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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梅超风

梅超风坐在地下,右手仍扼在郭靖颈中,十余年来遍找不见的杀夫仇人忽然自行送上门来,“是贼汉子地下有灵,将杀了他的仇人引到我手中吗?”她头发垂到了脸上,仰头向天,本来该可看到头顶星星,这时眼前却漆黑一片,想要站起身来,下半身却使不出半点力道,寻思:“那定是我内息走岔了道路,只消师父随口指点一句,我立刻就好了。在蒙古,我遇到全真七子,马钰只教了我一句内功秘诀,再下去问到要紧关头,他就不肯说了。倘若我这时是在师父身边,我就问一千句、一万句,他也肯教,师父……师父,要是我再拉住你的手,你还……还肯再教我么?”一霎时喜不自胜,却又悲不自胜,一生往事,陡然间纷至沓来,一幕幕在心头闪过:“我本来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整天戏耍,父母当作心肝宝贝地爱怜,那时我名字叫作梅若华。不幸父母相继去世,我伯父、伯母收留了我去抚养,在我十一岁那年,用五十两银子将我卖给了一家有钱人家做丫头,那是在上虞县蒋家村,这家人家姓蒋。蒋老爷对我还好,蒋太太可凶得很。

“在我十二岁那年,我在井栏边洗衣服,蒋老爷走过来,摸摸我的脸,笑眯眯地说道:‘小姑娘越长越齐整了,不到十六岁,必定是个美人儿。’我转过了头不理他,他忽然伸手到我胸口来摸,我恼了,伸手将他推开,我手上有皂荚的泡沫,抹得他胡子上都是泡沫。我觉得好笑,正在笑,忽然咚的一声,头上大痛,吃了一棒,几乎要晕倒,听得蒋太太大骂:‘小狐狸精,年纪小小就来勾引男人,大起来还了得!’一面骂,一面打,拿木棒夹头夹脑一棒一棒地打我。我转头就逃,蒋太太追了上来,一把抓住我头发,将我的头拉向后面,举起木棒打我的脸,骂道:‘小浪货,我打破你的臭脸,再挖了你的眼睛,瞧你做不做得成狐狸精!’将手指甲来掐我眼珠子,我吓得怕极了,大叫一声,将她推开,她一跤坐倒。这恶婆娘更加怒了,叫来三个大丫头抓住我手脚,拉我到厨房里,按在地下,她将一把火钳在灶里烧得通红,喝道:‘我在你的臭脸上烧两个洞,再烧瞎你的眼珠,叫你变成个瞎子丑八怪!’我大叫求饶:‘太太,我不敢啦,求求你饶了我!’蒋太太举起火钳,戳向我的眼珠!

“我出力挣扎,但挣不动,只好闭上眼睛,只觉热气逼近,忽听得啪的一声,热气没了,有个男人声音喝道:‘恶婆娘,你还有天良吗?’按住我手脚的人松了手,我忙挣扎着爬起,只见一个身穿青袍的人左手抓住了蒋太太的后领,将她提在半空,右手拿着那把烧红的火钳,伸到蒋太太眼前。蒋太太杀猪般地大叫:‘救命,救命哪,强盗杀人啦!’蒋家几个长工拿了木棍铁叉,抢过来相救,那男子一脚一个,将那几个长工都踢出厨房,摔在天井之中。蒋太太大叫:‘老爷饶命,老爷饶命,我再也不敢了!’那男子问道:‘你以后还敢欺侮这小丫头吗?’蒋太太叫道:‘再也不敢了,老爷要是不信,过几天请你过来查看好啦!’那男子冷笑道:‘我怎么有空时时来查看你的家事。我先烧瞎了你两只眼睛再说。’蒋太太求道:‘老爷,请你将这小丫头带了去。我们不要了,送了给老爷,只求老爷饶了我这遭。’那男子左手一松,蒋太太摔在地下。她磕头道:‘多谢老爷饶命,这小丫头送了给老爷,她卖身钱五十两银子,我们也不要了。’那男子从衣囊里摸出一大锭银子,摔在地下,喝道:‘谁要你送!这小姑娘我不救,迟早会给你折磨死。这是一百两银子,你去将卖身契拿来!’蒋太太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奔向前堂,不久拿了一张白纸文书来,左手还将蒋老爷拉着过来。蒋老爷两边脸颊红肿,想是已给蒋太太打了不少耳光出气。

“我跪倒向那男子磕头,谢他救命之恩。那男子身形瘦削,神色严峻,说道:‘不用谢了,起来吧,以后就跟着我。’我又磕了头,说道:‘若华以后一定尽心尽力,服侍老爷。’那男子微笑道:‘你不做我丫头,做我徒弟。’就这样,我跟着师父来到桃花岛,做了他的徒弟。我师父是桃花岛岛主黄药师,他已有一个大弟子曲灵风、二弟子陈玄风,还有几个年纪比我略小的弟子陆乘风、武罡风、冯默风。师父给我改了名字,叫梅超风。

