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
庭阶前树下,芳姑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的成琅。
——粗使宫娥相同制式的宫娥服,是她身上这样的檀色服,虽不如近身侍奉的仙娥们的娇艳美丽,可也算规整合身。
只被她穿起来,却格外鄙陋。
芳姑目光落在她白里透青的面色上,心内一阵不喜。
成琅仿似不察,只朝她礼了一礼,温温和和的道,“搅扰姑姑。只,我想申请出宫一趟。不会太久,至多一个时辰,姑姑且看时间哪番合适。”
做了这粗使宫娥,如今最大的不便便是此——若无芳姑允许,她是半步不可擅离这灵霄宫。
她如何不知芳姑对她的不喜,只经了昨夜,她深感万不可再这样糊里糊涂下去——这般下去莫说积攒功德,扣怕是都要不够扣的了。
没有功德,她更无半分主动权。
只靠她身子好起来怕是难了,她只能另想他法。
且只出去半个时辰,她自觉应无甚难处。
但芳姑却眉一蹙,脸色越发冷凝。
她心头略微一跳,忙道,“或,给我的友人捎个信也行,让她帮我带几样东西进来……”
芳姑抬手,阻了她的话。
她眉心看起来蹙得越发厉害,“谁同你说你可以出去的?”
成琅一愣。
“宫规有例……”
“那是对旁人。”芳姑打断她,冷着脸没什么表情的说,寻常宫娥提前申请,的确是可以外出或传信。
她是寻常宫娥吗?
成琅分明从她眼里看出了这个意思……
她一滞,芳姑却道,“无需多言,规矩便是规矩,没有让你讲价的道理。”
“可……”
“且,”芳姑步子微停,警告她,“不管你从前如何,既进了灵霄宫,行止坐卧便都顶了灵霄宫的名头,往后,这般有损灵霄宫威仪的言行,切莫再有。”
这一句砸下来,成琅那步子便迈不过去了。
她,这般便有损灵霄宫威名了?
她立在树下,心情颇是郁闷。
这番谈话不过少许时间,还未离开的宫娥自是看在了眼中——
“莲,琅找芳姑什么事?”
两个宫娥走近莲,向她问。
莲摇摇头,“我不知。”
“你不知?你与她一个屋住,她有事会不跟你说?”眉眼略长的一个宫娥道。
“是呀,你平日对她颇多照顾,昨日才因帮她被芳姑训斥过,她都不告诉你吗?”另一个也道。
这二人早几年入的灵霄宫,新进的这批宫娥里,分到粗役的只莲和成琅两个,宫娥们不觉将两人相较——
成琅貌丑,不与她们结交,事情更做得一塌糊涂,相较之下,自是温温软软的莲较讨喜。
可莲对成琅却颇多维护,她心性单纯,落在旁人眼中,便有受了成琅哄骗的嫌疑。
尤其这般与芳姑套近乎的样,更坐实了她非简单之辈。
那宫娥便提点莲道,“你人小心善,这三十三天的事,你才又见识过多少?”
“你是今年新进来的,当知灵霄宫便是咱们粗役宫娥,挑选起来也诸多严苛规矩。”
“只形貌一条,至少也要一个端正清秀。像她那般,应是只有五蕴使者宫中肯要的。”
“她不止入选进来——一个连扫洒气力也无的人,却是扫洒宫娥?”
“我们话尽至此,其余你自思量……”
说完,二人不再耽搁,各自上值去。
成琅过来时,就见莲有些发怔的模样。
“怎的还没走?”她笑说,“在等我呀?”
“啊,”莲回神,对上成琅的笑,她握了握手里的扫把,“你、你跟芳姑说完了吗?”
成琅点点头,心中郁结之下也不好与她说,便拍拍她的肩,“走吧,先去上值。”
二人负责洒扫之地离得并不远,从宫娥房往那边走,有半程同路。
成琅心中有事,话便说得少些,快分开时,莲却突然说了句什么。
成琅一时没听清,回过神才注意到莲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了?”她问,又向她道了个歉,道自己方才想事,却一时没听到。
莲咬咬唇,“我,我是问……琅,你找芳姑,是什么事?”
