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
婚礼因为沙暴的到来而取消了。
按照这颗星星上的风俗,一切仪式都必须由牧师主持。而沙暴来得十分突然,此刻牧师还在八英里之外的家中。
新娘托着腮愁闷地坐在窗前,地板上有两只白鸽走来走去,啄着她映照在光洁大理石上的倒影。
教堂穹顶的彩色琉璃在漫天的沙尘中显出暗淡的颜色,这一刻,新娘素白的长裙倒是显得格外鲜亮。
她的面孔大半隐藏在黑暗中,自阴影里浮出的部分却都如同她的长裙,素白且明艳。
男女傧相坐在隔壁另一间较大的屋子里,婚礼被突然取消的这个消息让他们一个个变得喋喋不休。
“取消?这怎么行!这可是艾罗斯特拉特的第一场婚礼!”他们中的许多个这样说道。而另一些年纪稍长的则较为周到地提出:“或者我们应该选出一位代表去看看新娘怎么样了,她似乎情绪很糟。”
最后,这群吵闹的宾客中诞生了十一位这样的“代表”,他们一齐走向新娘独自静坐的房间,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桃木的小门。
他们看见穿着白色婚纱的美丽新娘,她正坐在暗影中叹气。
“亲爱的,”他们依次错落着轻声喊道,“宝贝,也许这场沙暴过不了多久就停止了。牧师先生会尽快赶来……”
十一位代表排成弧形,像一个临时的合唱团那样,闹嗡嗡地朝着新娘走去。
鸽子从地板上飞起来,它们的羽翼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拍打着空气,掀起的旋涡状气流震动了每一个人的鼓膜。
劝说者们抬头的时候,看见金色的爪子从白鸽的龙骨突处一点点伸出,最后,撕裂的羽毛融化在刺目的光芒之中。
他们中的十个目瞪口呆地看着万千道金色的流光自半空中射出,教堂的穹顶闪耀出庄严而华丽的色彩,鸽子消失在空气里。
剩下的一个捂着嘴惊叫了一声——
“新娘不在这里!”
新娘不在这里。那个默默叹气的人儿只是一个漂亮的平面。当十一位宾客走得再近一些,可以绕到她的一边时,就能发现那只是一个小小的诡计,一个简简单单的全息影像罢了。如同那两只鸽子只不过是不稳定的光学幻影。
那么我们的主角此时跑到哪里去了呢?
她正在沙暴里飞奔。
当然不是穿着素白的长裙。事实上,如果你敢在艾罗斯特拉特沙暴肆虐的这一天走出掩体,或许能从飞扬如雨的墨色沙尘里认出她来。
实在说不上来像什么好——我们的新娘,她在这样一个重大的日子里竟然是穿着滑雪衫逃跑的。她的脚上套着一双格外宽大的蒲扇般的鞋子,这样才不至于陷入炭渣般的沙子里。而她的头上,那本来应该戴着茉莉花环的地方,是两根有韧性的“触角”,它们在风中晃来晃去,好像她是一只因为贪睡而错过了春天的昆虫。
她就以这样奇特的行头在絮絮落下的沙尘中一个劲儿地跑着。
她的身影被沙砾涂抹成一只蝴蝶的模样,她在比夜色更深沉的背景中诡异地穿行。
一场婚礼需要些什么呢?教堂、戒指、男傧相、玫瑰、伴童、圣经、女傧相,嗯,当然还要有一个牧师。
所以你该猜到,新娘的身上一定带着一个秘密的小本子,上面记载了一些这个年纪的女人所关心的事情,包括艾罗斯特拉特不成文的那些古怪规则。在“结婚”的那一页,“婚礼必备”这一项的后面,肯定有以上的那些内容。毫无疑问,逃跑的新娘丢下了教堂、戒指、玫瑰、伴童、圣经、男女傧相……是为了去带回八英里外的那位牧师。
