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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妖精飞舞的天空

他曾热爱一切,却几乎被一切背叛,因此憎恨万物。心爱的女人也离他而去,留给他的唯有孤独。

如今,它是他唯一的心灵支柱,

沉默无言、永不背叛的精巧机器,

飞翔于苍穹的妖精——希露菲德——雪风。

部署于菲雅利空军前线基地TAB-16的战术空军第666战术战斗机中队的24架格斗战斗机正以战斗编队攻入敌基地上空。纯白的沙漠已近。

这里是干燥的沙漠地带。沙漠前的山脉阻隔了湿润的空气;即使在大气水分含量不足以降雨的时候,辽阔的森林和无数的森林生物也在贪婪地从空气里吸取少得可怜的水分,使吹过森林的风变得异常干燥。但到了春季,消融的积雪会带来大量的水,就连森林生物也吸饮不尽。这些水会进入地下水脉,最后在沙漠附近渗出。

此时正值春季,甚至能从空中看到沙漠里渗出的水泽。沙漠的入口一带被染成淡紫,低矮的植物在那里抽芽。在阳光的照射下,带着金属光泽的新芽熠熠地闪耀;而越是接近沙漠的腹地,植物发芽的时候越晚,因此在沙漠和草原的交界之处,刚刚萌生的新芽的光亮就形成了一道耀眼的界线。一眼望去,那光景就像诡异的紫色野火正蔓延开来,定要把这片如砂糖般洁白的沙漠焚尽一般。

预警机探测到,敌方的截击机就潜藏在这片淡紫色的草原中。

“是迦姆的小型截击机。垂直起降型出动了。这些家伙是诱饵。”666中队的队长指示道,“A、B、C去打掉它们。其余的爬升。战斗爬升”。

从草莽中,3……4……5架迦姆的黑色战斗机拖着推进器的焰尾冲向天空。666中队的战机分成两组,一组向下俯冲,另一组急速爬升。在遥远的高空,迦姆的迎击机群开始下降迎击。

黑色的迦姆与666中队的灰色战机展开了空中格斗。趁这当口,菲雅利基地战术战斗航空联队的攻击机编队以超低空、超音速突破了迦姆的防线。迦姆补给基地的建筑散布在沙漠中,皆施以迷彩,用肉眼很难与沙丘区分,但逃不过对地攻击系统的被动式探测器。负责对地攻击的攻击机群在目标面前急速爬升、确认目标、电子瞄准、锁定。将数据输入空对地导弹后,再次从超低空进击。一俟目标进入导弹射程,即刻发射、脱离。666中队予以掩护。

战斗结束。666中队重组编队,离开沙漠。编队中有四个空缺:666中队失去了四架战机。

666中队的队长并不清楚未能返回的僚机是如何奋战,又如何被迦姆击落的——那是发生在他视线之外的战斗。

然而,这场战斗行动的全程都已被一架并未加入战局、一直监测战斗的战术战斗电子侦察机记录下来。那是部署于菲雅利基地的特种空军3号机,机种是希露菲德,代号雪风。

在雪风的战斗数据档案中,记录了中队长所不知道的、被迦姆击落的那些战机的战斗过程。无人逃脱;四架战机的飞行员都和爱机一起凋零在菲雅利的天空。

雪风的飞行员深井零少尉把这些告知了666中队。他的声音就像在读数据,毫无感情成分。

“你部被击落者无人生还。这里是雪风。任务结束,返回基地。”

中队长无言地目送着告知部下噩耗的雪风——那架正孤独地飞过666中队编队上方的战斗侦察机。雪风耀出了辉光。它启动后燃器[3],迅速上升,消失在行将入夜的高空。

“那家伙是死神啊。”

中队长低声自语。雪风只是默默地旁观战友被杀的景象,并未伸出援手。正在离开战斗空域的雪风从不主动支援其他战机,就连发出的警告也为数甚少。这就是战术管制机的任务。

不准去支援。搜集战场情报,必须生还——中队长当然清楚,赋予雪风的任务就是这样。但他依然会想,如果有那种安装大功率发动机的高性能战斗机加入战斗,自己的部下说不定就不会死了。那架战机的飞行员是怎样的人呢?一个能无动于衷地看着战友逐一被杀的家伙,简直不能被视为人了。他们就像回旋镖[4]那样飞了回去——没有命中猎物就飞回的回旋镖。

“这废物。”

中队长命令全队返回前线基地TAB-16。整个编队默默地踏上了归途。

* * *

雪风正在三万米高空以超音速巡航,向菲雅利基地飞去。孤身一机。

深井零少尉望向座舱之外。辽远的天穹显出浓重的墨蓝色,几乎完全黝黯了;他能看到星光;在他下方,行星菲雅利正被夕阳染遍,但再过不久,它应该也会覆上天空的颜色。在地平线上,停驻着菲雅利的绛日殷阳。它的太阳是双星,互相被对方的重力挤成了椭圆的形状。从其中一个太阳喷薄而出的赤色气体,即使从这里也能看得一清二楚。这道翕赫的洪焰直冲高天,那样子倒俨如银河一般。但这道银河并非是乳白色的,而是发出血红血红的色彩,因此被称作“鲜血路”,而从另一个太阳喷出的气体,则和这条“鲜血路”缠卷在一起。