“师父教我武功,还教我读书写字。师父没空时,就叫大师哥代教。大师哥曲灵风文武全才,还会画画,他教我读诗读词,解说诗词里的意思。

“我年纪一天天的大了起来。这年快十五岁了,拜入师父门下已有三年多了,诗书武功都已学了不少。我身子高了,头发很长,有时在水中照照,模样儿真还挺好看,大师哥有时目不转睛地瞧我,瞧得我很害羞。大师哥三十岁,大了我一倍,身材很高,不过很瘦,有点像师父,也像师父那样,老是愁眉苦脸的不大开心,只跟我在一起时才会说几句笑话,逗我高兴。他常拿师父抄写的古诗古词来教我。

“‘阶上簸钱阶下走,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这几句词,是师父潇洒瘦硬的字体,用淡淡的墨写在一张白纸笺上。曲师哥一声不响地放在我正在书写的练字纸旁。我转过头来,见到他神色古怪,眼神更是异样。我轻声问:‘是师父写的?’他点点头,又拿一张白纸笺盖在第一张纸笺上,仍是师父飘逸潇洒的字:‘江南柳,叶小未成阴。十四五,闲抱琵琶寻。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我脸上热了,一颗心忽然怦怦怦地乱跳,我心慌意乱,站起来想逃走,曲师哥说:‘小师妹,你坐着。’我又轻轻地问:‘是师父做的词?’曲师哥说:‘是师父写的,这是欧阳修的词,不是师父做的。’我舒了一口气,松了下来。

“曲师哥说:‘据书上说,欧阳修心里喜欢他的外甥女,做了这首词,吐露了心意。他见到十二三岁的外甥女,在厅堂上和女伴们玩掷钱游戏,笑着嚷着追逐到阶下天井里。欧阳修见外甥女美丽活泼、温柔可爱,不禁动心。后来外甥女十四五岁了,更加好看了,欧阳修已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子,他只好“留心”,叹了口气,做了这首词。后来给人见到了,惹起了挺大风波。欧阳修那时在做大官,道德文章,举世钦仰,给朝里御史们大大攻击。其实,他只心里赞他外甥女小姑娘美貌可爱,又没越礼乱伦,做诗词过分一点,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师父为什么特别爱这首词,写了一遍又一遍的?’他左手中执着一叠白笺,扬了一扬,每张笺上都写着‘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他问:‘小师妹,你懂了么?’我摇摇头,说道:‘不懂!’他凑近了一点,又问:‘你真的不懂?’我摇摇头。他笑了笑,说道:‘那你为什么要脸红?’我说:‘我告诉师父去。’曲师哥脸色突然苍白了,说道:‘小师妹,千万别跟师父说。师父知道了要打断我的腿,那么谁来教你武功呢?’他声音发颤,似乎很是害怕。我们人人都怕师父,倒也怪他不得。我说:‘我当然不会去跟师父说。哪有这么蠢!招师父骂吗?’曲师哥说:‘师父才不会骂你呢。你来到桃花岛上之后,师父骂过你一句没有?’

“真的。这几年来,师父对我总是和颜悦色,从来没骂过我一句话,连板起了脸生气也没有。不过有时他皱起了眉头,显得很不高兴,我就会说些话逗他高兴:‘师父,哪个师哥惹你生气了?陈师哥吗?武师弟吗?’陈师哥言语粗鲁,有时得罪师父,师父反手就是轻轻一掌,陈师哥轻身功夫练得很俊,但不论他如何闪避,师父随随便便的一掌总是打在他头顶心,不过师父也出掌极轻,只轻轻一拍就算了。武师弟脾气倔强,有时对师父出言顶撞,师父也不去理他,笑笑就算了,但接连几天不理睬他。武师弟害怕了,跪着磕头求饶,师父袍袖一拂,翻他一个筋斗。武师弟故意摔得十分狼狈,搞得灰头土脸的,师父哈哈一笑,就不生他的气了。

“师父听我这样问,说道:‘我不是生玄风、罡风他们的气,是他们就好了。我是生老天爷的气。’我说:‘老天爷的气也生得的?师父,请你教我。’师父板起了脸,说:‘我不教。教了你也不懂。’我拉住他手,轻轻摇晃,求道:‘师父,求求你,教一点儿,我不懂,你就多教点儿嘛!’每次我这样求恳,总会灵光。师父笑了笑,走进书房,拿了几张白纸笺交给我。我脸又红了,不敢瞧他的脸,只怕笺上写的又是‘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幸好,一张张白纸笺上写的是另外一些词句:黄老邪录朱希真词人已老,事皆非。花间不饮泪沾衣。如今但欲关门睡,一任梅花作雪飞。老人无复少年欢。嫌酒倦吹弹。黄昏又是风雨,楼外角声残。刘郎已老,不管桃花依旧笑。万里东风,国破山河照落红。今古事,英雄泪,老相催。长恨夕阳西去,晚潮回。