问完,神情有些忐忑。
成琅挑了下眉,片刻里心思几个转,便将那前因后果拼凑个差不许多。
“要是不便的话,不说也可以的,我就是,就是……”
就是了半天也没说出后面的话来。
成琅心中叹,道真是个藏不住事儿的小孩啊,她抬手摸摸她的头发,“也没什么大不了,你想听我说给你便是。”
“真的?”莲瞪大眼,眸底一片澄净。
成琅几乎从那眸子里看到青白鬼面的自己,她笑着捏捏她的脸,“当然啦。”
便将她想出去一趟或找人送个信儿,但被芳姑拒了的事说给了她。
莲听得连连惊讶,又羞愧自己受到旁人话语的扰,竟……
成琅将她几番神色变化看在眼中,也不拆穿,只像往常一般到了路口与她道别,又约定下值时一同回去。
莲是个心中无多少复杂的人。
难得对她这般人也无异样。
她喜她这份纯然。
昨夜种种浮于脑海,她想到她昨晚的话……
——莲倾慕那人。
她竟也并无多少意外,如莲所言,太子观止,足矣有着让三十三天仙娥们倾慕的资本。
只,从前她仗着自己给自己的一份错觉,自觉在他面前有一份不同旁人的身份,仗着那点错觉,做下不少糊涂事,那“三问”的名号不就是那样得来,彼时少年意气狂妄,现在想想却只觉汗颜。
这三百年她旁的长进没有,有一桩却是想明白了的,她想,大抵每个人的福气缘法都有定数,她大抵那时混账事做多了损了福缘,所以才落得个惨烈收场。
——倒也算有因有果。
想到这些,她心中便清明许多,从前种种已过,如今莲也好,旁人也罢,他姻缘如何,她是万不敢再轻易插手。
总归,他与她再无干系了才是。
这一路边走边想,不觉到了她负责之地。
她负责的这处,正挨着灵霄宫花园,神树仙木奇花异草诸多,这天宫草木多有灵性,长在这气韵极盛之地,更是沾染了许多主人习性——便是那叶片花朵有一丝瑕疵,那草木也是不许的,非要抖落着身子非要将其抖落了才算完。
是以赏心悦目是真,侍候起来难也是真。
成琅想到莲的白石亭,那亭子一面是山石,一面是湖水,为应那山石之景,周遭几无遮挡,花木啊草树啊都少。
倘不是昨晚,莲想换地方,她倒想与她换上一换,只……
思绪一半,这厢还未想完,她便觉一道法力突然袭来,她心头一惊,只觉那法力强大却也温和,她眼睛眯了下,不挣扎,只由着那法力裹着她的腰身将她拖到了树后头。
她并不相信谁会蠢到在这太子宫中做歹事。
果然,腰间小裹云鞭亦并无动作,还用鞭子尖儿蹭了蹭她的手——像安抚。
“竟是不怕?”
一声轻啧,语气里难掩的可惜。
这声音!
成琅抚了下腰间小裹云鞭,回头,“不及丹凤上神好兴致。”
来人正是丹凤。
一身仙袍,粉嫩翩翩。
端的是漂亮和骚包。
成琅青白面色,一派淡然,实则心中亦有忐忑——
他出现时机这样巧,由不得她不去怀疑昨晚当真被他发现了她……
“别这样苦大仇深的脸色嘛,”丹凤笑眯眯的,扇子点点她的下巴,“我好容易推了公务来为你排忧解惑,就怕你思虑过重心下难安。”
说完,他扇子收回,笑得矜持而意味深长。
成琅心头一跳,“你……”
昨夜,他果然……发现她了?
后面这句没说出,只眼神意味明显。
二人多年不见,从前默契却还在,在她这眼神里,丹蝴蝶略略点头,矜持微笑。
成琅眼神微动。
一瞬里想到,他发现了她,那人呢?
可也发现了她?
只这念头只闪过便被压下——倘那人发现了她,他没理由不把她揪出来。
如此,她提起的心绪又缓缓放下。
“多谢。”少顷,她道。
却不提他为何帮她遮掩。
“如此,你可又欠我一个情分了。”丹凤摇扇子。
成琅看他,“你来就是为了提醒我这个?”
“是呀,”丹凤挑眉,“你知道的,我这人,做了好事是一定要叫人家知道的。”
这一脸的理所当然,成琅就想起这人从前也说过这样类似的话,还是跟隔壁洞府的小徒弟说的,后来人家师父找上门,堵着门骂街斥他带坏自家徒弟云云,惹得他们好一通笑话看热闹。
思及这处,面上不禁缓了许多,她噙了一点笑意,点点头道,“既如此,那索性再欠你一次好了。”
她笑盈盈的,“我正有一事愁无法解,太好了,你来了,便拜托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