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傍晚,王温侯与郭靖在松林中习练掌法。黄蓉捡拾松仁,说道要加上竹笋与咸梅,做一味别出心裁的小菜,名目已然有了,叫作“岁寒三友”。如只加鸡汤,则是“松鹤延龄”。洪七公只听得不住吞馋涎,突然转身,轻轻“噫”的一声,俯身在草丛中一捞,两根手指夹住一条两尺来长的青蛇提了起来。黄蓉刚叫得一声:“蛇!”洪七公左掌在她肩头轻轻一推,将她推出数尺之外。
草丛簌簌响动,又有几条蛇窜出,洪七公随手捡了树枝连挥,每一下都打在蛇头七寸之中,杖到立毙。黄蓉正喝得一声彩,突然身后悄没声的两条蛇窜了上来,咬中了她背心。洪七公知道这种青蛇身子虽然不大,但剧毒无比,一惊之下,刚待设法替她解毒,只听得嗤嗤之声不绝,眼前十余丈处千头攒动,群蛇大至。洪七公左手抓住黄蓉腰带,又带着王温侯郭靖二人急步奔出松林,来到客店之前,俯头看黄蓉时却是脸色如常,心中又惊又喜,忙问:“觉得怎样?”
黄蓉笑道:“没事。”郭靖见两条蛇仍是紧紧咬在她身上,惊惶中忙伸手去扯。洪七公待要喝阻,叫他小心,郭靖情急关心,已拉住蛇尾扯了下来,见蛇头上鲜血淋漓,已然死了。洪七公一怔,随即会意:“不错,你老子的软猬甲当然给了你。”原来两条蛇都咬中了软猬甲上的刺尖,破头而死。郭靖伸手去扯另一条蛇时,松林中已有几条蛇钻了出来。洪七公从怀里掏出一大块黄药饼,放入口中猛嚼,只见数百条青蛇从林中蜿蜒而出,后面络绎不绝,不知尚有多少。郭靖道:“七公,咱们快走。”
洪七公不答,取下背上葫芦,拔开塞子喝了一大口酒,与口中嚼碎的药混和了,一张口,一道药酒如箭般射了出去。他将头自左至右一挥,那道药酒在四人面前画了一条弧线。游在最先的青蛇闻到药酒气息,登时晕倒,木然不动,后面的青蛇再也不敢过来,挤作一团。但后面的蛇仍然不断从松林中涌出,前面的却转而后退,蛇阵登时大乱。王温侯虽然现在武功高强,但他本是现代人,看到这密集的毒蛇只觉得头皮发麻。一旁黄蓉拍手叫好。忽听得松林中几下怪声呼啸,四个穿白衣的嫖老师,不是是四个白衣男子奔出林来,手中都拿着一根两丈来长的木杆,嘴里呼喝,用木杆在蛇阵中拨动,就如牧童放牧牛羊一般。黄蓉起初觉得好玩,后来见眼前尽是蠕蠕而动的青蛇,不禁呕心,喉头发毛,张口欲呕。
洪七公“嗯”了一声,伸竹杖在地下挑起一条青蛇,左手食中二指钳住蛇头,右手小指甲在蛇腹上一划,蛇腹洞穿,取出一枚青色的蛇胆,接着又原样取出一枚蛇胆说道:“快吞下去,别咬破了,苦得很。”王温侯和黄蓉依言吞下,片刻间胸口便即舒服。黄蓉转头问郭靖道:“靖哥哥,你头晕么?”郭靖摇摇头。原来他服过大蟒蛇的药血,百毒不侵,松林中青蛇虽多,却只追咬洪七公与黄蓉两人,闻到郭靖身上气息,避之惟恐不及。
黄蓉道:“七公,这些蛇是有人养的。”洪七公点了点头,满脸怒容地望着那四个白衣男子。这四人见洪七公取蛇胆给黄蓉和王温侯吃,也恼怒异常,将蛇阵稍行整理,抢步上前。一人厉声喝骂:“你们四只野鬼,不要性命了么?”黄蓉接口骂道:“对啦,你们四只野鬼,不要性命了么?”洪七公甚喜,轻拍她肩膀,赞她骂得好。
那四人大怒,中间一名脸色焦黄的中年男子挺起长杆,纵身向黄蓉刺来,杆势带风,劲力倒也不弱。洪七公伸出树枝往他杆上搭去,长杆来势立停。那人吃了一惊,双手向后急拉。洪七公手一抖,喝道:“去吧!”那人登时向后摔出,仰天一跤,跌入蛇阵之中,压死了十多条青蛇。幸而他服有异药,众蛇不敢咬他,否则哪里还有命在?余下三人大惊,倒退数步,齐问:“怎样?”那人想要跃起身来,岂知这一跤跌得甚是厉害,全身酸痛,只跃起一半,重又跌落,又压死了十余条毒蛇。旁边那白净面皮的汉子伸出长杆,让他扶住,方始拉起。这样一来,这四人哪敢再动手,一齐退回去站入群蛇之中。那适才跌跤的人叫道:“你是什么人?有种的留下万儿来。”
