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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小水湾天狐诒书

蠢动含灵俱一性,化胎湿卵命相关。

得人济利休忘却,雀也知恩报玉环。

这四句诗,单说汉时有一秀才,姓杨名宝,华阴人氏,年方弱冠,天资颖异,学问过人。一日,正值重阳佳节,往郊外游玩。因行倦,坐于林中歇息。但见树木蓊郁,百鸟嘤鸣,甚是可爱。忽闻仆碌的一声,堕下一只鸟来,不歪不斜,正落在杨宝面前。口内吱吱的叫,却飞不起,在地上乱扑。杨宝道:“却不作怪!这鸟为何如此?”向前拾起看时,乃是一只黄雀,不知被何人打伤,叫得好生哀楚。杨宝心中不忍,乃道:“将回去喂养好了放罢。”正看间,见一少年手执弹弓,从背后走过来道:“秀才,这黄雀是我打下的,望乞见还。”杨宝道:“还亦易事。但禽鸟与人体质虽异,生命则一,安忍戕害?况杀百命,不足供君一膳,鬻万鸟,不能致君之富。奚不别为生业?我今愿赎此雀之命。”便去身边取出钱钞来。少年道:“某非为口腹利物,不过游戏试技耳。既秀才要此雀,即便相送。”杨宝道:“君欲取乐,禽鸟何辜?”少年谢道:“某知过矣!”遂投弓而去。

杨宝将雀回家,贮于巾箱中,日采黄花蕊饲之,渐渐羽翼长换。育至百日,便能飞翔。时去时来,杨宝十分珍重。忽一日,去而不回。杨宝心中正在气闷,只见一个童子单眉细眼,身穿黄衣,走入其家,望杨宝便拜。杨宝急忙扶起。童子将出玉环一双,递与杨宝道:“蒙君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聊以微物相奉。掌此当累世为三公。”杨宝道:“与卿素昧平生,何得有救命之说?”童子笑道:“君忘之耶?某即林中被弹,君巾箱中饲黄花蕊之人也。”言讫,化为黄雀而去。后来杨宝生子震,明帝朝为太尉;震子秉,和帝朝为太尉;秉子赐,安帝朝为司徒;赐子彪,灵帝朝为司徒。果然世世三公,德业相继,有诗为证:

黄花饲雀非图报,一片慈悲利物心。

累世簪缨看盛美,始知仁义值千金。

说话的,那黄雀衔环的故事,人人晓得,何必费讲!看官们不知,只为在下今日要说个少年,也因弹了个异类上起,不能如弹雀的恁般悔悟,干把个老大家事,弄得七颠八倒,做了一场话柄。故把衔环之事,做个得胜头回。劝列位须学杨宝这等好善行仁,莫效那少年招灾惹祸。正是:

得闭口时须闭口,得放手时须放手。

若能放手和闭口,百岁安宁有八九。

话说唐玄宗时,有一少年姓王名臣,长安人氏,略知书史,粗通文墨,好饮酒,善击剑,走马挟弹,尤其所长。从幼丧父,惟母在堂,娶妻于氏。同胞兄弟王宰,膂力过人,武艺出众,充羽林亲卫,未有妻室。家颇富饶,童仆多人。一家正安居乐业,不想安禄山兵乱,潼关失守,天子西幸。王宰随驾扈从,王臣料道立身不住,弃下房产,收拾细软,引母妻婢仆,避难江南。遂家于杭州,地名小水湾,置买田产,经营过日。后来闻得京城克复,道路宁静,王臣思想要往都下寻访亲知,整理旧业,为归乡之计。告知母亲,即日收拾行囊,只带一个家人,唤做王福,别了母妻,由水路直至扬州码头上。那扬州隋时谓之江都,是江淮要冲,南北襟喉之地,往来樯橹如麻。岸上居民稠密,做买做卖的,挨挤不开,真好个繁华去处。当下王臣舍舟登陆,雇请脚力,打扮做军官模样,一路游山玩水,夜宿晓行。不则一日,来至一所在,地名樊川,乃汉时樊哙所封食邑之处。这地方离都城已不多远。因经兵火之后,村野百姓,俱潜避远方,一路绝无人烟,行人亦甚稀少。但见:

冈峦围绕,树木阴翳,危峰秀拔插青霄,峻巅崔嵬横碧汉。斜飞瀑布,喷万丈银涛;倒挂藤萝,飏千条锦带。云山漠漠,鸟道逶迤行客少;烟林霭霭,荒村寥落土人稀。山花多艳如含笑,野鸟无名只乱啼。

王臣贪看山林景致,缓辔而行,不觉天色渐晚,听见茂林中似有人声。近前看时,元来不是人,却是两个野狐,靠在一株古树上,手执一册文书,指点商榷,若有所得,相对谈笑。王臣道:“这孽畜作怪!不知看的是甚么书?且教他吃我一弹。”按住丝缰,绰起那水磨角靶弹弓,探手向袋中摸出弹子放上,觑得较亲,弓开如满月,弹去似飞星,叫声“着!”那二狐正在得意之时,不防林外有人窥看。听得弓弦响,方才抬头观看,那弹早已飞到,不偏不斜,正中执书这狐左目。弃下书,失声嗥叫,负痛而逃。那一个狐,却待就地去拾,被王臣也是一弹,打中左腮,放下四足,嗥叫逃命。王臣纵马向前,教王福拾起那书来看,都是蝌蚪之文,一字不识。心中想道:“不知是甚言语在上?把去慢慢访博古者问之。”遂藏在袖里,拨马出林,循大道望都城而来。

那时安禄山虽死,其子安庆绪犹强,贼将史思明降而复叛,藩镇又各拥重兵,俱蓄不臣之念。恐有奸细至京探听,故此门禁十分严紧,出入盘诘。刚到晚,城门就闭。王臣抵城下时,已是黄昏时候。见城门已扃,即投旅店安歇。到店门口,下马入来。主人家见他悬弓佩剑,军官打扮,不敢怠慢,上前相迎道:“长官请坐。”便令小二点杯茶儿递上。王福将行李卸下,驮进店中。王臣道:“主人家,有稳便房儿,开一间与我。”答道:“舍下客房尽多,长官只拣中意的住便了。”即点个灯火,引王臣往各房看过,择了一间洁净所在,将行李放下,把牲口牵入后边喂料。收拾停当,小二进来问道:“告长官,可吃酒么?”王臣道:“有好酒打两角,牛肉切一盘。伴当们照依如此。”小二答应出去。王臣把房门带转,也走到外边。小二捧着酒肉问道:“长官,酒还送到房里去饮,或就在此间?”王臣道:“就在此罢。”小二将酒摆在一副座头上,王臣坐下,王福在旁斟酒。吃过两三杯,主人家上前问道:“长官从那镇到此?”王臣道:“在下从江南来。”主人家道:“长官语音,不像江南人物。”王臣道:“实不相瞒,在下原是京师人氏。因安禄山作乱,车驾幸蜀,在下挈家避难江南。今知贼党平复,天子还都,先来整理旧业,然后迎接家小归乡。因恐路上不好行走,故此军官打扮。”主人家道:“元来是自家人。老汉一向也避在乡村,到此不上一年哩。”彼此因是乡人,分外亲热。各诉流离之苦。正是:

江南风景依然是,城郭人民半已非。

两下正说得热闹,忽听得背后有人叫道:“主人家,有空房宿歇么?”主人家答应道:“房头还有,不知客官有几位安歇?”答道:“只有我一人。”主人家见是个单身,又没包裹,乃道:“若止你一人,不敢相留。”那人怒道:“难道赖了你房钱,不肯留我?”主人家道:“客官,不是这般说。只因郭令公留守京师,颁榜远近旅店,不许容留面生歹人。如隐匿藏留者,查出重治。况今史思明又乱,愈加紧急。今客官又无包裹,又不相认,故不好留得。”那人笑道:“元来你不认得我,我就是郭令公家丁胡二。因有事往樊川,去了转回,赶进城不及,借你店里歇一宵,故此没有包裹。你若疑惑,明早同到城门上去,问那管门的,谁个不认得我?”这主人家被他把大帽儿一磕,便信以为真,乃道:“老汉一时不晓得是郭爷长官,莫怪,请里边房里去坐。”那人道:“且慢着。我肚里饿了,有酒饭讨些来吃了,进房不迟。”又道:“我是吃斋,只用素酒。”走过来,向王臣桌上对面坐下。小二将酒菜放下。王臣举目看时,见他把一只袖子遮着左眼,似觉疼痛难忍之状。那人开言道:“主人家,我今日造化低,遇着两个毛团,跌坏了眼。”主人家道:“遇着甚么?”答道:“从樊川回来,见树林中两个野狐打滚嗥叫,我赶上前要去拿他,不想绊上一交,狐又走了,反在地上磕损眼睛。”主人家道:“怪道长官把袖遮着眼儿。”王臣接口道:“我今日在樊川过,也遇着两个野狐。”那人忙问道:“可曾拿到么?”王臣道:“他在林中把册书儿观看,被我一弹,打了执书这狐左眼,遂弃书而逃。那一个方待去拾,又被我一弹打在腮上,也亡命而走。故此只取得这册书,没有拿到。”那人和主人家都道:“野狐会看书,这也是奇事!”那人又道:“那书上都是甚么事体?借求一观。”王臣道:“都是异样篆书,一字也看他不出。”放下酒杯,便向袖中去摸那册书出来。说时迟,那时快,手还未到袖里时,不想主人家一个孙儿,年才五六岁,正走出来。小厮家眼净,望见那人是个野狐,却叫不出名色,奔向前指住道:“老爹!怎么这个大野猫坐在此?还不赶他!”王臣听了,便省悟是打坏眼的这狐,急忙拔剑,照顶门就砍。那狐望后一躲,就地下打个滚,露出本相,往外乱跑。王臣仗剑,追赶了十数家门面,向个墙里跳进。王臣因黑夜之间,无门寻觅,只得回转。

主人家点个灯火,同着王福一齐来迎着道:“饶他性命罢。”王臣道:“若不是令孙看破,几乎被这孽畜撰了书去。”主人家道:“这毛团也奸巧哩,只怕还要生计来取。”王臣道:“今后有人把野狐事来诱我的,定然是这孽畜,便挥他一剑。”一头说,已到店里。店左店右,住宿的客商闻得,当做一件异事,都走出来讯问,倒拌得口苦舌干。王臣吃了夜饭,到房中安息。自想野狐忍痛来掇撰这册书,必定有些妙处,愈加珍秘。至三更时分,外边一片声打门,叫道:“快把书还了我,寻些好事酬你!若不还时,后来有些事故,莫要懊悔。”王臣听得,气忿不过,披衣起身,拔剑在手,又恐惊动众人,悄悄的步出房来,去摸那大门时,主人家已自下了锁。心中想道:“便叫起主人开门出去,那毛团已自走了,砍他不着,空惹众人憎厌。不如别着鸟气,来朝却又理会。”王臣依先进房睡了。那狐喊了多时方去。合店的人尽皆听得。到次早,齐劝王臣道:“这书既看不出字,留之何益,不如还他去罢。倘真个生出事来,懊悔何及!”王臣若是个见机的,听了众人言语,把那册书掷还狐精,却也罢了。只因他是个倔强汉子,不依众人说话,后来被那狐精把个家业弄得七零八落。正是:

不听好人言,必有恓惶泪。

当下王臣吃了早饭,算还房钱,取出行李,上马进城。一路观看,只见屋宇残毁,人民稀少,街市冷落,大非昔日光景。来到旧居地面看时,惟存一片瓦砾之场。王臣见了,不胜凄惨。无处居住,只得寻个寓所,安顿了行李,然后去访亲族,却也存不多几家。相见之间,各诉向来踪迹。说到那伤心之处,不觉扑簌簌泪珠抛洒。王臣又言:“今欲归乡,不想屋宇俱已荡尽,没个住身之处。”亲戚道:“自兵乱已来,不知多少人家父南子北,被掳被杀,受无限惨祸。就是我们,一个个都从刀尖上脱过来的,非容易得有今日。像你家太平无事,止去了住宅,已是无量之福了。况兼你的田产,亏我们照管,依然俱在。若有念归乡,整理起来,还可成个富家。”王臣谢了众人,遂买了一所房屋,制备日用家伙物件,将田园逐一经理停妥。经过两月,王臣正走出门,只见一人从东而来,满身穿着麻衣,肩上背个包裹,行履如飞,渐渐至近。王臣举目观看,吃了一惊。这人不是别人,乃是家人王留儿。王臣急呼道:“王留儿,你从那里来?却这般打扮?”王留儿见叫,乃道:“元来官人住在这里,教我寻得个发昏。”王臣道:“你且说为何恁般妆束?”王留儿道:“有书在此,官人看就知道。”至里边放下包裹,打开取出书信,递与家主。王臣接来拆开看时,却是母亲手笔。上写道:

从汝别后,即闻史思明复乱,日夕忧虑,遂沾重疾,医祷无效,旦夕必登鬼籍矣。

年逾六秩,已不为夭。第恨衰年,值此乱离,客死远乡,又不得汝兄弟送我之终,深为痛心耳。但吾本家秦,不愿葬于外地。而又虑贼势方炽,恐京城复如前番不守,又不可居。终夜思之,莫若尽弃都下破残之业,以资丧事。迎吾骨入土之后,原返江东。此地田土丰阜,风俗醇厚,况惜开创甚难,决不可轻废。俟干戈宁静,徐图归乡可也。倘违吾言,自罹罗网,颠复宗祀,虽及泉下,誓不相见。汝其志之!

王臣看毕,哭倒在地道:“指望至此重整家业,同归故乡,不想母亲反为我而忧死。早知如此,便不来得也罢。悔之何及!”哭了一回,又问王留儿道:“母亲临终,可还有别话?”王留儿道:“并无别话,止叮嘱说:‘此处产业向已荒废,总然恢复,今史思明作反,京城必定有变,断不可守。’教官人作速一切处置,备办丧葬之事,迎柩葬后,原往杭州避乱。若不遵依,死不瞑目。”王臣道:“母亲遗命,岂敢违逆!况江东真似可居,长安战争未息,弃之甚为有理。”急忙制办缞裳,摆设灵座,一面差人往坟上收拾,一面央人将田宅变卖。王留儿住了两日,对王臣道:“官人修筑坟墓起来,尚有整月延迟,家中必然悬望。等小人先回,以安其心。”王臣道:“此言正合我意。”即便写下家书,取出盘缠,打发他先回。王留儿临出门,又道:“小人虽去,官人也须作速处置快回。”王臣道:“我恨不得这时就飞到家,何消叮嘱!”王留儿出门,洋洋而去。且说王臣这些亲戚晓得,都来吊唁,劝他不该把田产轻废。王臣因是母命,执意不听众人言语,心忙意急,上好田产,都只卖得个半价。盘桓二十余日,坟上开土筑穴,诸事色色俱已停妥。然后打叠行装,带领仆从离了长安,星夜望江东赶来,迎灵车安葬。可怜:

仗剑长安悔浪游,归心一片水东流。

北堂空作斑衣梦,泪洒白云天尽头。

话分两头。且说王臣母妻在家,真个闻得史思明又反,日夜忧虑王臣,懊悔放他出门。过了两三月,一日,忽见家人来报,王福从京师赍信回了。姑媳闻言,即教唤进。王福上前叩头,将书递上。却见王福左眼损坏,无暇详问,将书拆开观看。上写道:

自离膝下,一路托庇粗安。至都查核旧业,幸得一毫不废,已经理如昔矣。更喜得遇故知胡八判官,引至元丞相门下,颇蒙青盼扶持,一官幽蓟,诰身已领,限期甚迫。特遣王福迎母,同之任所。书至,即将江东田产尽货,火速入京。勿计微值,有误任期。相见在迩,书不多赘。男臣百拜。

姑媳看罢书中之意,不胜欢喜,方问道:“王福,为甚损了一目?”王福道:“不要说起。在牲口上打瞌睡,不想跌下来,磕损了这眼。”又问:“京师近来光景,比旧日何如?亲戚们可都在么?”王福道:“满城残毁过半,与前大不相同了。亲戚们杀的杀,掳的掳,逃的逃,总来存不多几家。尚还有抢去家私的,烧坏屋宇的,占去田产的,惟有我家田园屋宅,一毫不动。”姑媳闻说,愈加欢悦。乃道:“家业又不曾废,却又得了官职,此皆天地祖宗保佑之力。感谢不尽!到临起身,须做场好事报答。再祈此去前程远大,福禄永长。”又问道:“那胡八判官是谁?”王福道:“这是官人的故交。”王妈妈道:“向来从不见说起有姓胡做官的来往。”媳妇道:“或者近日相交的,也未可知。”王福接口道:“正是近日相识的。”当下问了一回,王妈妈道:“王福,你路上辛苦了,且去吃些酒饭,歇息则个。”

到了次日,王福说道:“奶奶这里收拾起来,也得好几日。官人在京,却又无人服侍。待小人先去回复,打叠停当,候奶奶一到,即便起身往任,何如?”王妈妈道:“此言甚是有理。”写起书信,付些盘缠银两,打发先行。王福去后,王妈妈将一应田地宇舍,甚物器皿,尽行变卖,止留细软东西。因恐误了儿子任期,不择善价,半送与人。又延请僧人做了一场好事,然后雇下一只官船,择日起程。有几个平日相往的邻家女眷,俱来相送,登舟而别。离了杭州,由嘉禾苏州常润州一路,出了大江,望前进发。那些奴仆,因家主得了官,一个个手舞足蹈,好不兴头!

