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高处往下跑是有惯性的,毛毛借着这个惯性一股气跑出了校门。在别人看来,她是在追赶急救车,可她此时只想回家。刚从惊惧中走出来,还没完全清醒,她需要镇静。从人们疑惑的眼神中,她发现了自己衣裙上的血迹,一身的尴尬容不得她停下来。王恺上了急救车,怎样向别人解释刚才发生的事情,她心里没底,不能单独面对别人的盘问,她不敢停下脚步。因此只有回家,才能换下那身有血迹的衣裙,平静一下自己的心情。
毛毛的家在杨家牌楼,距离这里只有两站地的路程。
平时,毛毛上下学,习惯在西溪路上看光景。
钱潮中学校门前的西溪路,是杭州有名的热闹街道。说它有名,是因为它西起西湖区与余杭区的交汇处,即历史名镇留下。老杭州人说起留下,都熟悉这样一句话:先有留下,后有杭州。留下的历史究竟有多长,谁也道不清楚,反正它是杭州西进或西出的门户。西溪路北边有条横贯杭州半个城区的天目山路,毗邻西溪国家湿地公园,是颇能代表杭州形象的景观大道。天目山路没正式通车之前,西溪路是从西郊进入杭州市区的唯一途径。据说,杭州还叫钱塘县时,留下就已经是远近闻名的茶市,因此留下至今还有一条街名叫茶市街。按说,天目山路的通车,应该可以极大程度地缓解西溪路的交通压力,可这些年汽车数量的增长速度之快,就跟杭州的房价似的,一个劲地攀升,让人难以想象。西溪路上的交通状况反而比前几年更糟。不说穿梭在这条路上的机动车非机动车,单是行走在这条路上的学生仔,就够教人见了头皮发紧的。从留下向东,西溪路一直与毗邻灵隐寺的美人峰、北高峰等山峰若即若离,并顺着连绵不断的山体走势向前延伸,沿途经过杨家牌楼、金鱼井、老东岳,直到古荡湾,才从老和山脚下偏向东南,消失在热闹非凡的黄龙路口。这一路,仅中小学就有十几所,再加上浙江大学玉泉校区和多所职业技术学院以及小和山高教园里的几所大学,真不知到底每天有多少学生云集在这条马路上。还有一点,西溪路是杭州市目前设置红绿灯较少的道路之一,因此除了公交车外,一些教练车、私家车、军用车、出租车、旅游观光车,都不约而同地挤上西溪路,光是瞧一眼就够人眼晕的。就说来杭州旅游的观光车吧,行驶在西溪路上,一副不紧不忙的样子。究其原因,是导游在利用留下和西溪的美丽传说,来诱发游人的访古之心。当然,导游通过施展三寸不烂之舌的功力,极尽渲染旅游气氛,借以扩大宣传杭州的旅游资源,就不能算作原因了。
可是,毛毛今天没有往日的心情,她一路疯跑,转眼上了西溪路。
校长纪安邦是区人大代表,此时正在外面开会,副校长史振东又刚好参加二十一世纪校长培训班,正在广东考察。只有副校长楚宁在校园,他分管后勤,主抓基建,此时正在学校西南角的工地上,考察新建的学生公寓楼施工情况,等他赶到学校门前,毛毛已冲到了西溪路上。
“发生了什么情况?”他问聚集在校门口议论纷纷的学生。
“血淋淋的,让急救车拉走了。”
“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是不是打架?”楚宁一连好几问。
“高一的,对,是高一的。那个刚跑出去的女生叫什么来着?”
“是我们班的,毛毛。”一名个头儿不高的男孩子说。
“什么毛毛?”楚宁有点急,但没好发作。
“啊,对不起,是我们三班的司徒虹,看她那样,像是知道情况。”
说话间,学生处主任苏征臣、教务处主任邵辉、高一(3)班的班主任刘鸿雁都到了大门口,他们身后还跟了一大群各年级的班主任,班主任历来是比别人反应快的。
楚宁对刘鸿雁说:“刘老师,快派人把司徒虹找回来,她可能知情。”
刘鸿雁问那个个头儿不高的男孩子:“你看到司徒虹跑出去了?”