“我说:‘师父,你为什么总是写些老啊老的?你又没老,精神这样好,武功这么高,那些年轻力壮的师哥、师弟们谁也及不上你。’师父叹道:‘唉!人总是要老的。瞧着你们这些年轻孩子,师父头上白发一根根的多了起来。“高堂明镜悲白发,朝见青丝暮成雪。”’我说:‘师父,你坐着,我给你把白头发拔下来。’我真的伸手到师父鬓边,给他拔了一根白头发,提在他面前。师父吹一口气,这口气劲力好长,我放松了手指,那根白头发飞了起来,飞得很高,飘飘荡荡地飞出了窗外,直上天空。我拍手道:‘“万古云霄一羽毛”,师父,你的文才武功,千载难逢,真是万古云霄一羽毛。’师父微微一笑,说道:‘超风,你尽说笑话来叫师父高兴。不过像今天这样的开心日子,也是不多的。师父文才武功再高,终究会老,你也在一天天的长大,终究会离开师父的。’我拉着师父的手轻轻摇晃,说道:‘师父,我不要长大,我一辈子跟着你学武功,陪在你身边。’“师父微微苦笑,说道:‘真是孩子话!欧阳修的《定风波》词说得好:“把酒花前欲问君,世间何计可留春?纵使青春留得住。虚语,无情花对有情人。任是好花须落去。自古,红颜能得几时新?”你会长大的。超风,咱们的内功练得再强,也斗不过老天爷,老天爷要咱们老,练什么功都没用。’我说:‘师父,你功夫这样高,超风一辈子跟着你练,服侍你到一百岁,两百岁……’师父摇头说:‘多谢你,你有这样的心就好了。

“今岁春来须爱惜,难得,须知花面不长红。待得酒醒君不见。千片,不随流水即随风。”’

我说:‘师父,梅超风不随流水不随风,就只学弹指神通!’师父哈哈大笑,说道:‘你真会哄师父,明儿起传你弹指神通的入门功夫。’

“过了几天,我问曲师哥:‘师父为什么自称黄老邪?这称呼可够难听的,师父不过大得你十来岁吧,既不老,又不邪?’曲师哥笑笑说:‘你说师父既不老,又不邪,那好极了,师父听了一定很高兴。’

“他说师父是浙江世家,书香门第,祖上在南宋太祖皇帝时立有大功,一直封侯封公,历朝都做大官。师父的祖父在高宗绍兴年间做御史。这一年奸臣秦桧冤害大忠臣岳飞,师父的祖父一再上表为岳飞伸冤,皇帝和秦桧大怒,不但不准,还将他贬官。太师祖忠心耿耿,在朝廷外大声疾呼,叫百官与众百姓大伙儿起来保岳飞。秦桧便将太师祖杀了,家属都充军去云南。师父从小就读了很多书,又练成了武功,从小就诅骂皇帝,说要推倒宋朝,立心要杀了皇帝与当朝大臣为岳爷爷跟太师祖报仇。那时秦桧早已死了,高宗年老昏庸。师父的父亲教他忠君事亲的圣贤之道,师父听了不服,不断跟师祖争论,家里都说他不孝,后来师祖一怒之下,将他赶了出家。他回到浙江西路,非但不应科举,还去打毁了庆元府明伦堂,在皇宫里以及宰相与兵部尚书的衙门外张贴大告示,在衢州南迁孔府门外张贴大告示,非圣毁贤,指斥朝廷的恶政,说该当图谋北伐,恢复故土。朝廷派了几百人马昼夜捕捉,那时师父的武功已经很高,又怎捕捉得到他。就这样,师父的名头在江湖上非常响亮,因为他非圣毁祖,谤骂朝廷,肆无忌惮,说的是老百姓心里想说却不敢说的话,于是他在江湖上得了个‘邪怪大侠’的名号。

“曲师哥说:‘几年前,武林中为了争夺《九阴真经》这部武功秘笈而闹得满是腥风血雨,杀伤人无数。全真教教主王重阳真人邀集武林中武功高绝的几位高手到华山去比试武功,当时称为“华山论剑”,言明武功最高的人掌管《九阴真经》,从此谁也不得争斗抢夺,使得天下江湖上复归太平。当时参与论剑的共有五人,称为“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东邪”就是师父,人家又叫他“黄老邪”,其实五人之中,师父年纪最小;“中神通”是重阳真人。论剑结果,东邪、西毒等四人都服中神通居首。’

“我问:‘大师哥,《九阴真经》是什么啊?师父本事这么大,难道那个中神通还胜得过他?’曲师哥说:‘听人说,《九阴真经》之中,记载了天下各家各派最高明、最厉害的武功家数和练法。谁得到了这部书,照着其中的载录照练,那就能天下无敌!好在武当张真人闭关不出,那重阳真人自然就是武功天下第一,再得这部书,也仍不过是天下第一,他为人又公道仁善,决不恃强欺压旁人,因此结果公布出来,倒人人欢喜,并没异言。小师妹,武学之道,真所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在我们看来,师父自然是高不可攀,但胜得他老人家一招半式的,也未必真的没有。’