零看了看亮度已调到最低的各种仪表。没有异常。一片寂静。零回想着刚才666中队的战斗。

——Delta-4,交战(Engage)。向右散开。右边。右舷。

——这里是Delta-4,我看不见敌机。

——你被锁定了。危险。

——迦姆在哪?雷达……

Delta-4向右急转,但没能摆脱迦姆。

若不能完美地操纵战机,就会死——零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战斗不需要感情,战机也不需要感情。飞行员是战机的一个部件。无法和战机融为一体的飞行员不配称为“战士”。若是被那样的人操纵,无论怎样先进的战斗机也无法战胜敌人。那么,那架战斗机……

突然,雪风的远程预警雷达发出了警告。

“怎么啦?确认。”

零向后座的搭档——电子作战员[5]——问道。

“不知道。被动警戒系统有反应,但位置不明。可能是战斗机。”

“说的什么话。‘可能’是什么意思?肯定是迦姆,快搜索。”

FCS(火控系统)启动。雷达切换为远距离—移动目标自动搜索模式。目标进入雷达的搜索范围。

“发现目标。小型,是战斗机。极快。速度2.9(马赫),正面。约两分钟后交会。”

零扫了一眼MTI(移动目标显示器)。是敌是友?但MTI上显示着“不明”。

“这是什么意思。”

“IFF(敌我识别系统)未响应。”

“那就是敌人。”零说。

零在战术电脑上将不明机设定为敌机。战术电脑随即将雷达的搜索模式、频率、功率、脉冲宽度调整到最合适的状态,开始追踪目标。

“机长——深井零少尉,最好还是确认一下。可能是友军。IFF可能出了故障。迦姆应该不可能飞到这里才是。”

继续接近。不明机并未改变方向,径直朝雪风飞来。

“简直就像大型导弹。”

“深井少尉,规避。”

面对疾飞而来的目标,战术电脑从雷达模式转换为超级搜索模式。自动锁定对方。

“再次确认。那家伙是哪里的。用紧急频道联络。”

“正在做,但没有回应。对方似乎关掉了通信装置。”

雪风以近乎90度的角度向左方盘旋下降。不明机急速上升,和雪风越拉越远。雪风的机体——“超级希露芙”装备的全向脉冲多普勒雷达准确地捕获目标,将它的位置、速度、加速度显示在MTI上。

目标也急转回来,开始追着雪风迅速下降。

“他想打。”零说,“交战”。

“那不是迦姆。”

“你怎么知道?”

雪风的电子作战员在突然开始高G回避急转的雪风后座上以肉眼看到了正对雪风紧追不舍的不明机。两机之间只有七八百米的距离。那是一架沐浴着夕阳光辉的大型战斗机;战术侦察吊舱的电子摄像头捕捉到了极具特征性的尖锐双垂尾。

“那是……深井少尉,那是希露芙。是希露菲德。”

“希露芙?是哪里的?”

“不清楚。”

零加大了回旋半径。他转过头去,看向搭档所说的方向。不明机正在接近。那的确是与雪风同型的机体,它正以高G回旋向雪风接近过来。零再次确认了IFF;不明,雪风这样回答。同时,雪风警告道,不明机已进入攻击状态。捕捉到了敌雷达的瞄准脉冲。零迅速打开主武器开关。装备控制器面板上显示出了搭载的武器。

[6]

现有对空机炮和四枚近程导弹。远程导弹业已耗尽。

“击落它。”

零按下了“空中格斗”按钮。

“快住手。那不是敌人,是希露芙。”

说时迟,那时快,雪风急速盘旋、陡直上升,进入一百八十度对头锁定的攻击状态,雷达模式也切换为孔径模式[7]。零扣动了扳机。对空机炮开火。没有命中:不明机进行了回避机动。雪风迅速盘旋到不明机后方,在约九百米的距离上占位,再次射击。剩余弹数为零。未命中。

“你疯了吗,深井少尉!”

不明机向右方盘旋下降。雪风也进行追击。不明机以6G的加速度拉升,企图转到雪风的后方占位。雪风拉到最大迎角,以6.5G的加速度接近到四百米的距离。零清楚地看到了那架战机。的确是希露菲德。但零并没有丝毫中止攻击的意思,因为IFF没有将不明机确认为我方。既然不是我方,那么就是敌人。雪风的中枢电脑没有解除警告,不明机也进入了攻击状态。零想,如果因为考虑到“可能是我方”而迟疑了攻击,雪风可能已经被击落了。就肉眼所见,那确实是FAF的战机;但它肯定是迦姆——零这样确信着。而且是强敌,是拥有雪风和雪风分庭抗礼的机动能力的强敌。

零按下了“导弹发射”。没有反应。FCS通过HUD(平视显示器)向零发出“目标距离过近”的警告。FCS测定了不明机和雪风的相对距离,并计算出近程导弹的最小发射距离是五百四十米。如果在比这更近的距离内发射,就会危及母机。

为了将自己的意志——无视FCS的警告,紧急攻击——传达给中枢电脑,零又按下发射按钮,并且一直按着。如果错过这个机会,下次就可能是自己被杀了。中枢电脑命令,优先权比FCS高的战术电脑迅速攻击。战术电脑越过FCS,在导弹的搜索装置的武器控制系统里解除了最小发射距离的设定。就在那一瞬间,导弹从雪风的机腹发射。