第二日
一只奇怪的蝴蝶在黎明时分落在牧师屋后的花园里。
牧师听见一个女人清澈的声音穿越重重沙尘传进自己的耳朵。在这短暂的时间里他做了一个梦,这个梦刚巧是我在讲述第二日时告诉你的第一句话。
于是牧师醒来了,他发现晨曦的微光被挡在了铺天盖地的黑沙之外,他燃起一盏风灯,来到自己的花园。
身穿睡袍,戴着睡帽,袜子长又长的牧师举起风灯,看见了躺在花园里的,穿滑雪衫的新娘。沙砾混在她的发丝里,所以她的头发更黑,而面孔更白。
牧师把新娘抱进了屋子,放在靠近壁橱的地毯上。这样一来,在跳动的火光中,新娘沉睡的脸庞就显得格外动人——而她纤细的睫毛垂下时所形成的暗影,正是一只蝴蝶的模样。
新娘在地毯上睡了一天一夜。从一个黎明到另一个黎明。
第三日
“这么说你就是打算出现在艾罗斯特拉特有史以来第一场婚礼上的那位新娘?”第三天的早上,牧师问醒来的新娘。
她睁开眼睛,从地板这个高度看去,两只拖鞋正在走来走去。新娘坐了起来,背靠在已经熄灭的壁炉的栅栏上,这次她看见了两条行动中的裤腿。她嗯了一声,抬起眼睛,发现那是一个端着咖啡杯的男人。
男人正一边喝咖啡一边装作打量壁炉旁的一幅画。他的目光渐渐游移到画的右侧:那个坐在地毯上的年轻女人。他只是好奇在这样一个可怕的天气里,这样一个奇异的女人究竟是怎么降临在自己的花园里的。他不经意间偷看了新娘随身带的那本秘密小本子才得以推测出她的身份,一开始他还以为那是《沙尘暴突发时有关昏迷中的美丽女人的急救手册》。
“那么,”新娘大大方方地开口道,“请收拾收拾,准备出发吧。婚礼只差一位牧师了。”
“不,不……”牧师皱着眉头,好像咖啡突然变成了毒药,“这里头有什么不对劲。你肯定搞错了。我说,你为什么要举行婚礼?”
“因为这本小册子上写着,”新娘皱了皱眉头朗诵道:“‘通往幸福的一千零一条道路:第三百三十一条——举行一场婚礼,不管你在地球、火星,还是艾罗斯特拉特这样的地狱;不管你是碳基、硅基,还是无稽的灵魂或生命;不管……’”
“可是,”牧师一脸无辜地说,“我不能跟你去。即使我去了,婚礼仍然不能举行。”
这回轮到新娘皱眉头了。不过她的脸上随即露出一种喜悦的探究的表情,充满好奇地问:“为什么?”好像完全忘记那是切身的事情。
“因为作为一个牧师,必须按照艾罗斯特拉特的牧师法典来主持一切仪式。”他说到这里,变魔术般地掏出一个小本子。那是他用来记录一个牧师所关心的一切的秘密本子,包括艾罗斯特拉特流传已久只供神职人员知道的那些明文准则。
新娘坐在地板上没有动,她抬着头盯着那个秘密本子,又偷偷窥探了一下牧师的神色:“上面怎么说?”
“上面说,即使有一位牧师在场,婚礼也不能缺少另一位证婚人。”
“谁?”新娘懒洋洋地问道。
“艾罗斯特拉特的雨。”
“雨?那是什么?”
“那是一种透明的沙暴,沙砾大得惊人,不过那些沙砾更多的成分是水。”
“天气预报里从来没提起过这么可爱的沙暴。”
“自艾罗斯特拉特有人类居住以来,这种不寻常的沙暴还从未发生过。”
新娘瞪大眼睛,她樱桃一样的嘴唇使整张脸看上去仿佛一种可口的食品:“那我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举行婚礼?”