“师父当日随口吟几句词:‘待得酒醒君不见,不随流水即随风’,可真说准了,师父酒醒时,我的人真不见了,随着二师哥陈玄风走了。二师哥粗眉大眼,全身是筋骨,比我大两岁,但很少跟我说话,只默不作声地瞧着我,往往瞧得我脸也红了,转头走开。桃花岛上桃子结果时,他常捧了一把又红又鲜的桃子,走进我屋子,放在桌上,一声不响就走了。曲师哥比我大了十几岁,陆师弟小我两岁,武师弟、冯师弟年纪更小,在我心里,他们都是小孩子。岛上只二师哥比我稍大一点儿。他粗鲁得很,有一次,他拉着我手,说:‘贼小妹子,我们偷桃子去。’我生气了,甩脱他手,说道:‘你叫我什么?’他说:‘我们去偷桃子,是做贼,你自然是贼小妹子。’我说:‘那么你呢?’他说:‘我是贼哥哥。’我大声叫:‘贼哥哥!’他说:‘是啊!贼哥哥要偷贼妹子了。’我没理他,心里却觉得甜甜的。这天晚上,他带我去偷桃子,偷了很多很多。他把桃子放在我房里桌上,黑暗之中,他忽然抱住了我,我出力挣不脱,突然间我全身软了,他在我耳边说:‘贼小妹子,我要你永远永远跟着我,决不分开。’”

一阵红潮涌上梅超风的脸,郭靖听得她喘气加剧,又轻轻叹了口长气,叹息声很温柔,扣在郭靖头上的手臂也放松了一些。梅超风轻声道:“为什么?为什么师父要打断曲师哥的腿?为什么又赶了他出岛?”

这时大仇已在掌握之中,两人默默地坐在洞口,四下寂静无声,她又沉入对往事的回忆:“曲师哥瞧着我的眼色,一向也是挺温柔的,那时候我已十八岁了,明白了他眼光的含意。但他成过亲,老婆死了,还有个小女儿,而且我已经跟贼哥哥好了,只好避开曲师哥的眼光。一天晚上,贼哥哥在我房里,在我床上抱着我,窗外忽然有人喝道:‘陈玄风!你这畜生,快给我出来!’是曲师哥的声音。贼哥哥匆匆忙忙地穿上衣服,从门里冲了出去,只听得门外风声呼呼,是曲师哥跟他动上了手。我害怕得很,大声求道:‘大师哥,对不起,求你饶了我们!’曲师哥冷冷地道:‘饶了你们?“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这是谁写的字?我饶得你,只怕师父饶你们不得。’喀的一响,什么人重重中了一掌。陈师哥大声叫道:‘啊哟!你真的想打死我?’曲师哥道:‘那还有假的!梅师妹,你说要跟师父练一辈子功夫,永远服侍他老人家,你欺骗师父。’陈师哥叫道:‘师父不管,却要你管!你不是多管闲事,你是吃醋,不要脸!’我从窗里望出去,只见到两个人影飞快地打斗,我功夫不够,瞧不清楚。

“忽然喀的一声大响,陈师哥身子飞了起来,摔在地下。曲师哥道:‘我不是喝醋,是代师父出气,今日打死你这无情无义的畜生!’我从窗子里跳出去,伏在陈师哥身上,叫道:‘大师哥饶命,大师哥饶命!’曲师哥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第二天师父把我们三个叫去。我害怕得很,不敢瞧师父的脸,后来一转头,见到师父神气很难过,像要哭出来那样,只是问:‘为什么?为什么?’陈师哥说:‘大师哥见到我跟小师妹好,他吃醋,要打死我。’师父叹道:‘灵风,命中是这样,那没有用的。’说着不住摇头。我哭了出来,跪在师父面前,说道:‘师父,是我不好,求你不要责罚大师哥。’师父说:‘灵风,你为什么要背“何况到如今”这两句词?为什么要责问超风,说她欺骗我,说她答应了一辈子服侍我,却又做不到?哼,你一直在偷听我们说话!黄老邪跟人说话,有人偷听,黄老邪会不知道吗?嘿嘿,你太也小觑我了。我有什么气要出?要出气,难道我自己不会?我可没派你去打人!我如派你打人,是我吃醋了。玄风,超风,你们出去!’就这样,师父用一根木杖,震断了曲师哥的两根腿骨,向众同门宣称:‘曲灵风不守门规,以后非我桃花岛弟子。’命哑仆将他送归临安府。

“从此以后,师父不再跟我说话,也不跟陈师哥说话,再不传我们功夫。他不久就去了庆元府、临安府,再过两年,忽然娶了师母回来。师母年纪很轻,和我同年,我们两个都属猴。师母相貌好美,皮色又白又嫩,就像牛奶一样,怪不得师父非常爱她,常带她出门。师母不会武功,但挺爱读书写字。有一次中秋节,师母备了酒菜,招众弟子过中秋,师父喝得大醉,师母进厨房做汤,师父喃喃说醉话:‘再没人胡说八道,说黄老邪想娶女弟子做老婆了吧?灵风呢?我不怪他啦!他人好吗?腿怎样了?’