双方的距离在三百七十米以内。雪风急速脱离。不明机为了避开导弹,做了一个剧烈的半转反向回旋,然后就像要撞上去似的,向雪风冲来,似乎是要把导弹引向雪风自身。导弹也迅速转回,冲向不明机,从它的右侧擦过。雪风离它们还不到二百米。雪风的FCS虽然已向导弹发出引导信号,但察觉到危险而解除了引导控制。来自雪风的引导信号被切断,导弹失去了会根据多普勒波长的变化而起爆的机能。这一引爆装置原本会对比雪风上的雷达发出的脉冲与从目标反射回来的脉冲的多普勒波长,从而计算出导弹与目标的最小距离,并在那一瞬间引爆;但它此时停止了工作。然而,光学感应引信却感知到目标发出的热量,启动热电池,发出起爆信号。导弹爆炸。

发射后,只过了不到三秒,不明机的右侧主机翼被炸飞。碎片高速四散。不明机被击落。

导弹的弹体向四面八方爆散开去,其中一部分也向雪风袭来。瞬间,一片弹片击穿座舱盖,直接命中零的额头。零的头盔面罩被打碎。剧烈的疼痛,零呻吟一声。

“少尉,两个发动机都停了。飞控系统也出现了问题。”

雪风开始缓慢地回旋着下落。

零用手摸摸伤口,飞行手套被鲜血染红。如果爆炸再近一点,弹片大概就会打穿零的头部,把他的脑袋整个轰掉吧。但零并没有感到害怕,因为根本没有那个工夫。雪风正在坠落。

“跳伞吧。”

“等等……我不能抛下雪风。”

大量出血。右额和右肩疼痛着。

“发动机全毁了。不行啦。”

“别急。雪风是不可能坠落的。”

“少尉!”

“涡轮还在转呢。可以重新启动。”

“要是重启时间过长,我们就危险了。”

雪风回到了近乎水平的姿态。后座的飞行事务员没有放过这个机会,甚至没有确认座椅弹射拉杆是否处于“只弹射后座”的模式,就拉动了拉杆。

降落伞射出。后座弹射。这次震动使雪风再次进入螺旋失速状态。

零查看了一下高度。寒气刺痛面颊,还一直耳鸣。高度尚够。发动机的燃烧压力很低。本来只要按下自动重启键就可以,但没有反应,因为没有重启所必需的电力——低压发电机无法提供充足的电力,也没时间启动喷气发动机燃油启动器[8]了。如果使用辅助动力装置,电脑系统就会有损坏的危险。

右发动机还有燃料。燃料的输送被自动切断了。零看了一眼涡轮转速表。

零让雪风迅速下降。雪风就像要一头扎进大地那样,把机首转而朝下。俯冲。

涡轮叶片在对冲气流中开始转动。发电机的电路复活过来。零按下“空中启动”按钮,发动机点火装置启动。火花塞点火激励器点火。“空中启动”指示灯亮起。雪风还在跌落。左发动机重新活转。涡轮的吸气温度正在上升。转速飞速提升。点火操作停止。零重新握住侧操纵杆。雪风急速爬升。尾旋。

零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在右侧控制台的侧操纵杆上,努力抑制尾旋。突然,战机向另一侧猛烈滚转。

肯定是飞控系统失灵了,零想。他慎重地掌控着操纵杆。滚转虽被控制住,雪风却开始背面朝下坠落。为了把机身翻转过来,零又缓慢地滚转——接下来又是突如其来的急速上升。雪风就像发狂的烈马一样,零感到疲惫。现在根本没有工夫查看仪表、找出故障所在,没有舱盖的座舱寒冷彻骨,眼睛在猛烈的风压下难以看见。手臂也开始麻痹。雪风愈发狂暴。

主飞行电脑系统亮起了异常指示灯。在负责高速同步处理飞行数据的五台飞行电脑中,已经有三台完全沉默。剩下的两台中,也有一台运行不良。两台电脑的计算结果并不一致,而且完全不知是哪台出了故障。因此,中枢电脑把飞行电脑从整个系统中切离开来,通过直接控制组件向机翼输入操纵信号。

零在综合显示器上看到了这一切,他明白雪风为何会如此混乱地飞行了。零放松了握着操纵杆的手,开启自动飞行模式。雪风的摇动顿时被遏制下来。

让雪风发狂的,正是零自己的手臂。由于负伤,手臂的感觉不完全正常。他在侧操纵杆上施加了比平常大得多的力道,而雪风忠实地予以遵从。操纵杆是压感式的,通过检测飞行员右手的握力变化,控制所有的可动翼面。被固定的操纵杆(因为是压感式,所以没有必要移动)会敏锐而迅速地反映飞行员的意志。零为了忍耐伤痛,肌肉处于紧张状态,以至会产生无意识的动作,操纵杆当然也会对此做出反应。

零操作着自动飞行模式的高度数值,将与地面的相对高度设置为三百三十米。雪风开始下降。电波高度计开始测算相对高度。雪风在气压高度一千二百六十米的位置水平飞行。下面是低矮的山地,雪风随着山岭的起伏飞行。雷达切换为真实波束地形测绘模式。前方监控系统启动。

“回家吧,雪风。”

归航路线的数据已经遗失了。没有了后座的飞行事务员,零只好在中枢电脑的帮助下计算战机的当前位置;导航电脑与上空的导航支援卫星联机,中枢电脑算出位置。按下“自动操纵”键。战术电脑开始进行战术导航。目标是菲雅利基地。雪风会自动索敌(如果与敌机遭遇则会自动战斗),一直飞到目标上空,展开轰炸。不过,雪风并未装备轰炸用的武器,因此不会有真正轰炸基地的危险。