洪七公哈哈大笑,毫不理会。黄蓉叫道:“你们是什么人?怎么赶了这许多毒蛇出来害人?”四人互相望了一眼,正要答话,忽见松林中一个白衣书生缓步而出,手摇折扇,径行穿过蛇群,走上前来。王温侯与郭靖还有黄蓉认得他是白驼山少主欧阳克。只见他在蛇群之中行走自若,群蛇纷纷让道,那四人迎上前去,低声说了几句,说话之时,眼光不住向洪七公望来,显是在说刚才之事。
欧阳克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之色,随即宁定,点了点头,上前施礼,说道:“四名下人无知,冒犯了老前辈,在下这里谢过。”转头向黄蓉微笑道:“原来姑娘也在这里,我可找得你好苦。”黄蓉哪里睬他,向洪七公道:“七公,这人是个大坏蛋,你老好好治他一治。”洪七公微微点头,向欧阳克正色道:“牧蛇有地界、有时候、有规矩、有门道。哪有大白天里牧蛇的道理?你们这般胡作非为,想干什么?”
欧阳克道:“这些蛇儿远道而来,饿得急了,不能再依常规行事。”洪七公道:“你们已伤了多少人?”欧阳克道:“我们都在旷野中牧放,也没伤了几人。”洪七公双目盯住了他脸,哼了一声,说道:“也没伤了几人!你姓欧阳是不是?”欧阳克道:“是啊,原来这位姑娘已跟你说了。你老贵姓?”黄蓉抢着道:“这位老前辈的名号也不用对你说,说出来只怕吓坏了你。”欧阳克受了她挺撞,居然并不生气,笑眯眯地对她斜目而睨。洪七公道:“你是欧阳锋的儿子,是不是?”王温侯在七公耳边低声道:“他是欧阳锋侄子。”
欧阳克刚刚一直注意着黄蓉,这才看见琦玉法师,刚要说话时那四个赶蛇的男子齐声怒喝:“老叫化没上没下,胆敢呼叫我们老山主的名号!”洪七公笑道:“别人叫不得,我就偏偏叫得。”那四人张口还待喝骂,洪七公树枝在地下一点,身子跃起,如大鸟般扑向前去,只听得啪啪啪啪三声,那四人已每个吃了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洪七公不等身子落地,树枝又是一点,跃了回来。
黄蓉叫道:“这样好本事,七公你还没教我呢?”只见那四人一齐捧住了下颏,做声不得,原来洪七公在打他们嘴巴之时,顺手用分筋错骨手卸脱了他们下颏关节。
欧阳克暗暗心惊,对洪七公道:“前辈识得家叔么?”洪七公道:“啊,你是欧阳锋的侄儿。我有二十年没见你家老毒物了,他还没死么?”欧阳克甚是气恼,但刚才见他出手,武功之高,自己万万不敌,他又说识得自己叔父,必是前辈高人,便道:“家叔常说,他朋友们还没死尽死绝,他老人家不敢先行归天呢。”洪七公仰天打个哈哈,说道:“好小子,你倒会绕弯儿骂人。你带了这批宝贝到这里来干什么?”说着向群蛇一指。
欧阳克道:“晚辈向在西域,这次来到中原,旅途寂寞,沿途便招些蛇儿来玩玩。”黄蓉道:“当面撒谎!你有这许多女人陪你,还寂寞什么?”欧阳克张开折扇,扇了两扇,双眼凝视着她,微笑吟道:“悠悠我心,岂无他人?唯君之故,沉吟至今!”黄蓉向他做个鬼脸,笑道:“我不用你讨好,更加不用你思念。”欧阳克见到她这般可喜模样,神魂飘荡,一时说不出话来。
洪七公喝道:“你叔侄在西域横行霸道,没人管你。来到中原也想如此,别做你的清秋大梦。瞧在你叔父面上,今日不来跟你一般见识,快给我滚吧。”
欧阳克给他这般疾言厉色地训了一顿,想要回嘴动手,自知不是对手,就此乖乖走开,却心有不甘,说道:“晚辈就此告辞。前辈这几年中要是不生重病,不遇上什么灾难,请到白驼山舍下来盘桓盘桓如何?”