“师母比我还小几个月,是十月份的生日。她待我很好,有一天跟我说:‘师父常赞你很乖,对他很有孝心。又说你身世很可怜,要我待你好些。师父不懂女孩子的事,从小将你带大,很多事都照顾不到,很过意不去。你有什么事,要什么东西,只管跟我说好了。’我听得流了眼泪,说道:‘师父已经待我很好很好了。他跟你成亲,我们见到他很开心,众弟子个个为他高兴。’师母说:‘这次师父跟我出门,得到了一部武学奇书《九阴真经》,以你师父的武学修为,也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但其中有一段古怪文字,叽哩咕噜的十分难懂。你师父素来好胜,又爱破解疑难哑谜,跟我一起推考了好久,还没解破,以致没时候教你们功夫。’她指指桌上的两本白纸册页,说道:‘这就是《九阴真经》的抄录本,其实桃花岛武功有通天彻地之能,又何必再去理会旁人的武功。唉!武学之士只要见到新鲜的一招半式,定要钻研一番,便似我们见到一首半首绝妙好词,也定要记在心中才肯罢休。’

“我将这番话跟贼师哥说了,他说:‘中秋节那晚,师父流露了心声,似乎对大师哥恩情未断,可能让他重归师门。大师哥一回来,我就没命。贼妹子,我们这次真的做一次贼,把师父那部《九阴真经》去偷来,练成了上乘武功,再归还师父,那时连师父都不怕,大师哥更加不用忌惮。’我竭力反对,说要去禀告师父。这贼师哥当真胆大妄为,当晚就去将经书偷了来,可是只偷到一本。

“师父这些日子中,老是抬起了头想事,我看也不是想着作诗填词,两只手的手指不住扳动。我跟陈师哥说起,他说师父得到了《九阴真经》,正在细想经上的功夫。师父这些日子中没教我们功夫,甚至话也不大说,满腹心事似的。我瞧他头上白头发一根根的多了起来,心里很为他难过。陈师哥说,那天晚上他见到师父手里拿着一本真经的抄本,走向试剑亭,口中喃喃地不知说什么,仰起了头。陈师哥对面走来,叫了声‘师父!’师父似乎没见到他,也好像没听见,自管自地笔直向前走去。陈师哥忙避在一旁,走向师父的书房,悄悄进去,见到真经的抄本便放在桌上,不过只有一本,另一本师父手里拿着。只因为师父思索经上的功夫想得出了神,陈师哥才能钻空子,把真经下卷的抄本偷了来。否则师父这么精明能干,陈师哥怎偷得到手?

“他还想再去偷另一本,我说什么也不肯了,说偷一本已经对不起师父,还想再偷,简直不是人了。师父待我们这样好,做人要有点良心。贼师哥说:‘待你自然很好,待我有什么好?’我说:‘你再要去偷,我就在师父屋子外大叫:有人来偷《九阴真经》啦!有人来偷《九阴真经》啦!’”她想到这里,情不自禁地轻轻叫了出来:“有人来偷《九阴真经》啦!师父,师父!”

郭靖微微一惊,问道:“偷什么《九阴真经》?”梅超风不禁失笑,忙道:“没什么,我随口说说。”园中梅花香气暗暗浮动,她记起了桃花岛上的花香:“贼师哥害怕得很,当晚我们就离开了桃花岛,乘海船去了普渡山,在海边的一个岩洞中躲了起来,接连几天,他翻看真经的手抄本下卷,皱起了眉头苦苦思索。我见手抄本上的字迹是师母写的。贼师哥说:‘我们录一个抄本下来,再把原抄本还给师父,但怎么还去?’我说:‘去桃花岛!’师哥说:‘贼妹子,你要命吗?还敢再去桃花岛?’我们不敢在普渡山多耽,终究离桃花岛太近。过得一个月,我们乘船去了中土,在庆元、上虞、百官、余姚这些地方东躲西藏地躲了几个月,逃到了临安、嘉兴、湖州、苏州这些地方的河浜里,水乡里小河小溪千条万条,我们白天躲在船里,紧紧上了门板,师父、师弟他们再也见不到我们,也不会让曲师哥撞上了。

“我跟师哥两个一起翻看经上的功夫。真经上写满了各种厉害的武功,开头就是‘九阴白骨爪’与‘摧心掌’,经上写明了这两门功夫的练法和破法。经上说:‘此二功不必以内功为根基,以外功入手亦可。余弟妹二人,丧命于此二功,杀人如草不闻声,此二功之谓也。’师哥和我大喜,就起始练了起来。练这两门功夫,要杀活人来练,我跟师哥说了,我们就去上虞蒋家村,从那恶毒妇人蒋太太起始,将蒋家村的男女老幼,一个个都练作了白骨骷髅。我想起师父相救的恩情,心里很难过。师哥问明之后,忽然大大喝醋,怪我不该想念师父。练到后来,经上的功夫都要以内功为根基了。但扎根基、练内功的诀窍全在上卷之中。经上功夫属于道家,与师父所教的全然不同,我们这可练不下去了。师哥说:‘有志者,事竟成!’于是他用自己想出来的法子练功,教我也跟着练。他练手掌上的功夫,给我去打造了一条镀银钢鞭,用来练白蟒鞭。他说没送过定情的表记,没送过成亲的礼物给我,就送一件华丽的兵器。我们那时挺有钱了,哈哈,练成了高明的武功,抢大户、劫官府还不手到拿来,要多少有多少。”