靠自动驾驶,大概能成功飞抵基地,但如果遇到敌人,现在的零是毫无抵抗能力的。右眼的视野完全被染成红色,只要闭上眼睛,血液就会在眼睑上干涸、遮住视线,左眼也由于风压的缘故难以睁开。头盔面罩倒是没有被冲击炸飞。零在战术电脑上输入目标——只能用左手的指尖选择,然后就整个瘫软在坐椅上。执行战术操作终究要比往自动驾驶系统里输入坐标轻松得多。零不是领航员,而是战士。HUD的亮度被调到最大;在通常的夜间战斗中,亮度总是调到最低,眼睛已经适应了在黑暗中作战,但现在不调到这么亮根本看不清。HUD上的导航标志笔直指向菲雅利基地。雪风在低空向基地飞去。亚音速。单发动机飞行。

出血十分严重。虽然到达基地上空还用不了三十分钟,但零已经半睡过去了。他听见远远地响起了雪风发出的警告音——已到达目标上空。

从菲雅利基地传来了通信。

“B-3,怎么了?报告情况。”

“……May Day[9]……听到了吗……奇怪……切换为轰炸模式了……是菲雅利基地吗?”

“是的。你想盘旋到什么时候啊。”

“这就降落。紧急着陆。我受伤了。眼睛几乎全都看不见了。”

“你着陆有困难吗。”

“就算我废了,雪风也能平安降落。现在降落了,请进行ALS导航。”

自动机动模式,关闭。自动着陆系统启动。自动油门系统和直接升力控制,自动启动。雪风自动进场。放下机轮。锁定。

残阳消尽,菲雅利基地灯火通明。但零看不见这些。鲜血的味道,就像“血腥玛丽”[10]那样,略带咸味,一放松就会精神恍惚,有如这般的醺醉感。

雪风进场着陆。机轮接地。自动制动。速度刹车开到极限。

着陆得比我还稳当,零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瞬间这样想着。菲雅利夜晚的气味。

空气妖精希露芙展翼轻翔。冰肌雪肤,亚麻色的长发随风飘扬,透明的翅膀在光芒下闪亮。她撒着金色的光粉飞舞;银色的杏眼,红唇边挂着妖媚的微笑。没有乳头的柔软酥胸、紧致的纤腰、修长的玉腿。

希露芙——风之妖精。自由地翱翔于苍天,拂动微风,掀起风暴。

希露芙把双膝弯成直角。折弯的小腿顿时失去厚度,像锐利的小刀一般垂直立起。她把双臂放到身后,抓住自己的翅膀。翅膀后移,变得不再透明。她将头伸直,头部变成了灰色。

大功率发动机点火。希露菲德。双垂尾、主翼是切尖三角翼。座舱盖基座下的机体代号。小小的汉字——雪风。

雪风以超音速飞翔。超音速的激波冲击着菲雅利的林莽。

那是雪风。零见到雪风在翱翔。自己就坐在它的座舱里;那么,现在看着雪风飞翔的自己又是谁?雪风盘旋着接近;零看向座舱。

空无一人。

雪风以超音速飞远,消失在虚空之中。雪风、雪风,你要去哪里……你要把我扔下不管吗?

“雪风……”

“你醒啦?”

零睁开眼睛。全身汗水淋漓。现实的疼痛感。头上是层层包扎的绷带。右眼前一片漆黑。

“眼睛——我的右眼……”

“冷静点。”

零想挣扎着爬起来,但菲雅利基地的军医按住了他的肩膀。

“不是什么重伤。不过,你没失明简直是奇迹。头盔面罩的碎片刺进了你的右太阳穴。要是位置再差一点,你就没法再飞了。运气可真好啊!”

“雪风怎样了?它损坏的程度怎样?”

“是你的爱机吗?我又不是负责治疗战斗机的,不知道它的情况。再休息一下,你就下床吧。特种空军的副司令找你,让你去她那儿报到。”

“库里准将?那个老妖婆。就算我变成尸体,她也肯定会把我从坟里挖出来,叫我去报到。”

“你好像被送上军事法庭了。”

“为什么?”

“要来点镇静剂吗?”

“那样会昏昏欲睡、没法飞行的。”

“你是干了什么才被送到菲雅利来的?反政府活动,还是小两口吵架?我就不说不好听的了,劝你老实一点,不要违逆上级。再过个两三年,你的兵役就期满了。要是想早点回地球,就别干会惹麻烦的事。”

“地球只是一个装满了苦涩回忆的大水球……你跟我说,要是想早点回去,就老实一点?老实地被迦姆杀掉吗?开什么玩笑。要是不杀死对方,就会被对方杀死的。”

“在地球的时候,你也是这么生活的吗?”

“我的过去跟你无关。”

“对普通的人类来说,哪怕只早一秒也好,也想早点逃离战场。但最近像你这样的人越来越多了。特种空军的战士果然‘特种’。你读过琳·杰克逊的《侵略者》吗?杰克逊女士在书中预言,像你这样的人会不断增加。虽然在地球上进行的战争轻易地结束了,但问题还在后面。各国对‘通道’的管理方式争执不休,在地球之战中担任主力的那个超级大国[11]企图独占‘通道’的管理权,但其他各国援引《外层空间条约》[12]坚决抵制。”

“《外层空间条约》?有那种东西吗?”