避乱南驰实可哀,谁知富贵逼人来。

举家手额欢声沸,指日长安昼锦回。

且说王臣自离都下,兼程而进。不则一日,已到扬州码头上。把行李搬在客店上,打发牲口去了,吃了饭,教王福向河下雇觅船只。自己坐在客店门首,守着行囊,观看往来船只。只见一只官船溯流而上,船头站着四五个人,喜笑歌唱,甚是得意。渐渐至近。打一看时,不是别个,都是自己家人。王臣心中惊异道:“他们不在家中服役,如何却在这只官船上?”又想道:“想必母亲亡后,又归他人了。”正疑讶间,舱门帘儿启处,一个女子舒头而望。王臣仔细观看,又是房中侍婢。连称“奇怪”!刚欲询问,那船上家人却也看见,齐道:“官人如何也在这里?却又恁般服色?”忙教稍子拢船。早惊动舱中王妈妈姑媳,掀帘观看。王臣望见母亲尚在,急将麻衣脱下,打开包裹,换了衣服巾帻。船上家人登岸相迎。王臣教将行李齐搬下船,自己上船来见母亲。一眼觑着王留儿在船头上,不问情由,揪住便打。王妈妈走出说道:“他又无罪过,如何把他来打?”王臣见母亲出来,放手上前拜道:“都是这狗才,将母亲书信至京,误传凶信,陷儿于不孝!”姑媳俱惊讶道:“他日日在家,何尝有书差到京中!”王臣道:“一月前,赍母亲书来,书中写的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住了两日,遣他先回,安慰家中。然后将田产处置了,星夜赶来,怎说不曾到京?”合家大惊道:“有这等异事!那里一般又有个王留儿?”连王留儿倒笑起来道:“莫说小人到京,就是这个梦也不曾做。”王妈妈道:“你且取书来看,可像我的字迹?”王臣道:“不像母亲字迹,我如何肯信?”便打开行李,取出书信看时,乃是一幅素纸,那有一个字影。把王臣惊得目睁口呆,只管将这纸来翻看。王妈妈道:“书在那里?把来我看。”王臣道:“却不作怪!书上写着许多言语,如何竟变做一幅白纸?”王妈妈不信道:“焉有此理!自从你出门之后,并无书信往来。直至前日,你差王福将书接我,方有一信,令他先来复你。如何有个假王留儿将假书哄你?如今却又说变了白纸!这是那里学来这些鬼话。”王臣听说王福曾回家这话,也甚惊骇,乃道:“王福在京,与儿一齐起身到此,几曾教他将书来接母亲?”姑媳都道:“呀!这话愈加说得混帐了!一月前王福送书到家,书上说都中产业俱在,又遇甚么胡八判官,引在元丞相门下,得了官职。教将江东田宅,尽皆卖了,火速入京,同往任上。故此弃了家业,雇请船只入京。怎说王福没有回来?”王臣大惊道:“这事一发奇怪!何曾有甚胡八判官引到元丞相门下,选甚官职,有书迎接母亲?”王妈妈道:“难道王福也是假的?快叫来问。”王臣道:“他去唤船了,少刻就来。”众家人都到船头上一望,只见王福远远跑来,却也穿着凶服。众人把手乱招。王福认得是自家人,也道诧异,说:“他们如何都在这里?”走近船边,众人看时,与前日的王福不同了。前日左目已是损坏,如今这王福两只大眼滴溜溜,恰如铜铃一般。众人齐问道:“王福,你前日回家,眼已瞎了,如今怎又好好地?”王福向众人喷一口涎沫道:“啐!你们的眼便瞎了!我何曾回家?却又咒我眼瞎!”众人笑道:“这事真个有些古怪。奶奶在舱中唤你,且除下身上麻衣,快去相见。”王福见说,呆了一呆道:“奶奶还在?”众人道:“那里去了,不在?”王福不信,也不脱麻衣,径撞入舱来。王臣看见,喝道:“这狗才,奶奶在这里,还不换了衣服来见?”王福慌忙退出船头脱下,进舱叩头。王妈妈擦磨老眼,仔细一看,连称:“怪哉!怪哉!前日王福回家,左目已损,今却又无恙。料然前日不是他了。”急去开出那封书来看时,也是一张白纸,并无一点墨迹。那时合家惶惑,正不知假王留儿、王福是甚变的?又不知有何缘故,却哄骗两头,把家业破毁?还恐后来尚有变故,惊疑不定。王臣沉思凝想了半日,忽想到假王福左眼是瞎的,恍然而悟,乃道:“是了,是了,元来却是这孽畜变来弄我!”王妈妈急问是甚东西。王臣乃将樊川打狐得书,客店变人诒骗,和夜间打门之事说出。又道:“当时我只道这孽畜不过变人来骗此书,倒不提防他有恁般贼智。”众人闻言,尽皆摇首咋舌道:“这妖狐却也奸狡利害哩!隔着几多路,却会仿着字迹人形,把两边人都弄得如耍戏一般。早知如此,把那书还了他去也罢。”王臣道:“叵耐这孽畜无礼,如今越发不该还他了!若再缠帐,把那祸种头一火而焚之。”于氏道:“事已如此,莫要闲讲了,且商量正务。如今住在这里,不上不下,还是怎生计较?”王臣道:“京中产业俱已卖尽,去也没个着落,况兼路途又远。不如且归江东。”王妈妈道:“江东田宅也一毫无存,却住在何处?”王臣道:“权赁一所住下,再作区处。”当下拨转船头,原望江东而回。那些家人起初像火一般热,到此时化做冰一般冷,犹如断线偶戏,手足掸软,连话都无了。正是乘兴而来,败兴而返。到了杭州,王臣同家人先上岸,在旧居左近赁了一所房屋,制办日用家伙,各色停当,然后发起行李,迎母妻进屋。计点囊橐,十无其半,又恼又气。门也不出,在家纳闷。这些邻家见王妈妈去而复回,齐来询问。王臣道知其详,众人俱以为异事,互相传说,遂嚷遍了半个杭城。