这时一阵清风缓缓吹动梅超风的长发,她抬头向天,轻声问道:“天上有星星吗?”郭靖道:“有的。”梅超风问道:“有银河么?”郭靖道:“有的。”梅超风又问:“有牛郎织女星吗?”郭靖道:“有的。”梅超风问:“有北斗星吗?”郭靖道:“我不认得。”梅超风道:“你蠢死了。你向北方的天上瞧,有七颗亮晶晶的星,排成一只瓢儿那样的,就是北斗星了。”

郭靖凝目向天空搜寻,果然在北边天上见到七颗明星,排成一只长长的水杓,喜道:“见到啦,见到啦!”梅超风问道:“什么叫‘七星聚会’?”郭靖道:“我不知道。”梅超风双手一紧,森然道:“那马钰没教过你吗?”郭靖道:“没有。道长只教我躺倒身子后怎么透气。”梅超风道:“怎么透气?”郭靖道:“吸气时肚皮鼓起,呼气时肚皮吸进去贴背。”梅超风试着照做,心想:“我们练功时呼吸恰恰相反。只怕这便是道家功夫的关诀。

“《九阴真经》下卷上记的全是武功法门,贼汉子练功练不下去,老是说要去偷真经上卷。我说去桃花岛也好,咱们先把下卷还给师父师娘。师哥说:‘下卷中的功夫还没练成呢!有些功夫注明‘五年可成’、‘七年可成’、‘十年初窥门径’,咱们不必理会,像九阴白骨爪、摧心掌、白蟒鞭这些功夫,虽没上卷中所教的内功根底,硬练也练得成,而且快速可成。你的白蟒鞭练得怎样了?’我说:‘马马虎虎,现下还用不上,总得再有一年时光。’

“为了练九阴白骨爪这些阴毒功夫,我们得罪了一大批自居名门正派、假充好人的狗屁英雄,他们不断来围攻我们夫妇,我们拼命练功,用功勤得很,杀了不少人,可处境越来越不利,东躲西逃,难以安身。他们口中说不准我们滥杀无辜,练那些阴毒武功,其实还不是想抢夺我们手里的真经。不过,师门所授的桃花岛功夫本来也就十分了得,我们二人单以桃花岛功夫,就杀得那些狗子们望风披靡,叫我们是什么‘黑风双煞’,那真难听,该叫‘桃花双煞’才是!后来来的人越来越强,我夫妇功夫高了,名声大了,但渐渐抵挡不住了。这样心惊胆战地过了两年,我独个儿常常想,早知这样,盗什么劳什子的真经,还不如安安静静地在桃花岛好,可是陈师哥跟我这样,师父也知道了,我们有脸在桃花岛耽下去吗?又怕曲师哥回岛。

“又听说,当年师父为了我们二人盗经叛逃而大发脾气,陆师弟、武师弟二人劝告时又出言不慎,师父狂怒之下打断了他们脚骨。冯师弟又说:‘背叛师父的只陈师哥、梅师姐二人,我们都对师父忠心耿耿,师父不该迁怒,把曲、陆、武三位师哥都打伤了。’师父大怒,喝道:‘连你也打,怎么样?我花这许多心血,辛辛苦苦教你们功夫,到头来你们一个个都反我。我黄老邪还是去死了的好!’木杖一震之下,把冯师弟的脚骨也打断了。

“三个师弟都给赶出桃花岛,后来这话便传了开来,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都说黄老邪当真够邪。我听到传言说师父说道:‘我黄老邪还是去死了的好!’不由得心如刀割,真想去跪在师父、师母面前,任由他们处死,以赎我的罪业。所以师哥说要再去桃花岛,我并不阻止,我想去再见师父一面。师哥说,这些狗屁英雄老是阴魂不散地追寻我们,迟早会让师父听到风声,要是师父也来追寻,我们准没命了,只要上卷到手,我们去蒙古、去西夏,逃得远远的,千里万里之外,谁也找不到。我想也真不错,于是豁出了性命,决意再去桃花岛。反正倘若不去,迟早会送了命,死在师父手下,一了百了,倒也心安理得。

“一天夜里,我们终于上了桃花岛。刚到大厅外,就听得师父在跟人大声吵嘴,他说:‘不通兄,我没拿你的真经,怎能要我交还?’我想师父说话不客气了,当面叫人家‘不通兄’。我和师哥凑眼到窗缝中瞧去,见跟师父说话的是个留了长胡子的中年男子,年纪比师父大些。他倒不生气,笑嘻嘻地道:‘黄老邪,你做事向来邪里邪气,谁信得过你啊。’师父说:‘我黄老邪之邪,是非圣非贤,叛君背祖,是不遵圣贤之教,不奉君父之尊,于“礼义廉耻”这四字上,没半分亏了。我说过没拿你的真经,就是没拿。就算拿了,凭我黄老邪的所学所知,也不屑来练你全真教狗屁假经上的臭功夫。’那人呵呵笑道:‘是香是臭,一嗅便知,是真是假,出手便晓。黄老邪,咱哥儿俩来玩玩,瞧你练过《九阴真经》的功夫没有。’他站起身来,等师父也离椅站起,便左手出拳,向师父打去。师父还以一招‘桃华落英掌’。两人这一动上手,但见烛影飘飘,身法快速。我向师哥瞧去,他也正回头瞧我,两人都伸伸舌头,这样高明的武功,我们可从来没见过。

