,总体的意思是恨铁不成钢,责备三皇子只知道玩,不知道学习,归结为三个字就是“不许去”。三皇子郁闷得要死,也只好作罢。

夜里,辗转反侧,薰君左右睡不着,披了件衣服,他走出房门,坐在屋檐下的廊道上。秋已经很深了。院子里很静,蝉都已销声匿迹了,听见的惟有清风掠过树梢的声音,和家仆们的此起彼伏的鼾声。

薰君呆坐着,三皇子早朝时候向皇上吵着要去宇治的情景一遍遍地在他的脑海里重播。想来三皇子虽然比自己年长两岁,却娇生惯养,心智依旧幼稚,的确可笑。自己只是凭空形容了一番,甚至不曾描摹眉眼,三皇子竟然就迷恋成那个样子了。八亲王家的两位千金真的会有那么漂亮吗?究竟会有多漂亮呢?不过,她们的声音确是好听的……如果能见见她们就好了,八亲王会允许吗?她们两个会愿意吗?

还有那个侍女老太婆弁君,凭她的年纪,看她的样子,她似乎了解我的身世呢!有机会我一定再去宇治山庄。

接着,薰君的念头再次转回到了八亲王家的两位大龄女青年身上。他倏忽间意识到此时自己的坐向正是东南方向,是宇治山庄的方向,不知不觉中,明亮的上弦月不需刻意寻找,挤进了视野。两位小姐如果没睡,是否会和自己一样遥望这月亮呢?如果她们睡熟了,她们是否会在梦里知晓自己正借着这月亮在望着她们,在注视着她们呢?望着这月亮,望着这月亮照过去的方向,薰君的心有点乱了,又有几分醉了。月亮照不到的地方,漆黑一片,令人心生恐怖,幸好可以想见宇治山庄被裹在月光里。秋风再次吹来,摇醒了屋檐下的风铃。薰君觉得有些冷了,便回到房间里去睡了。回转身的刹那,他扭头扬脸朝着月亮轻声说:“おやすみなさい。”只有他和老天才知道这句“晚安”是说给谁听的。

次日早朝后,薰君没有回三条院,唤了几个贴身家仆,直接催马去了宇治山庄。恰巧此时八亲王已从山上下来,在家休息。闻听薰君到来,老亲王亲自出门迎接。

看着年迈的八亲王缓步走来,薰君心想这老头儿真不简单,晚年得子,还接连生了两个。他如今这把年纪,面容慈祥,器宇不凡,还真不知道年轻时会是个怎样千人迷万人爱的帅哥呢!估计,他的女儿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正胡思乱想着,八亲王已走到近前,拱手施礼,道:“薰将军驾到,老朽顿感草舍蓬荜生辉呀!”薰君摆摆手,还礼道:“皇叔一向可好?侄儿少不懂事,一直以来,疏于走动,还请皇叔恕罪。”八亲王又说:“将军见外了。里面请,里面请。”

会客厅里分宾主坐下,薰君便以求教佛经为切入点,和八亲王攀谈起来。都是知识分子,聊起天来礼数太多,十句有八句都是废话,这里笔者就不一一细述了。总之,薰君还算有出息,没猴急到让八亲王一眼看出自己只是为了他的两个女儿而来。不过,这戏他实在演不长。一不留神,话题被薰君拐到了音乐上。薰君说:“久闻皇叔年轻时候就是全日本最著名的钢琴家之一,不知皇叔今日可否让侄儿一饱耳福呢?”八亲王说:“雕虫小技而已,况且常年疏于练习,早荒废了。”薰君不动声色,陡然改变口吻,说:“皇叔不要吝惜技艺了,赏脸让侄儿开开眼界吧!”八亲王拗不过薰君,便引客人去了琴室。

八亲王略弹了一小段《秋日的私语》,便不弹了。八亲王自政治失势后,全凭这架钢琴排遣愁绪呢,技艺高妙自不必说,曲目的选择也应景,其用心实在深远。而薰君此次来访的目的很明确,不会因为八亲王把姿态放得低就去可怜他,便依计划行事,说道:“皇叔的琴声真乃天籁,美妙绝伦呐。侄儿听了就如同回到母体一般享受。前日侄儿也曾来过,不巧皇叔上山求道,未能见到皇叔。可幸侄儿在门外偶闻贵府传出两个曼妙的女声,那空灵的歌声真美得令人无法言喻。此刻想来,正好配皇叔的琴艺。这两位女子究竟何方神圣?不知侄儿是否有这个福分再得欣赏?”