“那是在发现菲雅利星好久以前的事了。条约的全称为《关于各国探索和利用包括月球和其他天体的外层空间活动所应遵守原则的条约》。最后,地球防卫机构从联合国独立出来,建立了菲雅利空军。对其成员的要求是:不主张、也不持有偏颇的意识形态;现在FAF是一个超国家的组织。听着倒挺好的。但实际上,人员质量每况愈下,只有那些在地球遭到排斥、被视为国家的负担的罪犯才会被送到这里。FAF就是人类的垃圾箱、监狱的分部。真是前途多难啊。我觉得他们和正常的罪犯也不一样。看到你之后就明白了。虽然不是冷血、非人的杀人狂,不过在某种意义上也没有区别。你就像战斗机器人一样。”

“你不也是一样吗。要不怎么会被送到菲雅利来呢?”

“我跟你可不一样,我是为了研究而自愿来这里的。犯下罪行、被关进国家监狱的人就算不情愿,也只有去FAF一条路。你一定是为驾驶战斗机而受过训练、脑内被灌入了条件反射吧?”

“对。”

“真想搞到你在受训之前的人格数据啊。现在你的这种个性,是经过训练变成这样的呢?还是把原来的人格完全摧毁,然后再进行训练的呢?我很想知道。”

“你知道了又能怎样?难道要高呼‘这不人道’吗?与迦姆的战斗和人道毫无关系。迦姆本身就不是人。”

“没错,对我来说,人道什么的根本不是问题。”

“你也接受了训练吗?”

“不,我不开战斗机。”

“你和我不是很像吗?只有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才是重要的,除此以外就完全不管不顾。这不是训练的影响,我从过去到现在一直没有改变。我讨厌性能低劣的家伙,不管是人类还是机器。谈话就到此为止吧,我不想再说了。给我看看医疗电脑的数据,就是我的病历。让医疗电脑来判断我是不是能下床吧。这里用不着你了,给我出去。你很碍眼啊。”

零下了床,拆掉绷带,用手摸着伤口。正如军医所说,不是什么太深的伤。右眼能看见;眩目的光线使右眼眯了起来。伤口开裂、血流了出来。军医一言不发地走出了病房。零没有把绷带缠回去,而是把它揉成一团、压在伤口上。

护士走过来,抱怨道,你干吗拆掉绷带。护士想给他重新绑上,但零对她说,不需要绷带,有创可贴就够了;护士照零的要求做了。

别人总是质问他,你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这么做,等等。

身着军服的预审[13]法官也这样问他。

“你为什么要击落己方战机,深井少尉?”

“那是迦姆。”

“照相枪里照到的明明是希露菲德。”

“那是迦姆。IFF判断为‘不明’,呼叫也没有应答。”

“雪风的询问/应答装置(IFF)正常,”作为辩护律师的库里准将说,“并未检测到异常。”

“也可能是对方的IFF和通信装置出了故障。”法官表示。

“如果不攻击,我就会被杀。它虽不是敌人,但也不是友军。那么就是敌人。”零说。

“可那显然是一架希露菲德。深井少尉,你不信任自己的眼睛吗?你也应该目睹了那架希露芙才是啊。”

“你这家伙……不,您。您想必是很信任自己的眼睛了?我相信雪风的警告——这是当然的吧,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能活下来啊。”

“律师要求”,库里准将用食指推了推重度近视眼镜,“调查那架希露菲德属于哪个战队。”

“是的,”零点头赞同,“那架战机上既没有战队标记也没有个人标记。至少肯定不是回旋镖战队的战机。”

“我认为是航空宇宙防卫军团下属的防卫侦察联队的战机。”

“战略侦察用的希露芙装有加速用的冲压推进器,在四万五千米的高空飞行。不可能向我发起攻击。”

“你遭到攻击了吗?”

零指了指额头上的创可贴。

“这是战斗负伤。”

“这不是雪风发射的导弹所致吗?”

“如果我不击落对方,就该轮到雪风被击落了。对了,我那口子怎么样了?就是和我搭档的少尉。你们问过他吗?”

“他死了。”短暂的沉默后,法官说道,“被土著恐龙[14]干掉了。”

“所以我当时就说……不过,如果发动机没能启动,我可能也会一样吧。”

“他的降落伞挂在树上,在挣脱的时候,遭到了来自下面的袭击……辩方要求有效。今日休庭。深井少尉暂时禁止参与一切作战行动,不得出勤。”

菲雅利没有监牢,除死刑外的所有刑罚都是送回地球。各自的祖国对这种累犯的处理方式都不尽相同,比较宽容的国家会在原判决上加上越狱罪,不宽容的国家就直接死刑了。零想了想,日本属于哪种国家;接下来想到,当他意识到自己的祖国时,一定会和倒霉事连在一起,于是不禁叹息。

零在走出临时预审法庭——战术空军军团第七作战小会议室时,被库里准将叫住,因刚才的言语无礼遭到训斥。

“你想让我丢脸吗,中尉?”

“我的耳朵出问题了吗——叫我中尉?”

“如果预审无罪,就会正式任命。无论如何,我很高兴你能安全回来。”

即使在菲雅利空军中,希露菲德也属于价值高昂的全能型机种。准将高兴也可以理解,零想。

“在预审会的判决下来之前,我会被怎么对待?软禁吗?”