牧师耸耸肩:“等艾罗斯特拉特下雨。”
“可是,”新娘咬着嘴唇说,“我不能再等了,我要马上结婚。宾客们都还在教堂里坐着呢!”
她说着从地板上站了起来,与此同时牧师松开紧锁的眉头开口道:“在一种情况下,婚礼仍然可以举行……”
他低下头快速地翻阅了一下自己的小本子,最后得出结论:“要求立法者修改法典。这里的一切规则,都是由第一个来到这颗星星的人——艾罗斯特拉特制定的,那时他还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或许这条古怪的法则可以得到他的同意被修改。”
新娘高兴地跳了起来,她跑上来抱住牧师在他脸颊上飞快地吻了一下,快乐地说道:“这么说如果我们去求他修改法典,我就可以举行婚礼了?”
艾罗斯特拉特,这个地狱般的天堂,人类居住的历史可以因为那个叫作艾罗斯特拉特的人的到来而精确到两万三千九百七十一天。
第四日
沙暴在这一天停止了。
然而婚礼还是无法举行。留在教堂里的那些宾客从各自家中带来了炊具和毯子,他们住了下来,等着新娘回来以便举行艾罗斯特拉特的第一场婚礼。出于好奇心的缘故,谁都不想错过这场有史以来最为动人的仪式。
而想看浪漫故事的读者或许要失望了。因为牧师并没有陪新娘一起上路。他们出门的时候,一个向左,一个向右,牧师去教堂等她。在这个流沙一样的星球上,地图是废物。没有什么是比“去找某某”更困难的事情了;何况那个叫作艾罗斯特拉特的八十岁老头谁也没有见过。所以,新娘告别了向左走的牧师,独自朝右出发了。
这一次,她换上了自己那条白色的长裙,并且在出发前不得不跟牧师借了一条银灰色的袍子做斗篷。因为一旦沙暴停止,整颗星星就变得滚烫起来。年轻的恒星把艾罗斯特拉特烤成了一个充满了甜滋滋的焦煳味的世界,走在黑色的沙砾上,仿佛走在煎锅的边缘一样。而来自头顶的灼热的光,则仿佛把地表的世界凝固成了一大块果冻,穿斗篷的新娘此刻就在暖烘烘的果冻里奔跑。
她的手臂在空气中划出一道道波纹,好像那真的就是被切开的果冻。她的斗篷始终微微地扬起,即使没有风的时候也不曾垂下。这个银灰色的小人儿在一望无际的世界里七拐八拐地跑着,留下一条条交错的轨迹。她有时跑得笔直,另一些时候却似乎在180度地往回跑。在这颗袖珍的星球上,如果你的每一步都是左脚稍微比右脚伸得少一点,你很快就会发现自己转了一个圆圈,逆时针回到出发点了。所以新娘一开始尽力往右边跑,然而结果她发现自己顺时针回到了出发点。
傍晚的时候天空中出现了第一颗星星。这让新娘突然得到了某种暗示。她决定一直朝着这颗星星的方向跑,这样就不会再回到出发的地方了。
于是,第四天的夜里,你可以从高空俯视到艾罗斯特拉特地表上一粒飞舞的萤火。身穿银灰色斗篷的新娘不知疲倦地跑过了茫茫无际的黑色沙地,像一颗隐秘的星星路过漆黑如墨的天际。
第五日
随着白天的到来,新娘渐渐看清周围的一切。远远近近的戏班子好像城市一样,竖立着城门和招牌。
她看见小山般巨大的蚁兽在帆布帐篷间缓缓地穿行。它们赭红色的皮肤龟裂出深深的沟壑。驯养者的声音淹没在滚滚的热浪之中。
新娘鼓起勇气,走近其中一个帐篷,询问坐在跟前的一位老人是否知道艾罗斯特拉特——那位星球的主人,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老人正一边把银色的头发编成若干小辫,一边往上面缠绕羽毛。他抬起头来,那模样正是一个民间艺人应该有的。在他的脸上是一双大而干涩的眼睛,灰蓝的瞳孔里映出天空中苍茫的恒星。新娘想,太好了,他或许真的知道些什么呢,向这样的流浪者打听消息,比等着教堂里的宾客们做决定要可靠得多。
“三十年前我见过他,之后就双目失明了。”他说完,又埋下脸沉默地编织起银色的头发,再不肯说一个字。
新娘只好继续往前走。她看见一个正在给信鸟喂食的男人,他赤裸的胳膊上文着一道奇怪的青线。
“请问,”她小心翼翼地开口道,“你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艾罗斯特拉特吗?”