八亲王心想:“这才是正题!什么‘如同回到母体一般享受’,惦记着我的两个宝贝女儿的身体怕是真的。不过,话说回来,我这一大把的年纪了,有今天没明天的。若是能让薰君这么一个皇上跟前的大红人真心爱上我的女儿,诚心诚意地照顾她们姐妹俩,让她们去京城享福,我纵然死也就瞑目了。”一番激烈的心理斗争之后,八亲王Show Hand了,把赌注全部都押在了薰君身上,叫出了自己的两个女儿。

琴室一侧隔上屏风,冷梅、早蕨两个扭扭捏捏坐到屏风后面。八亲王笑说:“料想方圆数里内,好意思在深更半夜乱吼乱闹的,也就是老朽的两个女儿了。你们俩想唱什么呀?老爸今天给你们伴奏。”

两个丫头刚刚在和侍女们搓麻将,突然被叫出来会客,心里老大不乐意。听说让她们唱歌,早蕨第一个跳出来,说:“薰将军?爹,他不是我们家请来的画匠嘛?”了解前情的家仆们都哄笑了起来。薰君不曾和八亲王说起已经与两位小姐通过信,现在发生了这种状况,他也只好陪着干笑。冷梅也说:“爹,您糊涂,我和妹妹充其量也只是唱K的水准,怎好在贵客面前现丑?”

八亲王心里早有打算,佯装为难,看了一眼薰君,回头向两个女儿厉声道:“两个不懂事的丫头,还不住口!不要废话了,就唱你们比较熟悉的《广岛之恋》吧!烦劳将军演唱男声部分。”

这一次四人的合作堪称“完美”,能够找到的所有史料全部指向同一个事实:当时在场听到音乐的人无不动情落泪。就连若干远处之外一个正在收割庄稼的老农飘渺隐约听见这首传世经典版的《广岛之恋》后,也猛然倒地,捶胸顿足,痛哭流涕,直至歌曲完毕,他才莫名其妙不知发生了什么地站起身来,继续收割庄稼。但是,若干年后,一位伟大的哲学家、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导师悟出了这样一条真理:事物的发展是在曲折中前进的。这次合作同样也非一帆风顺,短短的六分多钟充满了坎坷。事情是这样的:歌曲的副歌部分有六句“爱过你”,两句男声,两句女声,交替演唱,最后两句合唱。歌词要唱两遍。第一遍的时候,薰君先唱了“爱过你”,可是冷梅和早蕨都没有对唱接下来的女声“爱过你”,甚至连合唱的部分,两句“爱过你”也是薰君独立完成的!到了第二遍,曲至这个令四个人都尴尬的“爱过你”的时候,薰君唱毕男声部分,见两个女孩儿依然没有接着唱的意思,他便扮起女声来,一个人包揽了六个“爱过你”,唱得有滋有味,惟妙惟肖。全曲完毕后,八亲王为女儿们不理解自己的一片苦心而生气,怒声道:“你们回屋去吧!”

八亲王扭转身来,稳了稳形容,面带难色对薰君抱歉道:“将军,小女多有得罪了。她们命苦,年幼丧母,现在被我完全宠坏了。又兼常居这山林之中,不曾见过世面,不知礼仪。让将军耻笑了。”好一招以退为进的妙棋,果然姜是老的辣。

薰君也不多想,答说:“两位姐姐性格直爽,天真烂漫,又都是一副好嗓子。‘耻笑’之言实在是皇叔多虑了。”

八亲王抓紧机会,步步为营,说道:“如此说来,将军并不嫌恶我的两个淘气的女儿?”

