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光道长站在镇公所院子里排的长龙队伍里显得焦躁不安,他是来领取孤寡老人的福利金的,
小小的走廊上挤得水泄不通,排队的人都是皱纹满面,佝偻着身子,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
反观我们的曹达华道长,发色乌黑锃亮,精力旺盛如小伙,嘴里叼了根麻烟,左顾右盼像个贼。曹达华不显老的容貌在这群老头老太的队伍里显得格格不入,引来许多人的侧目。一不留神,竟然有个老太在他前面插队,他就很不高兴地埋怨道:“抱歉,前面那个拿葱的大婶,你的奶渍挤到我了。”
椰奶木齐镇上的老太可不是善茬,她向灵光道长比了根中指,再也不看他一眼。
今天的日头有点儿热,大家都心浮气躁,都在用大蒲扇遮挡阳光、往脸上扇点儿凉风。接近中午的时候,灵光道长终于排到窗口的位置,跟一位小胡子办事员打交道。“曹真人,据我们调查你有徒弟,还喝养生酒,我就非常抱歉了,你享受不到朝廷拨发下来的福利金了。”
灵光道长一脸懵懂,“这是什么鬼道理?我幸幸苦苦为国家培育储备人才,分文不取,如今在我安享福利的日子里,又要取消我的福利金?这算哪门子法律?夏桀商纣都没那么狠过,不带这样玩的。”
“曹达华,小心你的措辞!诽谤朝廷在过去是要掌嘴的!有句话说的好,点背不能怨社会,命苦不能怪朝廷。我只是按规矩办事。根据调查,你是修长生的,会活很久,国家负担不起你这类人。”
曹达华摸了摸他兜满青色胡子的下巴,眼珠子转了一圈,鞋拔子的脸上瞬间写满了哀伤。“这事我原本不想提的,我徒弟死了,得花柳病死了,就在三天前的一个夜里。”
小办事员认真的盯着他,想要从他脸上看出撒谎的痕迹,过了大约半分钟的样子才再度开口:“请节哀。但这要出示死亡证明,镇长签字。”
曹达华一听就心花怒放,自己开殡仪馆的,这种纸自己有一打,镇长签名在自己的妙手空空面前根本就不是事。
灵光道长走出了镇公所,他感觉天空是那么蓝,空气是多么新鲜!这多亏了自己的脑子转得够快,随即他嘴里又骂骂咧咧的,路过院子往布告栏上吐了口浓痰,“天杀的,活得够久也是我的错!这国家完犊子了,养个人都不行了。话说回来,朝廷每年花了我们纳税人多少钱在养闲人,还要养闲人的小三。我糙嘞!这是要出国混的节奏还是怎么地!”
星历一八二八年的冬天,全国正处在大萧条时期,各地都闹起了饥荒,新税政策带来的弊端由此显现。那个严冬对于每个习惯了湿热的唐泽人来说都会记忆深刻,虽然只有短短两个星期,却奇寒无比,总之死了很多人。天寒地冻、缺衣少粮,许多老人都没能熬过去。那些夜不掌灯的破屋子里往往是些失去希望,在家里静静等待死亡的老人,他们壁炉里缺少取暖的木柴、煤炭变得冰冷,储备不多的食物吃得罄尽,死的时候,胃里空空,穿的棉衣里塞着更多的是安慰自己良心的芦苇而非暖和的棉花。
按理他们的生意会好起来,但你不能指望老人们的死去过日子,那一年曹达华在收费问题上破天荒的随缘给一点儿就行了,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免费做了许多好事,赢得镇里许多人的赞誉。甚至当苦主付钱的时候,曹达华总要说上这么一句谦虚的话:“没办法,家里有个小孩要养活,大家都不容易。”
他们心里都清楚,米缸里的粮食熬不过这个冬天,于是就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出门化缘。他们穿着破烂的道袍,几乎也没怎么化妆,本身的落魄就够味了。小姬姬的胸前挂了一块写有“战争遗孤”的破木头牌子,手里拿着个豁口的破碗,另一只手上拄着必备的破树枝。不清楚其他国家的风俗习惯,但在唐泽帝国,流浪汉讨饭必备三件套里一定少不了打狗棍。因为他们穿得破破烂烂,狗眼总是会看人低,被狗撵那是家常便饭。另外,也为了防止行凶抢劫的可能。什么?你们不信有人会抢劫流浪汉?那你们是太年轻了,不知人心的险恶。灵光道人就亲眼看见有人点火烧了一个流浪汉的纸箱小窝,纯属为了取乐,当时正值冬天,夜里的气温低到零下五摄氏度。那个流浪汉拼命扑火却没能成功,烧伤了手,靠在大桥的石墩下哭得惨兮兮的。