男孩确认。刘鸿雁向他示意,“跟我来。”
楚宁又对苏征臣说:“快与急救中心联系,把情况问清。邵辉,”他用手指了指围观的学生,“快组织学生回各自的教室,教学秩序不能乱。”
苏征臣在收发室拨通了急救中心的电话,对方告诉他,一名学生割腕自杀,已经送市第一医院抢救。
“什么,自杀?”楚宁的脑瓜一下就大了。
二
毛毛上了西溪路。
西溪路西接天目山路,起于留下,毗邻扬名海外的西溪国家湿地公园。
绿水古樟芦苇荡,炊烟龙舟秋雪庵。西溪自古就有“一曲溪流,一曲烟”之说,从“虽无弱水三千,不是仙人不来”可以想见西溪往日的胜景。
据传,留下在北宋以前叫西溪,因二十五公里长的西溪河贯穿南北而得名。西溪河源于金竹、澹竹两岭,过留下,经古荡,流入余杭塘河,消失在芦花荡。宋高宗南渡,选址准备将都城南迁,走到西溪,被西溪秀丽的山水和富庶的田园所吸引,就高兴地对大臣们说:“西溪且留下。”从此,西溪凭借宋高宗的金口玉言更名为留下。
这是史志上的说法。
民间的说法有多种,但流传最广的是出租车司机向乘客兜售的版本:金兀术五路进兵中原之时,由于长江总兵杜充父子献长江降金,宋高宗因此失了门户,被金兀术追赶逃出临安。不想,又被张邦昌暗算,慌不择路,遇雨困在牛头山。那金兀术一路杀来,临安城的百姓四散逃奔。其中一户农家汉子背着一个小男孩,却不顾身后跟着的另一个男孩,在逃到西溪河的栅桥上时被金兵追上,金兀术立马横刀问他:“为何身后跟着一个啼哭的男孩而不顾,只是背着那个男孩跑?”那农家汉子回答说:“身后的男孩是自家亲生的,而背着的孩子是自己兄弟家的孩子。兄弟家人已经被杀光,只留下这个独苗,只有舍去自己的孩子,拼命保兄弟家的孩子。”“真仁义丈夫!”金兀术慨叹,继而问:“你村中还有何人?”“只剩张三、李四、王五、赵六,共十八家。”金兀术于是将手中之刀立于桥上,下令:以此桥为界,过桥之人不可杀戮。
从此,“留下十八家”成了百姓中关于留下成因最有权威的说法。
至今,穿过留下古街的西溪河上,依然点缀着七座不同历史年代修建的古石桥,古桥式样各不相同,但栅桥名气最著。此桥的建造时间已经无法具体考证,据说当初为单孔石拱桥,宋以后因那段传说一度被称作杀桥。清朝时桥体坍塌,改用巨型石条重新修砌,遂保留下来。这座古石桥的护栏在文革时被毁,除此以外,其他部分仍然牢固。整座桥只用了十五块巨型条石,三块为一组,六块条石立于水中形成两侧的桥墩,支撑着九块条石形成拱形桥面,令人称奇叹服。
立于栅桥上,从北向南看,西溪河上横卧了四座保留原貌的古石拱桥,清一色的单孔,孔洞圆如悬月。
史籍披露,这其中最年轻的石拱桥也有三四百年的历史!