薰君道:“哪里话来,两位姐姐非常可爱。”

八亲王觉得就是这个时候了,说道:“既然如此,老朽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将军体谅我这个老糊涂的心情。”

听到这里,八亲王想说什么,十分薰君心里已猜到五六分了,只是想听八亲王亲自把话讲清楚,便佯装出惊恐的神色,说:“皇叔越说,侄儿越不敢当了。有事皇叔尽管讲来,侄儿定当为您分忧。”

八亲王摇摇头,“料想将军公务繁重,本不该有此之托。只是老朽万般无奈,才肯厚着脸皮和将军张嘴。如将军所见,老朽年事已高。此生大起大落,人生浮华,老朽并不留恋,惟愿早日往生净土,去陪陪我那短命的夫人。可恨我这两个女儿却还年轻,我死后她们定然无依无靠,生活在这山野之间,免不了受人欺侮。这实在成了我极乐梦想的羁绊。因此,我恳请将军答应我,在我死后,作我两个女儿的监护人。”

这一大番话,薰君听得直犯困,哈欠连打了几个。直到最后一句话,薰君听了觉得很受用。现已经无从考察薰君的生辰八字了,但笔者时有直觉,认为他是巨蟹星座,因为他总是不自觉地暴露出内心深处想要“母仪天下”的冲动。当然,在程序上,在礼节上,薰君总要推辞下:什么自己还太年轻呀,什么自己无德无为呀,什么自己懒惰不喜欢洗衣服呀,什么没人的时候喜欢挖鼻屎到处乱弹呀,等等等等。而就在八亲王准备收回请求的0.001秒之前,薰君答应了八亲王。

要说无奈,八亲王还真是出于无奈。“想死”虽是假话,但为女儿的前途着想,他是拼了。这个事情说成了,八亲王设宴盛情款待了薰君,摆了桌子的斋饭,什么皮蛋拌豆腐呀,什么虎皮青椒呀,什么清炒苋菜呀……吃腻了大鱼大肉的薰君反而觉得十分可口。话说回来,虽然血缘上是皇亲,又是“十大杰出青年”,薰君的名声不错,但到底是第一次打交道,吃过饭,八亲王还不能说是一颗心放在肚子里了。佛家一日六次功课,看看时间不早,八亲王心里七上八下地去做功课了。

薰君自己坐在客厅,让家仆传话,请冷梅出来和自己聊聊天,彼此了解了解对方,增进下感情。时间不长,老侍女弁君出来了,回复说冷梅称自己身体不舒服,不方便会客。刚刚唱歌的时候还倍儿欢实来着,这会儿就不舒服了?薰君泯然一笑,感情需要慢慢培养,他并不多计较。

恰好来者是弁君,薰君便委婉地向她询问起自己的身世。弁君说:“小人正是为此事而来。由于事情发生在十分久远的年代,并且虽然小人是特地来向将军禀报此事的,但这些事却不是我们这种下人可以品头论足的。小人有一件东西要交给将军,过多的话,小人不敢讲,请将军恕罪。如果将军有什么想知道,小人了解的,定当奉告。”说着,弁君从和服的内衬里掏出一个陈旧而精致的小布袋,打开一看,薰君眼前一黑,熏的!原来,袋子里全是一些发了霉的信件。薰君封好袋子,带在身上。他让弁君给冷梅带去一封信,便和八亲王告辞,回京去了。信上写:

“该怎么承受这莫大的寂寞?走遍人群却寻不到你的身影。原来幸福在另一座城市。——画匠上。”

放下笔,薰君仿佛看见了冷梅因读信而露出的莞尔一笑。应该说,信中的这句话要是别人说尚可小感动一下,而此时此刻的薰君对冷梅说出这样的话,就显得有些虚头八脑。话说回来,感情谁不是从虚头八脑开始的呢?

回到三条院的家中,夜已至深。薰君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掏出怀中的布袋来看。把屋子里的家仆都赶了出去,薰君一一展开发霉的信件,信上的字迹很有“云雾派”的风格,虚无缥缈得很。细细辨认,这竟是一封封不曾发出的情书,而收信人正是自己的母亲,落款却不是自己名义上的父亲。如此一来,自从自己出生就没有间断过的铺天盖地的小道消息就成了最为“真实的谎言”,而自己的身份也就从三朝重臣的宝贝儿子一落千丈成为母亲外遇避孕失败的产物,更可悲的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却因为恐惧自己养父的权势,担心他“自由而纯洁的爱情”败露,在一个月内惊惧而死!——难道这是命运的捉弄吗?薰君深深地陷入那个经典的天问——“我是谁”之中。他渐渐清楚答案了,但他不愿,更不能承认。那所谓的答案如果向全天下揭秘了真相,自己将何去何从?那命苦的母亲,已为赎罪而出家多年的母亲将何去何从?薰君把一张张激起自己内心矛盾、尴尬、自卑的字条撕得粉碎,继而又把纸屑统统扔进炭火盆。薰君心想:希望那个老侍女弁君不要到处乱讲才好。