男人扭头看了她一眼。他的眼神充满了桀骜与凌厉,好像他从来都是盘旋在空中来看待世人的。他肩头的鸟儿却说话了:“黑老头儿,瘦老头儿,小老头儿,艾罗斯特拉特……”
它说来说去就只会这四句,于是新娘也只好离开了那里。她在这充满了各种古怪人士的嘉年华会上兜了一圈,没有谁能够告诉她到哪里才能找到艾罗斯特拉特。新娘当然不肯放弃,她请求戏班子里的一位针绣女工在斗篷上缝上艾罗斯特拉特的名字,这样她就不会错过任何一个认识他的人。陌生人看见斗篷上的名字,一定会主动问她:“你找他做什么呢?”接下来,她就能从他们那里得知他的下落。她不禁为艾罗斯特拉特能有这样狡黠又聪明的新娘而微笑了一下。
然而当新娘穿着这个斗篷走出来的时候,人们却只管忙着手里的活,没有一个人来搭理她。新娘沮丧地走了两圈,最后无奈地决定离开这个怪人云集的地方。
她在城门口被人抓住了脚踝。新娘吓了一跳,低头一看,正是那个银色头发的瞎子老人。老人的面部剧烈地抽动着,他压低声音对她说:“跟着猴子!”新娘的脚踝被他紧紧抓住不能动弹,她的眉头因为受惊而微微皱起。老人一声比一声嘶哑地对她喊道:“去吧!孩子!去吧!……”
新娘抽出脚,退了两步。她回头的时候,发现老人空洞的双眼正盯着自己。他嘴里还在说着:“去吧!孩子!去吧!……”
于是她转身跑了起来。
她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猴子。
那个胳膊上有着奇异文身的男人,他驯养着马戏团里的所有动物。
猴子穿着墨绿色的马褂,在一个躺着的小木偶身边吱吱叫着。信鸟用一只爪子抓着发青的铜条,学着猴子发出吱吱的叫声。新娘像一只柔软的黑猫,悄悄地走近它们。接下来是一连串的动作:逮住那只叽叽喳喳的鸟儿,把它塞进木偶的肚子里,解下套住猴子的绳索,把它放到自己的肩上,与此同时把猴子的墨绿色马褂给木偶套上。
她在很短的时间内做完这一切,然后鬼鬼祟祟地逃离了现场。
没过多久,那个男人就发现吱吱叫着的已经不是真正的猴子,而是木偶肚子里多嘴的信鸟。他怒气冲冲地抓起木偶抖了两下,信鸟从里面掉了出来,晕头转向地叫着“吱吱”“吱吱”。男人忍不住笑了一下,不过他随即从裤腰里摸出了一枚金闪闪的哨子,脸上露出凶悍的神色鼓起腮帮吹了起来:“抓住那个新娘!她偷走了猴子!”
此时新娘已经跑了很远。
猴子藏在她蓬松的卷头发里,抱着她的脖子睡着了。在她和它的身后,巨大的城门正一点一点地打开,戏班子里的人都涌了出来,他们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东西,表演用的假橙子、号码牌、扇子或者碗。他们都还穿着夸张的戏服,急匆匆地张望新娘逃跑的方向。
所有的人都只看见一个已经快要消失的银灰色小点。
男人的眼角带着暴戾,他用一种诅咒的口气说道:“她偷走的是艾罗斯特拉特最后一只猴子!”