“我任命你为布克少校的助手。”

“杰克的助手?是地面勤务的话,当然可以,但我已经被禁止参与一切作战行动了。”

“现在困扰少校的工作和与迦姆的作战无关。具体的你见到他就知道了。完毕。还有问题吗?”

“没有。”敬礼。

在与可称为自己唯一朋友的詹姆斯·布克少校见面之前,零先去了空军医院,换了创可贴。虽然特种空军内部也有医务室,但这次收治零的是基地的中央空军医院。在那里的医疗数据电脑上确认自己的伤口没有恶化后,零走向第五战队所在的分区。

菲雅利基地位于地表之下。

作为全军总合参谋本部所在地的菲雅利基地光是中枢部分就已非常庞大,不当值人员的居住区域与军方的作战设施处于不同的场所,在无比宏大的地下空洞之内,鳞次栉比地建着高楼大厦。走在街上,会觉得这里和地球的地面并无二致,唯一一点区别,那就是从高楼的缝隙之间窥见的天空永远都晴朗而明亮。不过在这里,并没有人会在意这人工制造的天空,大概是因为它和祖国的天空极为相像吧。偶尔,地下水会从晴空之中喷出,只有在思及蓝天上掉下雨点这件事很奇怪的时候,才会想起,那并不是真正的天空。

回旋镖战队的区域离基地中枢部略有一段距离。其他战队的部署位置都会考虑到紧急起飞的要求,但超级希露芙却是深藏不露的。机库十分狭窄,令人想起航空母舰的机库;零来到了这样的机库之中。他从准将那里得知,雪风从工厂转运到了这里,运气好的话,在这里就能碰见它。

十架以上的超级希露芙的机首整齐地排列成一行,那样子真是十分壮观。低矮天花板带来一种逼仄之感——说是低矮,天花板也高达七米以上,而希露芙的垂尾和天花板最低处之间的距离仅有1.2米左右。同样地,说是狭窄,这座能容纳十六架战机的机库的全长也接近三百米。在相邻战机的主翼与主翼之间,最少也有三米多一点的空隙。超级希露芙是巨大的妖精。

机库的上一层,是整备暨出动准备层。只要故障不是很大,战机就在这里恢复精神;在设计上,几乎所有的零件都是可以整体更换的。但这回雪风却不能这样修理,必须送到能生产新机的空军工厂去。

雪风已经回到了3号机的位置。巧的是,布克少校也在。只有他一人。他一只手拿着大概是雪风的修理报告的厚厚文件,坐在雪风的驾驶席里,正在检查电子仪器。零绕着雪风走了一圈,避开从机腹垂下的、粗大的外部电源线,来到左侧面,踏上登机梯。他用右手握着扶手,将左手举起。

“深井零中尉,从现在起前来担任布克少校的助手——嗨,杰克。”

“你没关系了吗,零——你说中尉?那可得恭喜你啦。”

布克少校叫零先在下面等一等。零望了一会儿雪风,时间不久,只有十五六分钟。少校下来,把文件交给零。那是关于修理、整备、改装的各种报告书。把登机梯折入机内之后,布克少校一边拔下检查雪风用的耳麦,把它装入地上的袋子里,一边说:

“虽然看起来没什么改变,但雪风的性能已经更上一层楼了。空中武器控制系统、机炮控制装置、中央大气资料电脑、数字数据链路、备用罗盘,等等等等。明天进行动力测试。——不行啊,要是让你来做测试,我会被枪毙的。现在已经感觉站在行刑的墙前啦。”

“不好意思,真是麻烦你了。”

“哪里的话。”

布克少校拧着眉头。他脸上有一道刀疤,因此这个表情看起来相当吓人。虽然一直有传闻说,他是因为杀了很多人而被送到菲雅利来的,但没有人敢跟他当面确认真相。对于少校,零比他人知道得更多一点。

詹姆斯·布克少校比零自己还了解日本。写在雪风座舱下方的那两个小小的、工致的汉字“雪风”就是出自少校的手笔。这两个字写得龙飞凤舞,连零也几乎认不出来,但的确很漂亮。先不管他的过去如何,至少就零所知,布克少校的为人和他的面相正好相反。少校在服役期结束之后,依然出于自身的意愿申请继续服役,已经在菲雅利待了很长时间。过去他也开过战斗机,但现在已经转为地面工作,主要是指导机体的整备和调整人员的工作安排。由于发生过某人因拙劣的工作把他惹怒而被取消休假的事,人们更加对他敬而远之了。如此这般的少校有一天突然问零“你相信神吗”,由于零不知道这是开玩笑还是试探还是嘲笑,就什么也没回答,结果遭到了殴打。菲雅利有一条几乎被所有人默认的不成文规矩——从空中回到地面之后,可以无视军阶。所以即使零当场打回去也不要紧,但他却没有那么做。当然,他也没有把左脸凑过去让少校继续打,而只是把嘴角流出的血舔掉,继续进行阅读装备检查表的工作。“原来如此,”少校说,“你和我是一样的。”自那以来,他们就成了朋友。

“你说你是我的助手吧,零?真是的,上面的人不像话,底下的人就得受苦喽。库里婆婆说什么了吗?先到上面去吧,然后再聊。”