一夜无话。次日下午一点多钟,薰君收到冷梅的回信,白纸上空无一字,仅有一排小实心圆点。薰君看了信,坐在屋子里傻笑。在旁侍候的侍女见了不解,问,“将军,恕小的多嘴。这信上的小圆点是什么意思啊?您笑什么啊?”薰君依旧只顾自个儿呆笑,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这样吧,我写封信问问她。你帮我把信交给外边送到宇治去。”信中,薰君顺带问了问怎么才回信,是不是自己的家仆偷懒,建议两个人写信之后,落款处把发信时间标记好。

晚饭后,薰君再次收到冷梅回信:“小圆点就是‘无语’的意思呀,笨!我起床后,脸没洗牙没刷就给你写回信了,还嫌晚啦?好心没好报。另外,什么标记发信时间?你这人心里还真阴暗,要标自己标好了,本小姐没兴趣。”

收到回信后,侍女们都开始不同程度的恐惧薰君,他的举止十分异常,以致侍女们都怀疑薰君中了什么邪。薰君捧着信,一直到睡前,反复反复地读那信上的不到一百个字,时而笑,时而哭,时而咆哮,时而在屋子里前滚翻后空翻……那景象十分了得!睡前,他找来一个精致的珠宝箱,把里面的珍珠呀,红蓝宝石呀,金银铜铁呀统统倒到一边去,把那封信,并前两封冷梅的回信一齐放进箱子里,又拿出来读一遍,又放回箱子,又拿出来,又放回去,折腾了好几回,累得睡着了,他才算老实了。躲在门外,从门缝往卧室里窥看的侍女们哪见过薰君这个样子过,都以为他是鬼附身了。

如此一来二去,天长日久,薰君和冷梅时常通信的事情被八亲王知道了。八亲王开始觉得有点引狼入室的味道了。毕竟两个女儿从小到大没出过家门,被这些王公贵族诱惑是完全可能的,但自己已经把女儿托付给薰君了,而且看形势,薰君已经当了真,这可如何是好?总不能再和薰君说,“嘿嘿,那天我和你说过的话都是开玩笑的,别往心里去。”那是找死!让薰君觉得自己在耍他,他抢了自己两个女儿回家皇上都不会过问。

怎么办呢?八亲王憋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对外,他和知情的家仆们说,“你们不要乱传话嚼舌根,冷梅和薰将军,一个是我女儿,一个是我侄儿,我了解,他们只是一般的笔友,只有姐弟之谊,懂了吧?现在我把话都说清楚了,谁再敢乱说话就是恶意中伤,被我逮到了有你们受的。”对内,他把两个女儿找来,满脸泛着苦海的浪花,阴郁地说:“我的女儿啊,老爸一大把年纪了,能和你们一起生活的日子不多了……”早蕨不等八亲王说完,埋怨道:“爸,你这都说些什么呀?你是不是哪里身体不舒服呀?”八亲王怒斥道:“听我说!老爸不怕死,我只担心你和你姐姐呀!你们也都二十多岁了,早该是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可惜我没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一没能帮你们物色个好的夫君,二没能带你们见见世面,教会你们自己如何鉴别男人。这两件事,老爸以后会尽力做,但目前,我要告诉你们一句话,你们记住了。如果我死了……我还没死呢,早蕨,你哭啥?!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们两人一定要看护好这座庄园,终老于这里。我这样说自有道理。不要让老爸失望哟,你们两个!”