然而我们的主角已经跑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所以那男人之后说了什么实在听不太清。过后,戏班子的人还是同往常一样,忙忙碌碌地重新做起各自的活计。
头发里藏着猴子的新娘背朝嘉年华会的方向跑啊跑啊。她很害怕自己的脚踝再次被人抓住。而年轻的恒星已经斜斜地沉了一半,这一天不剩多少了。
渐渐衰弱下去的光线仿佛是在和她赛跑,一点一点咬着她的脚后跟。这样,第五天的艾罗斯特拉特上就出现了一个很奇特的景象:奔跑的女人不像穿着银灰色的斗篷,倒像是披着一件无比巨大、覆盖了整个行星的黑色披风。她所跑过的地方,通通没入了无尽的黑暗。而她的前方,永远无法抵达的地平线上,恒星正慢慢下沉。她成为光和影的分界,她跑到哪里,哪里就进入黑夜。而她的前方,永远是白天。
这样奇异的景象持续了不长的一段时间。因为新娘终于跑累了。她渐渐放慢了脚步。于是恒星的微光一口叼住了她的脚踝,没过她的膝盖、腰、胸、修长的脖颈和动人的脸庞,最后收敛在她的前额。新娘黑色的瞳孔沉入水一样的黑暗。很快,她的整个人就被艾罗斯特拉特的夜吞没了。而光,则朝着她的前方急速地奔走,落到了地平线下。
猴子在她浓密的黑色卷发里苏醒,嗖的一声跳到了地上。它的双眼在夜色中发出绿色的光芒,猴子领着新娘往一个方向走去。
第六日
她在黑暗中来到一个巨大的坟场。第六天才刚刚开始。
她看见磷火在一片枯萎的树桩间忽隐忽现。那是些死去已久的树木,它们有错结的根部和数不清的年轮。而葬身于此的并不仅仅是树木,还有另一种生物——磷火在它们的白骨间跳跃,舔舐死者的眼窝和肋骨。无声的幽灵布满了这个山谷,在环形山谷的高处,重重叠叠的是类似人类的遗骨;而在谷底,则散落着各种鱼类的残骸。其中最大的一具好似一座城堡,粗大的脊柱骨以一种优雅的姿势横贯了半英里那么远,由脊柱骨两旁伸出的肋骨就仿佛城堡稀疏的围栏。或许那是一头传说中的龙的遗骨。很多年以前,这个星球上曾有一个内海,很多人相信那个深渊中生活着一头巨大的龙样的生物。
传说已无法考证,现在的艾罗斯特拉特星属于那个与之同名的八十岁老头。新娘把目光从那具来历不明的巨大骨架上收回,开始打量起身边这些“人类”的遗骨。
“黑老头儿,瘦老头儿,小老头儿,艾罗斯特拉特……”
她想起那只鸟儿的话。难道,艾罗斯特拉特已经死去了?上帝保佑,新娘心想,这些骷髅里头可千万别有谁叫作“艾罗斯特拉特”。因为它们看上去无疑都又黑又瘦又小。
她怀着这种无比担忧的心情走了几步,发现一些较为新鲜的尸体。那些尸体都是猴子。
新娘在某个瞬间恍然大悟,躺在这里的骷髅并不是人类,而是猴子。这是一座天然的坟场,死树木,死猴子,死鱼,或许还有一头龙。
她又冷又饿,不过此时只有一个念头决定着她的行动:找到艾罗斯特拉特。所以新娘在这片森森的白骨中跑了起来。她一边跑一边喊着“艾罗斯特拉特”。这个山谷是如此巨大,她听到回声在很远的地方与自己的呼喊相遇。她赤着脚飞奔,踩在死去的树木和燃烧的磷火上。她是这死亡世界唯一的活物,她的行动只得到沉默的回应。