灵光道长不可避免地内心一阵感慨,想到年自己跟着师傅可没做过这种事,愧对祖师爷了。
用师傅总是挂在嘴边的话:“人生在世,吃饭可是头等大事,无论你遇到什么困难,只要肚子饱饱的,心里就踏实。”
讨饭并不是件容易事,也是需要技术含量的。
“小姬姬,抓紧时间,抓紧机会,占领地盘,趁着铁道镇警和丐帮臭佬们没空搭理我们之前化点儿缘。”
一大清早,师徒俩坐一屁股坐定在站台上,背靠在检票大厅外的墙壁上,身上穿着又脏又烂的乞丐套装,伸出破碗、放下身段,面对来来往往的人群吆喝起来,“可怜可怜这孩子吧,他父亲死于倭寇之手,母亲被人轮煎,小鬼额头上的伤疤就是个好的证明。我们有一星期没吃饭了呀,天寒地冻的,这是要饿死我们爷俩啊。摸摸自己的良心,你能够假装看不见我们一走了之吗?夜里睡不好可影响健康,扔几个铜板对您可没什么损失。”
“谢谢,慷慨的女士,愿龙神之光照耀你坦荡荡的大路。”
“贵族老爷们啊,你吃得过饱,容易噎死,就从牙缝里挤些渣滓可怜可怜我们吧,赏点儿香油钱。”
“该死的富婆,棺材本留够了也该赏我们几个子儿,不给就把你的狗杀了。”
“你有钱养狗,咋不能救救活人哈?”
“狗比你有用啊,也比你有良心。”
“这疯婆子尽不说人话,迟早被自己的狗绊住摔断脖子。”
“那长瘌痢的和尚,别抢生意好吗?我糙嘞!”
“仁慈的修女啊,可怜可怜我们吧,哎,谢谢你的铜板儿,明天我就改信龙神了,你的教堂里时常能看到我做晚祷呢。”
“青楼美丽的小姐们,赏口饭吃吧!”
老鸨尖着嗓子骂道:“曹达华,牛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你要是吃了饭能挤出什么屎来?”
那个铁青着脸的状师,灵光道人干脆没有吆喝,更没有伸出碗去。他很有可能事务所刚刚破产,招惹到了会扑上来揍人的,比疯狗还猛。
当然,也有碰到认识他们的人不忘出言讥讽:“灵光道长,你是来扮猴子的吗?我不会给你一个铜板的。”
曹达华就会用手里的棍子吓唬他,“滚犊子!死一边去,大脚李,别妨碍我挣钱,红眼病发瘟死的。话说回来,就你那智商根本学不来。”
灵光道长扒拉着破碗里的铜板,之前快满了他已经收起了一小部分。他经验丰富,碗底也不能一个子儿都不留,人们都有从众心理,你施舍我施舍大家才能都施舍,碗底朝天可没人愿意给你钱,因为他们不愿意做个被人嘲笑的傻子;太满了也不行,他们会认为你一天赚的比自己多,怕冷似的把手缩进袖子里,舍不得给一个子儿。他知道时间差不多了,这里没有他们混的地方了,就打算收摊,快活地叫了起来,“哈哈哈,小姬姬,今天我俩发财了。换身衣服,酒馆喝酒去,为师给你加俩鸡腿。”
小姬姬双眼放光,这破天荒头一遭,过年都没这顿丰富。
师徒俩从地上爬了起来,动作整齐划一,脱去外面的脏衣服塞进破褡裢里,像个体面人那样大摇大摆地走出了站台。
在站台附近的餐馆里,灵光道长为自己的徒弟点了许多吃的,这也是最后一顿了。
小姬姬抬起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显得心事重重,“师傅,你怎么不吃啊?”
灵光道长咽了咽口水,“为师不饿,你一定要吃完。”这孩子心里清楚自己不要他了。
灵光道长在桌子上放了一把铜板,“小姬姬,你收起来。”
小姬姬有点儿警觉,因为灵光道长从来不会给他零花钱的,“那么见外?不是存着给我娶媳妇吗?”