没有八亲王的阻止,薰君和宇治山庄两位小姐,尤其是和大小姐冷梅的交往越发频繁起来。即使偶尔给早蕨写信,也是为了掩饰自己对冷梅专属用心。时日长久,三个年轻人也混得很熟,聊天可以只隔屏风,不必侍女传话了。偶尔薰君也会招呼两位小姐一起聊天,早蕨总是对冷梅说:“有时间我还去看一会儿漫画呢!人家要听的是你的声音,我才不去作灯泡。”冷梅也总是向早蕨张牙舞爪一番后,无可奈何地走出卧室去应对薰君了。薰君喜欢早蕨的声音,她的声音像是丝绸被清风吹拂时抖动的轻快;但他更喜欢冷梅说话,她的声音更能给人以画面感,说话时的雍容与优雅,谈吐间的娴静与娇柔,充满了春天生命生长的张力,又渗透着夏季骄阳曝晒的炽烈,饱含了秋天五谷丰收的憧憬,更弥漫着冬季天地银装素裹的静谧。正如她的名字一般,如一朵新梅在纷飞的大雪中绽放,白茫茫的一片中露出一点红,淡淡的香气中透着冷冷的甘甜。那种微妙的,借言语散发的出的气质能直沁进人的心里,内心的最深处,使人陶醉,令人久久难以忘怀。

之前有了八亲王的信任与嘱托,薰君也不见外,三五天来一次宇治,把山庄走得比两位小姐都熟悉,新来的家仆找不到茅厕都要问薰君。薰君是从京都来的要官,财势自然比过气的皇族八亲王要大,因此,山庄里的家仆也都愿意为薰君效劳。看上去,薰君似乎有雀占鸠巢的嫌疑,但实际上,薰君并不缺少这样一处地段很差的不动产,只是为八亲王的内务分忧罢了。

转眼又是一年。过了樱花烂漫的时节,盛夏悄然而至了。

迎着午后燥热的空气,薰君来到了六条院,拜访三皇子。侍女请薰君在会客厅稍息片刻,可是茶水喝了一杯又一杯,茅房跑了一趟又一趟,左等右等三皇子始终不出现。正当薰君要回府的时候,三皇子出现了。

“不好意思,薰,久等了,久等了。”人未到,三皇子的声音先到了。

“你干嘛去了?怎么才来?”薰君发起牢骚。人之常情。

“我又不像你,每天往返于京都宇治之间,忙得不亦乐乎。我是大闲人。只好在家里做做游戏呗。”三皇子淡淡地抿着茶水。

“做游戏?做什么游戏?”三皇子的借口实在傲慢,难怪薰君嗔怪了。

“天气太热了。你来的时候我正和几个小侍女在院后的空房里,大家都脱得精光,我蒙起眼睛,和她们玩捉迷藏。我捉到哪个,就同哪个‘出出汗’,凉快凉快。薰,你在家也可以效仿,找间空房间就好,蛮受用的。”三皇子说着说着,眼睛闪出光芒来。

“好个‘出出汗’!我还想多活两年呢。这个玩法小心玩出人命。既然你在府上有游戏做,我先告辞了。”说着,薰君起身要走。三皇子听出他话里有话,怎肯放他走。

“哎,薰,请留步。你来我这,究竟所为何事呀?”

“可知道,近日我要去宇治了?”薰君再次坐定,慢条斯理地说。

“你去宇治还是新闻吗?泡妞不带我一个,枉我平时待你那么好。”

“你可知,我此次宇治之行是为了‘上神舍’(宇治上神社,修建于平安时代后期,如今已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的祝祷?”薰君微笑着说道。

“就是说,会有一帮朝臣跟随,我们也可以在宇治多玩几天,去老亲王那儿约会美女了?!”三皇子到底聪明。薰君点点头。“我这就请示父皇去!”三皇子站起身来就往外跑。

“还要你请示,那我干嘛来了呀!”薰君稳稳地坐着。三皇子从门口走回来,在薰君身边坐下,拉着他的胳膊。

“父皇说让我去了?你说的情?”三皇子眼角闪烁着激动的泪光。

“不说怎么办?某些人会戳露我的脊梁骨呀!‘枉我平时待你那么好’,我可吃罪不起呀!我今天接旨后,知道你一直想去宇治,就和皇上说了要带你去。皇上想起去年秋天没让你去,那是怕你没事找事。既然这次我去进香,带上你未为不可。就答应了。”

薰君又是挖苦三皇子,又是把事情的原委跟三皇子讲了一遍。三皇子只顾兴奋了——皇宫里的金丝雀也有金丝雀的痛苦——他学着女人的样子,轻轻推了薰君一把,女声女气地调皮地说:“坏死了,你。”