“我拉拉师哥的衣袖,打个手势,心想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师父给一位大高手缠上了,一时脱不了身,正好去他书房盗真经的上卷。师母不会武功,我们决不伤她,也决不惊吓她,我只向她拜上三拜,以表感恩,抢了经书便走。可是师哥瞧得着了迷,说什么也不肯走。他后来说,他想师父跟那全真教的长胡子动手过招,到头来必定会使《九阴真经》武功,就算师父真的没学过,那长胡子必定会使,亲眼见到两大高手过招印证,可比单瞧书本上的字句描述好得多了。他舍不得走,我也就不敢自己一个儿去,凑眼到窗缝中再去看,只见师父的身子好似在水上飘行那么滑来滑去,似乎只是闪避而没进招。那‘不通兄’的招式也异常巧妙古怪。只见师父一滑退到了窗边,那长胡子左手挥掌拍来,师父一矮身,蓬的一响,长胡子这一掌拍开了长窗,我忙闪身在旁。师父一瞥之下见到我的长头发,怔了一怔,叫道:‘超风!’身法稍缓,长胡子的右掌同时拍到,师父似乎闪避不及,这一掌拍上了他肩头。师父一个踉跄,右足稍跪,连出两指,嗤嗤声响,‘弹指神通’弹中了长胡子的双腿,那长胡子委倒在地,滚开了站不起身。

“师父嘿嘿一笑,说道:‘超风,师父不练《九阴真经》,只用弹指神通,还不是赢了他!你来干什么?’我跳起身来,跪在师父面前,哭道:‘师父,弟子对你不起,是瞧你老人家和师母来着!’师父凄然道:‘你师母过去啦!后面便是灵堂。’他伸手向后面一指。我只吓得头脑中一片混乱,奔向后进,只见天井之后的厅中,赫然是座灵堂,中间一个灵位,写着‘先室冯氏之灵位’。我跪下来拜倒,痛哭失声。忽然之间,看见灵堂旁边有个一两岁大的小女孩儿,坐在椅子上向着我直笑,这女孩儿真像师母,定是她的女儿,难道她是难产死的吗?

“师父站在我后面,我听得那女孩儿笑着在叫:‘爹爹,抱!’她笑得像一朵花,张开了双手,扑向师父。师父怕她跌下来,伸手抱住了她。陈师哥拉着我飞奔,抢到了船里,海水溅进船舱,我的心还在突突急跳,好像要从口里冲出来,听得师父的话声远远传过来:‘你们去吧!你们好自为之,不要再练《九阴真经》了,保住性命要紧。’

“我和贼汉子看了师父这一场大战,从此死了心。他说:‘不但师父的本事咱们没学到一成,就是那全真教的长胡子,咱俩又怎及得上?’我说:‘你懊悔了吗?若是跟着师父,总有一天能学到他的本事。’他说:‘你不懊悔,我也不懊悔。’于是他用自己想出来的法子练功,教我跟着也这样练。他说这法子当然不对,然而也能练成厉害武功。我说:‘师父叫我们不可练经上武功。’陈师哥说:‘有师父这样高的功夫,自然不必练经上武功。我们有么?不练行么?’

“我二人把金钟罩铁布衫一类的横练功夫也练成了七八成,此后横行江湖,‘黑风双煞’名头越来越响有一天,我们在一座破庙里练‘摧心掌’,突然四面八方的给数十名好手围住了。领头的是师弟陆乘风。他恼恨为了我们而给师父打断双腿,大举约人,想擒我们去献给师父。这小子定是想重入师门。哼,要擒住‘黑风双煞’,可也没那么容易。我们杀了七八名敌人,突围逃走,可是我也受伤不轻。那飞天神龙柯辟邪是贼汉子杀的,还是我杀的?可记不清楚了,反正谁杀的都是一样。过不了几个月,忽然发觉全真教的道士也在暗中追踪我们。斗是斗他们不过的,我们结下的冤家实在太多,于是离开了中原,走得远远的,直到了蒙古的大草原。

“我们继续练‘九阴白骨爪’和‘摧心掌’,有时也练白蟒鞭。他说这是可以速成的外门神功,不会内功也不打紧。忽然间,那天夜里在荒山之上,江南七怪围住了我。‘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我又疼痛,又麻痒,最难当的是什么也瞧不见了。我运气抵御毒质,爬在地下,几乎要晕了过去。我没死,可是眼睛瞎了,师哥死了。那是报应,这柯镇恶柯瞎子,我们曾杀死了他的兄长,他要报仇。”

梅超风想到这件痛事,双手自然而然地一紧,牙齿咬得格格作响,郭靖左手腕骨如欲断折,暗暗叫苦:“这次一定活不成啦,不知她要用什么狠毒法子来杀我?”便道:“喂,我是不想活啦,我求你一件事,请你答允吧。”梅超风冷然道:“你还有事求我?”郭靖道:“是。我身上有好些药,求你行行好,拿去交给西城安寓客栈里的王道长。”梅超风不答,也不转头。郭靖道:“你答应了吗?多谢你!”梅超风道:“多谢什么?我从来没做过好事!”