两人乘着小型的人用电梯上到地上一层,进入了安有大玻璃窗、可以将宽阔的整备场一览无余的作战简报室。因为现在没有出击的预定,简报室里空无一人;房间虽然很狭窄,但天花板却很高,是为了视野良好的开放式设计。虽然也有天花板是普通高度但更加宽敞的谈话室,不过回旋镖战队的战士们更喜欢这个朴素的房间。尽管都有自己的单间,他们却把自己喜欢的东西都放在了这里。哲学书、画报、放着抽象画的画架、装有电子零件的盒子,房间的尽头还有一个盛着编织工具的篮子。所有人都在这里集合的情况非常稀有,因此每个人都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房间。

布克少校拿过靠在墙边的“〈”形木片,一边抚摸着它,一边让零先坐下。

“中尉阁下。”

“还没确定呢。”零把纸杯放到咖啡机的出水口那里,“但反正也无所谓。”

在菲雅利没有一个士兵,所有人都是军官、士官。在地球结束预备训练之后,一旦决定实战部署到菲雅利,就会晋升为少尉。这也许是菲雅利空军向外界展示自身性格的方式,但没有一兵一卒,完全由指挥官构成的军队,也实在是前所未闻。在这种情况下,吃亏的就是少尉阶层了,因为他们就是实质上的士兵。这样,就产生了这种战斗时另当别论、一回到地面就众人平等的潮流。少尉阶层的人很多,所以团结起来力量也很大。虽然对自己有利,但规矩就是规矩——在菲雅利没有人会唱这种反调。

至于那些一般意义上的正常人,就是将官阶级,以及欢乐街的女人们了。虽然是妓女,但她们几乎都不是罪犯——除非把卖春当成犯罪[15],并且都是自愿来菲雅利的。她们也有无趣的军阶,不过倒是没有穿着制服的必要,硬要说的话,长裙就是她们的制服,当然,也不戴军衔。与军衔相应的是,如果把妆卸掉,看脸大概就明白等级高低:越老的越高。话虽如此,外人难得看见她们不化妆的脸。她们热衷于本职工作;如果想体验真正的恋爱,有许多别的选择。在菲雅利,身着真正军服的女性的数量基本和男性相当。自然,这些女性就谈不上很正常了,以“正当防卫”为名被枪杀的男性每年必出一人。女人们可是非常厉害的。

“别这么说,”布克少校说道,“涨工资毕竟是件好事。像我刚来这里的时候,每个月一付完给离婚老婆的抚养费,连买醉都难了。”

少校的妻子搞不好是日本人——零这么想,但没有说出口。

“要咖啡吗?——你做的这把回旋镖不错嘛。”

“不——谢谢——就算完美的东西,也是有考虑余地的。我脸上的伤就是……算了,不说了。库里准将真的是抽到了下下签啊。”

少校放下将近一米长的回旋镖,啜饮着咖啡。

“我在菲雅利上的第一个女人”,零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长得特别像准将。她可是上尉啊,给她敬礼,却被抽了一巴掌。说起来都不好意思。”

“呵……这就是青春啊。”

“说我幼稚吗?你刚才说的下下签是什么意思?”

“你很讨厌站队列吧?”

“啥?”

“日本空军的老大要来视察咱们菲雅利空军了。”

“然后呢?”

“然后,那就是问题所在啦。”

“你是说……”零想象一下队员们整队的情景,就明白了,“要集合整队,当仪仗兵?要我?要天下无双的回旋镖战士干这事?肩上还要扛着个回旋镖?别扯了。”

“哪个战队都会说‘别扯了’。于是就抽签决定啦。特种空军副司令官库里准将就光荣中标啦。全师就咱们第五飞行战队没干过这种事,现在终于轮到啦。就是这么回事。”

“真讨厌啊。”

“谁都这么说。联合抵制。我该怎么办?那个皱纹阿婆就说,布克少校,全都交给你了。她想让我去死啊?”

“都怪咱们没有正式的仪仗队。”

“现在说这个也不管用了。——你有什么办法没有?”

“少校你亲自去站军姿如何?就你自己。”零去给自己再添一杯咖啡,“我觉得不至于枪毙吧。”

“水滴,雨点,一点点。”少校说,“Zero——就是你的名字,零。”

“我从一生下来就是个多余的人。”零站在咖啡机前说道,没有回头,“我刚一出生,马上就和父母告别了。是专业的‘亲人’把我养大的。还有不少处境相同的孩子和我在一起。当时的生活真是幸福啊。”

“真是让人低落的话题。几点了?——五点?”

“1658[16],少校。——不到上面去吗,杰克?”

“好,”少校说,“允许。”

出了作战简报室之后,两人走向对面那道设有大型升降机隧洞的墙壁。升降机一共有四台,算上绕开牵引车和整备用的舷梯等物的路程,他们离最近的三号升降机大约有一百米。两人沉默地走着。这里没有专门给人类使用的、通往地表的升降机。少校的手里拿着回旋镖。

零从挂在墙上的三个遥控器中取了一个,在那盒子的上部插入ID卡,使之启动,然后就进了宽广的空间。“好,走吧。”少校说。于是深三十米、宽二十米的地板便开始上升——向上看去,垂直延伸上去的带状发光面板十分美丽。地板在中途停了一下,等候天花板上的隔离墙打开。到地面上要经过三道这样的门,各层之间都保持着独自的气密性。升降机的动力系统也会在这里切换,故障时还有其他层的系统作为备份。楼层中央还设有拥有独立动力系统的紧急遮断装置,即防火、防爆、防污染的防御墙。在最后一层,周围的厚重墙壁和地板一起抬起,等它停下后,从开在巨大的混凝土直方体上的洞口里走出,就是地面了。这是机库的内部。与其说是机库,不如说是庞大的屋顶。倾泻而下的阳光显得十分刺眼。电源车、紧急动力辅助机和消防车都静静地停在那里。