一日,王臣正在堂中,督率家人收拾,只见外边一人走将入来,威仪济楚,服饰整齐。怎见得?但见:

头戴一顶黑纱唐巾,身穿一领绿罗道袍;碧玉环正缀巾边,紫丝绦横围袍上;袜似两堆白雪,舄如二朵红云。堂堂相貌,生成出世之姿;落落襟怀,养就凌云之气。若非天上神仙,定是人间官宰。

那人走入堂中,王臣仔细打一看时,不是别人,正是同胞兄弟王宰。当下王宰向前作揖道:“大哥别来无恙?”王臣还了个礼,乃道:“贤弟,亏你寻到这里!”王宰道:“兄弟到京回旧居时,见已化为白地。只道罹于兵火,甚是悲痛。即去访问亲故,方知合家向已避难江东。近日大哥至京,整理旧业,因得母亲凶问,刚始离京。兄弟闻了这信,遂星夜赶来,适才访到旧居,邻家说新迁于此,母亲却也无恙,故此又到舟中换了衣服才来。母亲如今在那里?为何反迁在这等破屋里边?”王臣道:“一言难尽。待见过了母亲,与你细说。”引入后边,早有家人报知王妈妈。王妈妈闻得次子归家,好生欢喜,即忙出来,恰好遇见。王宰倒身下拜,拜毕起身。王妈妈道:“儿,我日夜挂心,一向好么?”王宰道:“多谢母亲记念。待儿见过嫂嫂,少停细细说与母亲知道。”当下王臣浑家并一家婢仆,都来见过。王宰扯王臣往外就走,王妈妈也随出来,至堂中坐下。问道:“大哥,你且先说。因甚弄得恁般模样?”王臣乃将樊川打狐起,直至两边掇撰,变卖产业,前后事细说一遍。王宰听了道:“元来有这个缘故,以致如此!这却是你自取,非干野狐之罪。那狐自在林中看书,你是官道行路,两不妨碍,如何却去打他,又夺其书?及至客店中,他忍着疼痛来撰你书,想是万不得已而然。你不还他罢了,怎地又起恶念,拔剑斩逐?及至夜间好言苦求,你又执意不肯。况且不识这字,终于无用,要他则甚!今反吃他捉弄得这般光景,都是自取其祸。”王妈妈道:“我也是这般说。要他何用?如今反受其累。”王臣被兄弟数落一番,嘿然不语,心中好不耐烦。王宰道:“这书有几多大?还是甚么字体?”王臣道:“薄薄的一册,也不知甚么字体,一字也识不出。”王宰道:“你且把我看看。”王妈妈从旁衬道:“正是!你去把来与兄弟看看,或者识得这字,也不可知。”王宰道:“这字料也难识,只当眼见稀奇物罢了。”当时王臣向里边取出,到堂中递与王宰。王宰接过手,从前直揭至后,看了一看,乃道:“这字果然稀见。”便立起身,走在堂中,向王臣道:“前日王留儿就是我。今日天书已还,不来缠你了。请放心!”一头说,一头往外就奔。王臣大怒,急赶上前,大喝道:“孽畜大胆,那里走?”一把扯住衣裳,走的势发,扯的力猛,只听得聒喇一响,扯下一幅衣裳。那妖狐索性把身一抖,卸下衣服,见出本相,向门外乱跑,风团也似去了。