粼粼碧波之上,一眼望去,每一座石拱桥都写满了沧桑。
平时,毛毛一放学,就爱上河边来,坐在河边的洗衣石上,画她的素描。毛毛已经画了一整本的素描,都是关于这几座石拱桥的。在毛毛眼里,座座石拱桥的造型都非常精美:灵慈桥细腻,像都锦生的绸缎;庆春桥粗犷,像河坊街的牌楼;忠义桥的两侧则爬满了茵茵的青藤,长长的藤蔓一直垂挂到河面,像老人飘逸的髯发;盈春桥玲珑俊秀,像浮在水面上的云朵,又像含羞的绣娘,以清波为镜,梳理如瀑的秀发。
忠义桥建于宋嘉定年间,距今已经有七百八十多年的历史,是杭州地区有据可考的最古老的石拱桥,也是浙江省最古老的石拱桥之一。在忠义桥西侧的拱腹上,有不甚完好的石刻碑文,需坐船到桥下才能看到。碑文经受风雨侵蚀,有些模糊,但内容尚能辨识,是有关祈求丰收、希望和平的诗句。
毛毛上了西溪路,习惯性地向西跑去,那里有她每天必去写生的西溪河。
跑了几步路,毛毛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摸了一下肩头,空空的,画板没在身上。她又折回身,向东跑,那是她该回家的方向。她要回家,换掉这身沾了血的衣服。
西溪路向东,在穿过西穆坞前依安乐山势形成一段坡道,毛毛突感脚下无力,一屁股坐在了道边的路肩石上。
三
坡道上挤了不少人,毛毛以为这些人是在看自己的狼狈相,可是仔细一瞧,那些人正在拦截过往的车辆,忙乱的样子像是出了什么大事,没人在意自己,这才感到呼吸有些顺畅了。
毛毛想要站起来,腿却沉重得不听使唤。她试了几次,腿上都像压了铅块一样。
毛毛有点着急,因为有人开始注意她了。
感到尴尬的毛毛怕被熟人认出来,一咬牙,真就站起来了。她整理一下裙子,想从那些人和车的边上绕过去,突然发现地上到处是蜜蜂,光被汽车撞死或被车轮碾死的蜜蜂就有好大一片。事后她才知道,她当时看到的蜜蜂足有十多万只。蜜蜂还源源不断地向这飞来,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好心的人只好暂时拦截过往的车辆。
毛毛猛然想起,她家不远处有一户养蜂的,该不是那家人的蜜蜂吧?
“我知道是谁的蜜蜂,告诉他去!”毛毛一喊,人们给她让开了路。
毛毛放开腿就跑,她以为自己跑得很快,其实在别人眼里,比走还慢。有人发现问题了,说:“这女伢儿浑身是血,该不是发生什么事啦?”
“说不准,你看她跑路都不稳,等她告诉那养蜂的人家,蜂子死得更多了!”
“可怜!”听不出来,这话是说蜜蜂还是说养蜂的人家,或者是在说毛毛。
刘鸿雁远远地看见了一群人,还有一些车,以为发生了交通堵塞,她一心要追赶毛毛,就没太在意路上的情况,边跑边喊:“司徒虹,司徒虹!”她想让跟着她的那个矮个儿的男同学快点,就挥了挥手,不想,脚下一滑,差一点摔倒。她这才发现,脚下正踩着一些蜜蜂的尸体。刘鸿雁是教生物的,专业的敏感令她不自觉地停住了脚步。她观察了一下,立即警觉起来,“这属于蜜蜂集体自杀,蜜蜂不断飞来,说明这儿的路上一定有什么吸引它们的东西!”刘鸿雁想到此,突然喊住了那名矮个儿的男同学:
“高晋,快去拦住司徒虹!”
刘鸿雁钻进人群,很快发现了路上有几个摔碎的饮料瓶,浅红的液体粘腻腻地洒在路面上,蜜蜂成群结队地向这儿拥,“罪过!”刘鸿雁清楚,蜜蜂采蜜的天性导致它们陷入了这个人为的深渊。
交警来了,刘鸿雁向警察建议,最好能调一台消防车,用高压水枪冲洗路面,否则蜜蜂还会向这儿拥。死伤的蜜蜂太多,蜜蜂已经动怒,暴躁的蜜蜂只能靠人工降雨才能稳定情绪。
刘鸿雁看了下手表,急忙去追赶毛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