择了吉日,三皇子薰君等一行人,浩浩荡荡向宇治开赴。这些人聚在一起,一旦没有组织好,发生“踩踏事件”,一脚下去就是五六条大臣的性命啊!反倒是皇上上朝,看看下面留下的星星点点的几个朝臣,心里觉得冷清得不行。

满心以为到了宇治就能见到传说中的美女,不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一个人打乱了三皇子的全盘计划,这个人名叫“夕雾”。论起辈分来,夕雾是三皇子的叔叔,他和薰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此人以宽于律己、严于律人闻名于京城。

从前的从前,夕雾作为太政大臣光源氏的长子,是以老实著称的。在那个公务员的绯闻可以染红百分之九十九片天的年代;你想想,谁家养了闺女,嫁人前连相貌都不敢给外人看,连声音都不敢给外人听的年代;在大户人家的处女从三岁起就被更大户的人家预定了,还美其名曰“三岁看到老”的年代,夕雾居然与青梅竹马的女孩儿上演了一出生死恋式的专情悲喜剧,怎能不被人当做新闻来热炒。一位仁兄在若干年后,因为夕雾的这个事情,觉得他人品好,信誉好,和他讲了私房话,称自己如何如何喜欢某某家的哪位女孩儿,请夕雾帮忙出主意牵线。夕雾当时一口应承下来,“这事儿包我身上了,你瞧好吧!”结果一年过去了,当那位仁兄一直没有得到消息,实在等不下去,找上夕雾家的时候,他日思夜想的女孩儿已然成了夕雾的二姨太了,而且孩子都快满月了——名门之后办事就是有效率。看见他来了,夕雾自知理亏,就劝他道:“哥哥,你有所不知呀!一年前在你追她的时候,她新寡,不吉利呀!她命如此之硬,小弟能看着哥哥蒙凶,坐视不管吗?没关系,小弟一个人替你扛了!”那人像一只临死的羔羊面对屠刀一般莫可奈何地看看夕雾,说:“谢谢啊。”夕雾也觉得这个理由不太站得住脚,便又劝道:“幸亏你没娶她呀,那小家伙刚出世时就能喝二两二锅头,吃半斤猪头肉。也就小弟家还算有俩糟钱,换作哥哥,吃也要把你吃穷的!”那位仁兄听过之后,眼睛里含着的泪水都可以养金鱼了,他用颤抖的声音说了声:“将军大恩,小人没齿难忘。”说完起身,不顾夕雾的临别赠言“客气什么,都是自家兄弟”,一路狂奔家去。从此郁郁而终。此类事情不胜枚举。

皇上听说夕雾在宇治有一处别墅,夕雾又是皇上的血亲,因此命他接待了三皇子等人。三皇子由于身份特别尊贵,又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皇子,在这京城之外的可谓“荒郊野外”之地,活动自然受到限制,几乎一日三餐,家仆出入夕雾都要过问。如此一来,虽然宇治山庄与夕雾的别墅隔河相望,可是三皇子还是碍于夕雾的前科,不敢声张自己要去约会陌生女孩儿。倒是薰君这样爹死了没人疼,娘出家了没人管的孩子活动自由,只身来到宇治山庄住了两天。

这日午饭后,冷梅哄着早蕨睡了午觉。薰君找冷梅出来聊天。在冷梅的卧室外间,相当于她的私人会客厅的地方设了一道屏风,薰君被请了进来。

屏风外侧,薰君一身便装,像是在自家一般躺在一方榻榻米上,一手支头,一手拿果盘里的水果吃。

“拜托你,再怎么说你也算个将军哩!坐没坐像,也不难为情?”屏风内侧,刚刚坐定的冷梅透过薄薄的纱质屏风,隐隐地看见薰君,说道。

“知道我是将军还敢这样和我讲话?”薰君把一粒葡萄塞进嘴里,悠闲地说。屏风另一侧没有搭腔。

“哎,咱们认识又不是第一天了,搞这么正式有必要吗?”薰君索性站起身来,往屏风后面走,“我们俩面对面聊不好吗?”

