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爪子颤得厉害。
幸好不需她再研墨或斟茶——慎行出去后,那人便未再说一句话。
他面前有案,案上有卷,他目光落在卷上,仿佛这房中只他一人般,分毫未受影响。
成琅在那案边立了片刻,又或立了有一会,她脑中思绪燥乱,然却抓不到一点头绪,只能立在那原地,以为他会再说句什么。
到时,她再应对便可。
然,许久过去,在她不知何时站回那梅瓶后,他始终未再开口。
仿佛,那句留下她的话不是出自他口。
她敛目凝神,隐在梅瓶落下的半片阴影,心中五味杂陈。
……
慎行等在书房外。
在成琅出来后,便立刻将她拘到了身前。
“如何了?”
他声音低沉,隐有一股烦躁——一个时辰过去,殿下书房中只留这一人侍奉,这在从前是从未有过的,思及成琅今夜频频出错,他又如何安稳得下心!
殿下在书房一个时辰,他亦守了一个时辰,如今殿下才往寝殿去,他便立刻堵了成琅来问了。
眼前成琅依旧是那副菜色面容不讨喜的模样,约莫也被殿下威压所慑,看起来似比白日更不入眼了些,那张面上几乎寻不到多少血色。
慎行心道一声晦气,越发凛了面容质询她,问她方才一时辰,殿下可有吩咐她什么,她又是如何应,后殿下又说什么做什么,都要她一一道来。
成琅默默听着,表情无什么变化,只眼神微敛了敛,她一只手抚在腰间小裹云鞭,姿态如白日那般,只摇摇头,“殿下,并未再有吩咐。”
“什么都无?”慎行拧眉。
“什么都无。”成琅道。
“那你呢?”慎行审视着她,“可做了什么?”
成琅两片薄薄的唇上下一掀,“不曾。”她抬眼看慎行,“大人先前教的,侍书宫娥要有眼色,急殿下之所需,忙殿下之所急——殿下只看了一个时辰的书,我观殿下那般,大抵最需要的便是安静,是以我安安静静,本本分分站了一个时辰,未擅做主张做什么。”
慎行眉心略松,点了下头,心中那颗石头算是放了半放,然还有一半是悬着的,他看着成琅,脸随即板起来,“既如此,且算你运道好。”
“然殿下虽不曾吩咐,你便何事都不需做了吗?若事事都要殿下开口,又要你这宫娥何用?”
“还有,灵霄宫规矩,功便是功,过便是过,没有功过相抵的说法。这一时辰你未犯错,亦不能抵前次之过,”他声音凛冽,“宫娥琅,你可知错!”
这声音里带了威压,猝不及防,成琅几乎立时被压着跪了下去。
慎行本是行伍身,法力不可小觑,对着如今是宫娥身被削了大半法力的成琅,要惩治她易如反掌。
成琅两条膝重重砸地上,疼得她闷哼一声,立时眼前发黑冒汗,“我……”
声音略高——这半夜对她来说亦不好过,她本就满腹心绪,慎行这一下也让她恼火。
然不等她发火,慎行的那一道法力便压得更重,她只觉背有千斤重似的,只压得她半分动弹不得,连气息都不稳起来。
粗喘着气,她连恼都恼不起来了。
慎行就这么迫着她,面无表情的将那宫规又诵读一遍,将她所犯之错一一摆出,道会在她功德之中扣除多少,然因她现下所攒功德并无几何,是以会在攒下功德时再扣除,直到这数抵了为止。
“功德是一,现下的罚也不可少。”末了,他对成琅道,罚她在此处跪半个时辰——便是此,也还是看在她身子不好的份上,望她谨记规矩,谨守本分,一心侍奉殿下才是正道。
说完这般,他才身形微动,抬脚往书房门前走去,走了两步,又似想到什么,回身又回到成琅面前。
成琅便见他掌上多了一物。
——是一檀色精细的匣子。
长长方方,不大不小。
他托于掌心,颇是小心,道,“看好,这里面便是殿下的新砚台。”
砚台?
成琅眼神微动,疼痛里分出几分心思。
慎行继续道,“此一方,较前一方,同是殿下使惯的端砚,不过这一方更是不同。”声音微正,他提点一般的说,“这一方,是妱阳上神于容华池宴送与殿下的贺礼。”
妱阳……
“妱阳上神你应知,她与殿下交情,”斟酌了下,他用了交情一词,道,“妱阳上神与殿下交情,不比殿下同丹凤上神少。是以,”他看着成琅枯干的发顶,“这方砚,再不可损坏了,知道吗?”
成琅头低着,看不清神情面容,片刻,她才应了一声。
声音略略的低。
她听懂慎行的意思,他在告知她这砚台的贵重,也提醒她,莫要因与丹凤有几分交情,便以为有了怎样了不得的靠山。
妱阳与那人,交情不比丹凤浅呢……
也亏得他,寻用了交情一词。
嘴角扯了下,她垂着目,能感觉到慎行依旧压在她身上的目光——他大抵,是希望她做出更恳切的表态,然……
她却也当真说不出。
慎行盯她片刻,到底未再说什么,只留下一个看管她的小侍从便去书房放下砚台离去。
书房殿前,只留被迫罚跪的她,和一个负责看管她的小侍从。
那小侍从是原先给她带路的那一个,此刻也受了她的连累,也跟着跪到了她身旁。
小侍从战战兢兢,连目光都不敢看成琅,生怕再被她搭话。
成琅自知这小侍从是受了她的牵连,亦不招惹他,只心中却一团无处发泄的躁郁。
躁的是,今夜种种均让她有种理不清头绪的困惑。
——那人将她留于房中,却又视她于无物,他在想什么?
是否已是厌恶都不再厌恶她?
在他眼中,她大抵与旁的任何一个宫娥无什么不同,若非说什么不同,大抵,是她更丑陋些。
然这丑陋亦不曾落在他眼中。
她不知是该松一口气或是什么。
眼前种种,让她忽而有种作茧自缚的窘迫和无力感。
想到方才慎行手中砚台,更觉尤甚。
一团苦闷里,她也郁,郁她堂堂济广道祖之徒,昔日虽不追逐官职名利,可也曾风光恣意,便是到了招摇山,也还是一方山神,虽无一二臣民,那也是一山独大,又哪里曾,曾落得这般……
这般被压制跪立的地步!
这与先前行礼跪立又是不同,这惩处的罚跪让她郁卒非常。偏那膝上也痛极,她更是郁闷——亏她常年与头痛作伴!如今却才知,原来痛也有不同,习惯了头痛,却并不等于也忍得了这膝痛……
这又躁又郁又痛里,她跪在那里,心中好一番的怨天怨地,也亏是夜深人静,不然她龇牙咧嘴,这一张扭曲不堪丑面容非要吓到旁人不可。
终于待那惩治结束,身上那压迫法力消了去,她忙撑着那小侍从的胳膊起身,两条腿已经没什么知觉。那小侍从还是一副避她不及的模样,她却当真是顾不得,只心中愧疚,想着寻到时机还是换一人看管她——也免得她总是逮着一个坑。
这么回了寝房,她已是身心俱疲,几乎躺到就睡,那汹涌而至的睡意很快将她拉入沉沉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