她已记不起这一生中受过多少苦,也记不起杀过多少人,但荒山之夜的情景却记得清清楚楚。“眼前突然黑了,瞧不见半点星星的光。我那好师哥说:‘小师妹,我以后不能照顾你啦。你自己要小心……’这是他最后的话。‘哼,他不照顾我了,我小心来干吗?’他把真经下卷的抄本塞在我手里,‘唉,眼睛盲了,还看得见么?’我把真经抄本塞在怀里。我虽没用,也不能落入敌人手里,总有一天,我要去还给师父。忽然大雨倾倒下来,江南七怪猛力向我进攻,我背上中了一掌。这人内劲好大,打得我痛到了骨头里。我抱起了好师哥的尸体逃下山去,我看不见,可是他们也没追来。啊,雨下得这么大,四下里一定漆黑一团,他们看不见我。

“我在雨里狂奔。好师哥的身子起初还是热的,后来渐渐冷了下来,我的心也在跟着他一分一分地冷。我全身发抖,冷得很。‘贼哥哥,你真的死了吗?你这么厉害的武功,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吗?是谁杀了你的?’我拔出了他肚脐中的短剑,鲜血跟着喷出来。那有什么奇怪?杀了人一定有血,我不知杀过多少人。‘算啦,我也该和贼哥哥一起死啦!没人叫他贼哥哥,他在阴间可有多冷清!’短剑尖头抵到了舌头底下,那是我的罩门所在,忽然间,我摸到了短剑柄上有字,细细地摸,是‘杨康’两字。嗯,杀死他的人叫做杨康。此仇怎能不报?不先杀了这杨康,我怎能死?”

想到这里,长长地叹了口气。“什么都完了,贼哥哥,你在阴世也这般念着我吗?你要是娶了个女鬼做老婆,咱们可永远没了没完……

“我在沙漠中挖了个坑,把师哥的尸身埋在里面。我瞎了眼睛,每日里单是寻找饮食也难得很,只好向人乞食。幸好蒙古人心好,见我是个瞎女子可怜,倒肯施舍牛乳、牛羊肉、面饼给我。就这样,我在大漠中苦挨了几年。这一天,我在山洞里练功,忽听到大队人马经过,说的是大金国女真话。我出去向他们讨东西吃。带队的王爷收留了我,带我到中都王府来。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这位王爷是大金国的六王子赵王爷。我在后花园给他们扫地,在后园中找到一个废置了的地窑,就住在那里。晚上偷偷练功夫,这样练了几年,谁也没瞧出来,只当我是个可怜的瞎眼婆子。

“那天晚上,唉,那顽皮的小王爷半夜里到后花园找鸟蛋,他一声不响。我瞧不见他,他却见到了我练银鞭,缠着我非教不行。我教了他三招,他一学就会,真聪明。我教得高兴起来,什么功夫也传了他,九阴白骨爪也教,推心掌也教,但要他发了重誓,对谁都不许说,连王爷、王妃也不能说,只要泄漏了一句,我一抓就抓破他天灵盖。小王爷练过别的武功,还着实不低。他说:‘师父,我另外还有一个男师父,这个人不好,我不喜欢他,我只喜欢师父你。我在他面前,决不显露你教我的功夫。他可比你差得远,教的功夫都不管用。’哼,小王爷说话就叫人听着高兴。他那个男师父决非无能之辈,只不过我既不许他向人说跟我学武功,我也就不去查问他的男师父。

“又过几年,小王爷说,王爷又要去蒙古。我求王爷带我同去,好祭一祭我丈夫的坟。小王爷给我说了,王爷当然答允。王爷宠爱他得很,什么事都依从他。贼汉子的坟,当然不必祭了。我是要找江南七怪报仇。唉!运气真不好,全真七子竟都在蒙古,我眼睛瞧不见,怎能敌他们七人?那丹阳子马钰的内功实在了不起,他说话毫不使力,声音却送得这么远。

“去蒙古总算没白走,那马钰给我劈头一问,糊里糊涂地传了我一句内功真诀,回到王府之后,我躲在地窑里再练苦功。唉,这内功没人指点真是不成。两天之前,我强修猛练,凭着一股刚劲急冲,突然间一股真气到了长强穴之后再也回不上来,下半身就此动弹不得了。我向来不许小王爷来找我,他又怎知我练功走了火?要不是这姓郭的小子闯进来,我准要饿死在这地窑里了。哼,那是贼哥哥的鬼魂勾他来的,叫他来救我,叫我杀了他给贼哥哥报仇。啊,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嘿嘿,哼,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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