王臣同家人一齐赶到街上。四顾观看,并无踪影。王臣一来被他破荡了家业,二来又被他数落这场,三来不忿得这书,咬牙切齿,东张西望寻觅。只见一个瞎道人站在对面檐下,王臣问道:“可见一个野狐从那里去了?”瞎道人把手指道:“向东边去了。”王臣同家人急望东而赶。行不上五六家门面,背后瞎道人叫道:“王臣,前日王福便是我,令弟也在这里。”众人闻得,复转身来。两个野狐执着书儿在前戏跃,众人奋勇前来追捕。二狐放下四蹄,飞也似去了。王臣刚奔到自己门首,王妈妈叫道:“去了这败家祸胎,已是安稳了。又赶他则甚!还不进来?”王臣忍着一肚子气,只得依了母亲,唤转家人进来。逐件捡起衣服观看,俱随手而变。你道都是甚么东西?

破芭蕉,化为罗服;烂荷叶,变做纱巾。碧玉环,柳枝圈就;紫丝绦,薜萝搓成。 罗袜二张白素纸,朱舄两片老松皮。

众人看了,尽皆骇异道:“妖狐神通这般广大!二官人不知在何处,却变得恁般厮像?”王臣心中转想转恼,气出一场病来,卧床不起。王妈妈请医调治,自不必说。过了数日,家人们正在堂中,只见走进一个人来。看时却是王宰,也是纱巾罗服,与前妖狐一般打扮。众家人只道又是假的,一齐乱喊道:“妖狐又来了!”各去寻棍觅棒,拥上前乱打。王宰喝道:“这些泼男女,为何这等无礼!还不去报知奶奶!”众人那个睬他,一味乱打。王宰止遏不住,惹恼性子,夺过一根棒来,打得众人四分五落,不敢近前,都闪在里边门旁,指着骂道:“你这孽畜!书已拿去了,又来做甚?”王宰不解其意,心下大怒,直打入去。众人往内乱跑。早惊动王妈妈,听得外边喧嚷,急走出来,撞见众人,问道:“为何这等慌乱?”众人道:“妖狐又变做二官人模样,打进来也。”王妈妈惊道:“有这等事!”言还未毕,王宰已在面前。看见母亲,即撇下棒子,上前叩拜道:“母亲,为甚这些泼男女将儿叫做妖狐孽畜,执棍乱打?”王妈妈道:“你真个是我孩儿不?”王宰道:“儿是母亲生的,有甚么假。”正说间,外面七八个人,扛抬铺程行李进来。众家人方知是真,上前叩头谢罪。王宰问其缘故。王妈妈乃将妖狐前后事细说,又道:“汝兄为此气成病症,尚未能愈。”王宰闻言,亦甚惊骇道:“恁样说起来,儿在蜀中,王福曾赍书至,也是这狐假的了。”王妈妈道:“你且说书上怎写?”王宰道:“儿是随驾入蜀,分隶于剑南节度严武部下,得蒙拔为裨将。故上皇还京,儿不相从归国。两月前,忽见王福赍哥哥书来,说向避难江东,不幸母亲有变,教儿速来计议,扶柩归乡。王福说要至京打扫茔墓,次日先行。儿为此辞了本官,把许多东西都弃下了,轻装兼程赶来。才访至旧居,邻家指引至此。知母亲无恙,复到舟中易服来见。正要问哥哥为甚把这样凶信哄我,不想却有此异事!”即去行李中开出那封书来看时,也是一幅白纸。合家又好笑,又好恼。王宰同母至内见过嫂子,省视王臣,道其所以,王臣又气得个发昏。王妈妈道:“这狐虽然惫懒,也亏他至蜀中撰你回来,使我母子相会。将功折罪,莫怨他罢。”王臣病了两个月,方才痊可,遂入籍于杭州。所以至今吴越间称拐子为野狐精,有所本也。

蛇行虎走各为群,狐有天书狐自珍。

家破业荒书又去,世人千载笑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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