“今天我们的配合太棒了,值得纪念。我先去那边早早占个地方,多讨点儿东西回去。夜里就要落雪了。吃完就过来。”
小姬姬只顾吃着自己的食物,“好嘞,去吧。”
曹达华离开了快餐店,偷偷抹干了泪水,就此离开。
从快餐店里钻出来,干如沙子般的雪花打在灵光道长的脸上,雪都时下时歇,此刻又开始下雪了;起初是一片片薄薄的雪花,不久即越下越剧烈,前面的街道皆笼罩于疾风劲雪之下。
路上行色匆匆的镇民看来很不舒服,几乎是满脸苦相,他过了运河桥,走过两条街来到了老蜡皮镇长的杂货铺子,为自己弄两瓶酒带回古堡。
“坏天气,干冷干冷的,这是老天爷要收人的节奏。”老镇长说道,“明天一定又会出现二十几具无名尸体等人认领,一个个冻成冰棍的酒鬼和街头流浪汉。”
“大概吧!”
老镇长一边用纸袋装好东西,一边说:“唉,这样解脱了也好,”他似乎是在挖苦人,“可以为朝廷省下一点福利金,是不是?”
“我拒绝回答可能会陷我于不义的问题。”灵光道人谨慎地回话,他的注意力一直在店铺货架上酒瓶中琥珀色的美酒中。
“你身边的小鬼呢?”
曹达华往柜台扔了一把铜板,“我把他给扔了,这样我才能领导福利金!”
老镇长久久盯着面前这个道人,拿这种货色没有任何办法,最后只能耸了耸肩,“别干坏事儿,我可盯着你呢!另外,你没有给足钱。”
曹达华说:“我试探你呢,还真是火眼金睛!我保证满足你的心愿。我可是镇子里最老实的人,古堡里连一杆枪都没有。”他又补了五个铜板。
老镇长把纸袋递给他,“希望你说到做到。”
这是一个强风怒号的雪夜,他喝了许多酒,希望借着醉意下的了狠心。若身边跟一个拖油瓶,日子会过得更加困难。这世道终归没法活人!不是你这个小鬼头该来的地方。
小姬姬一定会遇上贵人,也许是个封臣,最不济也是个地主,领到家里做童养婿,吃香的喝辣的,好过跟自己混吃等死强。他就这样安慰自己的良心,早早躺下避免浪费食物在体内产生的一丁点儿热量,但他在那铺破床上辗转难眠。等他好不容易睡着,却他梦见了被冻成冰棍的徒弟,被人像鱼一样劈成两半放在码头上卖。酒也被吓醒了。外面的雪下得更凶了,就像自己道袍里的烂棉絮一般纷纷扬扬。他却根本睡不着。这昧良心的事儿,我这修道之人终归是做不来的。
“我糙嘞!”他骂了一声,用手撑起自己,靠在床头,披上了冬用的道袍起了床。他摸索着从墙上取了顶毡笠戴在头上,开了门就往外去寻。他却发现那个孩子一直跪在门口等他开门了,过长的烂道袍上落满了冬雪,他一双过小破洞里的靴子钻出来的脚趾头都冻紫了。见了师傅就哭了起来,膝行到自己的怀里抱住自己的双腿。三岁大的小孩呆萌的如同天使,只有魔鬼才会忍心遗弃他们呢?
小姬姬童声软糯,楚楚可怜,“我不哭不闹,吃得少,再过一两年就能干活了,师傅您还是收留我吧。”
这句话从一个三岁的孩童嘴里冒出来,灵光道长此刻内心的吃惊多过爱怜。其次,他的记性真的很好,只需一次就能够记住回家的路。
“怎么就不要你了,我这不出门寻你去了嘛。赶快进来,师傅给你烧点儿热水泡泡脚,你这样下去会截肢的。”
那可怜的孩子依旧抽咽着没有平复下来,他几乎不哭这是真的。灵光道长用了些假话来安慰他,这也何尝不是安慰自己的良心呢。
“真的吗?”
灵光道长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这你是知道的呀!”
“你这个小机灵鬼!为师考验你呢,还记得本门功法的总纲吗?‘内练一口气,外修筋骨皮’,你这次是做到了。”灵光道长指着小姬姬冻紫了的脚趾赞叹不已。
“我冻死了呀。”小姬姬走进屋内,自己盛了一碗用桐油铁桶煨热的青菜豆腐汤,爬到了椅子上享用。
“我一直为你留了暖和的饭菜,欢迎英雄归来!”灵光道长张开双手。
人心都是肉长的,灵光道长始终是内心有愧,烧了洗脚水,亲自蹲下身子给他洗脚。当然,他们的鬼故事又在古堡中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