洪七公笑道:“凭你这小子也配向我叫阵?老叫化从来不跟人订什么约会。你叔父不怕我,我也不怕你叔父。我们二十年前早就好好较量过,大家是半斤八两,不用再打。”突然脸一沉,喝道:“还不给我走得远远的!”
欧阳克又是一惊:“叔叔的武功我还学不到三成,此人这话看来不假,可别招恼了他,闹个灰头土脸。”当下不再作声,将四名白衣男子的下颏分别推入了臼,眼睛向黄蓉一瞟,转身退入松林。四名白衣男子怪声呼啸,驱赶青蛇,只是下颏疼痛,发出来的啸声不免夹上了些“咿咿啊啊”,模糊不清。群蛇倒也似乎仍然听得明白,转头扭动前行,犹如一片细浪,涌入松林,片刻间退得干干净净,只留下满地亮晶晶的粘液。
黄蓉道:“七公,我从没见过这许多蛇,是他们养的么?”洪七公不即回答,从葫芦里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酒,用衣袖在额头抹了一下汗,呼了口长气,连说:“好险!好险!”三人齐问:“怎么?”王温侯也是纳闷,七公乃是当世少有的好手之一,对付欧阳克不是绰绰有余吗,怎么会好险。
洪七公道:“这些毒蛇虽然暂时给我阻拦了一下,要是真的攻将过来,这几千条毒蛇犹似潮水一般,又哪里阻挡得住?幸好这几个家伙年轻不懂事,不知道老叫化的底细,给我一下子就吓倒了。倘若老毒物亲身来到,你们三个娃娃可就惨了。”郭靖道:“咱们挡不住,逃啊。”洪七公笑道:“老叫化虽不怕他,可是你们两个娃娃想逃,又怎逃得出老毒物的手掌?”黄蓉道:“那人的叔叔是谁?这样厉害。”
洪七公道:“哈,他不厉害?‘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你爹爹是东邪、那欧阳锋便是西毒了。武功天下第一的张真人闭关不出,武功第二的王真人已经逝世,剩下我们四个,大家彼此彼此。你爹爹厉害不厉害?我老叫化的本事也不小吧?”
黄蓉“嗯”了一声,心下暗自琢磨,过了一会,说道:“我爹爹好好的,干吗称他‘东邪’?这个外号,我不喜欢。”洪七公笑道:“你爹爹自己可挺喜欢呢。他这人古灵精怪,旁门左道,非孔非圣,辱骂朝廷,难道不是邪么?其实他特立独行,对有权有势之人从不瞧在眼内,老叫化向来尊敬他的为人。不过讲到武功,全真教大大方方,确是正宗,这个我老叫化是心服口服的。”向郭靖道:“你学过全真派的内功,是不是?”郭靖道:“马钰马道长传过弟子两年。”洪七公道:“这就是了,否则你短短一个多月,怎能把我的‘降龙十八掌’练到这样的功夫。”
黄蓉又问:“那么‘南帝’是谁?”洪七公道:“南帝,自然是皇帝。”郭靖与黄蓉都感诧异。黄蓉道:“临安的大宋皇帝?还是大都的蒙元皇帝?”洪七公哈哈大笑,说:“不是大宋蒙元皇帝!那位‘南帝’功夫之强,你爹爹和我都忌他三分,南火克西金,他更是老毒物欧阳锋的克星。”见二人面色好奇,又道:“小和尚,你江湖见闻多,告诉这两个娃娃吧。”
王温侯道:“这南帝乃是那边小国大理国的皇帝,大理段氏既是皇族又是武林中人,段氏的一阳指和六脉神剑都是绝顶武功。”郭靖与黄蓉这才知道原来南帝竟然是大理国的皇帝,见洪七公忽然呆呆出神,也就不再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