天亮的时候,细心的新娘发现一株十分巨大的死树。它的确很与众不同。因为曾经遭遇过雷击,树桩留下一个黑洞洞的空心。新娘把斗篷取下来,拆成一根长长的布条,一头系在树桩上,另一头拽在手里,这下子,新娘身上只剩下那条素白的长裙了。她就这样赤着脚爬进了树心,不出所料地掉了下去。
她觉得下落的过程很奇怪,因为无法确切地感觉到用了多久。或许只是一个瞬间,然而在这过程中她有足够的时间去翻动自己脑海里的各种回忆,甚至可以想清楚过往所有的细枝末节;或许是一个上午,然而她亲眼看见流光倏忽而过,通通朝着头顶跑去,如同跃迁时在舱内望见的星空,光阴的一瞬,人的一生。
总而言之,我们的主角还是毫发无伤地落到了地上。她摸索到一面墙,断定这是一条走道。
新娘在漆黑的走道里走着,好像走在凝固的时间里。她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看见一个开阔的广场。
令人称奇的地下广场!堆积成山的木屑和猴子的尸体占据了广场的一半,而另一半,则是一个黑乎乎的炉子。这是新娘见过的最大、最丑、最不像炉子的炉子。
炉子似乎已经冷却了。它的某些部分曾被自己烧化了,像蜡烛那样滴落又凝固。它这怪异的模样仿佛是一个预言者,正在俯视着来自过去的时光。
新娘听见背后响起脚步声,她飞快地回过头,看见一个手拿《艾罗斯特拉特日记》的男人。
“艾罗斯特拉特?”新娘失声叫了出来,她觉得自己的血液正潺潺地从脚底流向脑袋,“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不过,虽然您已经八十岁了,却还长得不赖,像极了我刚认识的……某人。”
“什么?”男人抬起脸看着她说,“我不正是你的牧师吗?”
就这样,穿着牧师袍的牧师和穿着素白长裙的新娘第二次相遇了。
“牧师先生?”新娘张大嘴巴,过了一会儿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前一天早晨我和你告别之后一直向左走,没多久就在通向教堂的路上发现了一大片猴子的尸体,更没想到在这里找到了艾罗斯特拉特。昨天和今天我一直在看他的这本日记。”
新娘鼓起腮帮,用手指梳了梳头发。她很不好意思接受这个事实。她曾经在沙暴的天气里徒步八英里,从教堂走到牧师的家,然而那时这个山谷一定被沙尘蒙蔽,所以她并未发现;她也曾从牧师的小屋向右一直行走,经历了种种繁乱的线索,还差点与这里失之交臂。没想到牧师却早在自己之前不费吹灰之力就发现了这里。
“他在哪里?”她问。
“在那台机器上面,”牧师伸手指着一台拥有四个机械手的庞大机器,“不过已经死了。”
“死了?”
“或许已经死去很久。我爬上去的时候发现驾驶座上的一具干尸,是个又黑又瘦又小的老头儿——不知道他活着的时候是什么样(新娘在心里悄悄说了句:没有两样)。他的腿上放着一张施工图,口袋里是这本《艾罗斯特拉特日记》。日记里有一张女人的照片。或许这些东西可以说明什么。至少,那些猴子的尸体已经得到了解释——艾罗斯特拉特星球的领主,在几十年间一直在默默地计划和执行着一项庞大的工程,现在,他似乎已经通过役使这颗星球上的猴子而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那些猴子都是累死的?”