“坐回去!!不然……不和你聊了。”冷梅一边用长袖遮住脸,一边拉开就在身后的拉门,要躲回内室去。

“干嘛!好,我坐回来了。你出来呀。”薰君无奈,坐回原处。坐在外边,光线的关系,薰君看不见屏风里面发生了什么。凭声音他想象冷梅也坐了回来。他笑了笑,问:“假如我不是将军,没有任何官职,军职。你还会这样陪我说话吗?”

“才懒得理你。”屏风内侧发出一个怏怏的声音。

“还在生气呐?哎哟,大小姐,咱们认识这么久,还和我这么生分,我觉得在心理上都过不了自己这一关。我哪里做得不好吗?让你如此拒我于千里之外。”薰君梦也从未梦见过,世间竟会有人如此冷落自己,真的有些不高兴了。

“有什么好见面的?不过普通山乡村姑而已,有什么值得看的?再说,我们相隔哪有千里之遥?分明一米不到。这一道屏风,隔着的只有人的眼睛,其他的什么都隔不住。而对我来说,它又是我的一双眼睛,能够帮我看清坐在外面的人的人品。

“我是什么人品你还不知道?”薰君想不通为什么好容易没有早蕨捣乱的单独聊天却要在这样无聊的话题上纠缠。

“小女子领教过了。在人家女孩儿的闺房里,想往哪闯就往哪闯,将军做事果然果敢!”

“你不允许,我不是也没有走进去嘛!冷梅,我这样做,这样亲近你,你不会不明白是为了什么吧?”

“对不起,我现在困了,想午休了。请将军也回房歇息吧。”说着,还不及薰君说什么,冷梅早已拉开门,躲回内室去了。

薰君左思右想也想不通,冷梅今天为什么火药味这么足,难道是碰上了她传说中的每个月的那几天?此后,他发现每次和冷梅聊些其他的内容,她倒还能不冷不热地勉强应付几句,一旦话题沾上情感的边儿,谈话便进行得异常艰难。她的这种态度,薰君实在不能确定是因为冷梅太过在乎自己……还是相反。还不曾有一个女子引起过薰君这么多的思考。他想,老姑娘毕竟也还是姑娘,有些话也许写出来比说出来更容易些吧。于是写了一封信:

“冷,是因为你在我心里?还是因为我在你心里?”

令侍女交给冷梅。很快,冷梅回信道:

“没事闲得你。别整天胡思乱想。”

明明是被骂了,薰君宁愿相信这是打情骂俏,照例把信宝贝似的收好,以备回京都后放进藏宝盒。他甚至不曾想过冷梅是否有一语双关的意思。

翻回头再来说三皇子。

且说这日三皇子在夕雾的别墅里憋得实在无聊,正想溜出去的时候,被夕雾逮个正着。夕雾问:“三皇子,您这是哪儿去呀?”三皇子有苦难言,只好答说:“不去哪儿,到处转转。”却在心里把夕雾从头到脚骂了九百九十九点九九遍。留在别墅的大臣不少,可和三皇子年纪相仿又志趣相投的人却一个也没有。他想写信把还在宇治山庄的薰君找回来陪他。在旁边侍候的小侍女机灵,说:“你能给薰大将写信,倒不如直接写信给八亲王的两位小姐。”三皇子觉得这个Idea非常合自己的心意,用食指弯起来轻刮小侍女的鼻子——“调皮!”——准备了笔墨,说写就写。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爱情。”

宇治山庄收到信时,冷梅正在和薰君生气。午觉睡得正香的早蕨迷迷糊糊地被吵起来。平时她家极少收到这样的信,她以为又是薰君,况且,时日已久,她和这个力争做自己姐夫的男人也已经混熟,说话不免没大没小,不讲分寸。于是回信道:

“如此‘引用’,难道一点不觉得可耻吗?”

除了皇上,还从没有人这样和三皇子讲过话。这样的回信对他来说是怎样的刺激笔者实难妄断,但据目击者称:三皇子读毕回信的时候,他叠声喊出几句“机灵”、“淘气”,就晕死过去了。更有甚者称,直到离开宇治回京都,坐在轿子里时,他还像吃了耗子药似的浑身抽搐着,嗲声嗲气地嚷嚷着一堆乱码……

夏去秋来。本来日子像流水般淡淡地淌过,突然宇治传来消息:八亲王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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