“是的。他把这颗星球上的树木也几乎砍伐光了。猴子在他的役使下修造了这个秘密的地底广场,唯一的通路是一株遭遇过雷击的老树。猴子还被迫砍伐这里的所有树木,把它们作为燃料投入那个巨大的炉膛。”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知道,他的日记里只写着他每天都做了什么,没有提到原因。”
“或许和那个照片上的女人有关。”
“在这一点上,我相信你作为女人的直觉。”
“可是他似乎……做了一件毫无意义而又惊天动地的事情。他煮死了那头龙!”新娘突然意识到这不是一个山谷,而是个硕大无比的盆地的一部分——六十五年前这里一定是一片海。
“是的,艾罗斯特拉特内海的全部海水被他的炉子蒸发殆尽,所有的鱼类都被煮熟了,包括那头深渊中的龙。”
“简直不可思议!”
“那么,你怎么办?”
“我?”
“立法者死了,我们没有得到他的允许。你的婚礼必须有艾罗斯特拉特的雨才会有效。”
“我是不会放弃举行婚礼的。”
“你要等到下雨才结婚吗?艾罗斯特拉特六十五年来可从来没有下过雨。如果你还要等上六十五年……”
“那就等上六十五年吧。牧师先生,我想我们可以离开这里了。”
于是,新娘一手牵着牧师,一手拉着她从斗篷上扯下来的绳索,离开那个死者的广场,重新走进了黑暗的地下隧道。
当他们还在这黑暗世界借由绳索的指引潜行的时候,外面的天空中正在扬起一种奇怪的沙尘。
第七日
教堂的门砰的一声被推开了。
所有的宾客都望向门口,掩饰不住惊讶。等到他们看清门口站的人就更为惊讶了。新娘像一个落汤鸡似的站在门口,她漂亮的卷发被水打湿了,一绺绺垂下来,水顺着发丝滴滴答答,一直落到她赤足站着的大理石上。
她一步步地朝前走,在宾客们吃惊的议论声中走上了仪式台。大家看见了她婚纱的尾摆已经完全湿透,像一团水藻似的拖在地上,这才相信这位新娘正是他们所爱的那个狡黠而任性的姑娘——上帝保佑那不是幻影。
浑身是水的新娘亭亭玉立,不过因为奔跑过度,有一刻她几乎要晕倒。
随后进来的是牧师。他的牧师袍也如同才从水里捞起来一样。牧师的头发完全湿了,不过即使如此他看上去仍然不赖。
“婚礼现在开始。”他简短地说。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大家都觉得等得太久了。他们像吉卜赛人那样把教堂当成大篷车顽强地坚持了整整一个礼拜。
“好的,”牧师走近新娘,注视着她的眼睛问,“新郎在哪里?”
“新郎?”
牧师扭头看了一眼底下站着的宾客们,他们正伸直了脖子等着看婚礼。他回过头挡住他们的目光,对新娘做了个暗示的手势:“新郎……新郎……‘婚礼必备’上不是写着吗?”
“啊,”新娘捂着嘴巴小声地惊叫起来,“我忘记婚礼还得有一位新郎了。”
牧师呆了一下。不过随即他们俩相视一笑。这个小动作逃过了底下所有人的眼睛。
“不过也不错,”牧师继续注视着他的新娘说,“虽然没有新郎,但是艾罗斯特拉特已经开始下雨了。”
“那么,”新娘也注视着他说,“牧师先生,让婚礼立即开始吧!”
在教堂外面,那些沸腾了六十五年之久的海水,终于从天上掉落下来了。
后记
我很惊叹竟有这样的机缘,来写作《艾罗斯特拉特的雨》。当这个名字自说书人口中说出时,我完全以为那是一篇雷·布拉德伯里的科幻小说。后来他告诉我,世界上还没有人写出这样题目的小说。于是我说:好,那我来写。萨特曾经写过一个叫《艾罗斯特拉特》的短篇,讲述发生在一个名叫艾罗斯特拉特的古希腊人身上的荒诞事迹,他为了像征战的英雄一样被后世铭记而放火烧毁了阿耳忒弥斯神庙。这一点或许可以成为本文的一个背景。另外要感谢《阳台》的作者Deathwish,那实在是一篇奇妙的小说——没有《阳台》,就没有你们现在所看见的《艾罗斯特拉特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