两人没有走向通往跑道那边的门,而是从后门出去。草原青翠一片。面向远方——话虽如此,其实也谈不上多远,应该只有五百米左右,就是幽深的原始丛林。零曾经听说,菲雅利不设正规的陆军,就是因为这片森林实在过于“顽固”。他想,这的确是有道理的。

三架负责空中巡逻任务的迎击机轰鸣着以编队起飞了。少尉和少校从机库屋顶的影子里逃开,走到太阳地里,坐在草上。菲雅利星上的小植物柔软而富有弹性,一点也不扎人。它们的颜色是泛着蓝色的绿色,其中还有深蓝色的。伸手折断,会发出菖蒲般的清香。

“风真清新,”零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和过滤过的空气完全不同。”

“白天还算好,因为看不见‘鲜血路’啊。总觉得那玩意儿不吉利,实在喜欢不上。”

“这可不像你会说的话。”

布克少校从腰间抽出大匕首,像是测度似地瞄了一下手里回旋镖的翼形,就谨慎地削了起来。“人类的直觉啊,”少校一边削一边说,“虽不精密,但却正确。轻易不会出错的。”

零催他投一下回旋镖试试。少校把木屑吹走,站起来,以熟练的漂亮动作投出了回旋镖。在只飘浮着几缕薄云的午后晴空中,回旋镖带着微微的风声飞舞。

“没回来啊。”木片画出一道大大的圆弧,落在了十四五米远的地方,“是风的缘故吗?”

“这不是该被风影响的东西。”

少校一边捡回回旋镖一边说道,他以前曾经做过即使在更大的风中、以更烂的手法投出去,却依然总是准确返回的回旋镖。他再度坐下,用匕首削起了木片。零在他身旁躺倒,仰望天空。

“坏了吗?”

“什么东西?”

“那个完美的回旋镖。你刚才说你做过的。”

“是坏了。——准确地说,那不是我做的,而是电脑做的。我把条件输入电脑后,电脑在自己制作的空间中反复进行了几万次模拟,才得出了翼形的数据。我把数据输入数控机床,做了那个回旋镖。那算是‘1号机’吧。”

“听你的口气,好像失败了啊。”

“现实空间和电脑里的数据空间是不同的。接下来我又考虑把加速度计和电脑安在回旋镖里、使用可变频率等等,进行了很多尝试。最成功的是前缘加上襟翼控制器的那个。那是‘2号机’。”

“那,‘3号机’,”零把嘴里含着的苦味草茎一口吐掉,“完美了吗?”

少校停住手,用匕首尖指了指自己脸上的伤痕。

“这就是结果。来菲雅利之后受的伤。破相啦。”

“我都不知道,”零坐起身来,“你这伤是被回旋镖砍的。”

“飞得特别快。以预想不到的角度猛然一转,向我直飞过来。根本来不及躲。砍出这道伤之后,那东西又飞出去,再转了一圈。这回才好不容易把它抓住。虽然我在制作的时候,是让它自动返回容易接住的位置,但要怎么飞到那个位置去——它是根据具体情况自行判断的……我再也不想投它了。”

“你往上装了火箭发动机吗?”

“不,只是普通的回旋镖。但它是有智慧的。我往上安了有人工智能功能的超薄系统集成芯片。回馈控制法无论如何也行不通,所以需要可以预测未来的控制方法。”

“预测控制法?”

“我把试作的回旋镖投了无数次。每投一次,集成芯片都会判断并记忆状况、查找失败原因,它预测出的下一步飞行轨迹会越来越正确。学习机能已经植入了人工智能部件的硬件——基础电路,所以即使不教给它基本的学习顺序也没问题。我给它的命令,是根据各传感器传来的信息,控制姿态、飞回射出地点,仅此而已。我这样搞了大约半年,在这期间,它的飞行轨迹会变得让我越来越难以预测了。就在开始觉得危险的时候——咻!缝了三针。那个医生缝得很糟啊,疼死我了。我想投诉他,但他也是特种空军的军医。对他犯的错误,我也有责任。毕竟我是负责人员监督的。”

少校把匕首收回鞘中,伸了个懒腰。然后,他站起来,拍掉身上的草叶,投出回旋镖。回旋镖几乎完全水平地飞了出去,在大约二十米远的地方急速上升,画出巨大的圆弧。

“这才是真正在飞,”布克少校说道,“机器在自然的天空中飞得太僵硬了。”

木制的回旋镖优雅地飞舞、轻盈地落下。少校曾经说过,他讨厌电子设备。

“这是忠告,还是讽刺?”

零想到自己的信条,问他。

“你的事怎样都无所谓。”少校以极度平常的态度回答,“我的好恶跟你没有关系。”

零想反驳些什么,但又觉得少校的话十分在理,于是只好默默地看着少校去捡回旋镖。当他想再度躺下的时候,装在制服口袋里的升降机遥控器响了。

“这里是深井少尉。三号升降机正在使用——”

那一头问他,你知道布克少校在哪吗?库里准将叫他过去。

“少校,皱纹阿婆找你。”

少校耸了耸肩。

“但愿是通知我日本的大人物遭空难而死的新闻。”

“那边说,欢迎仪式的时间表已经定下来了,现在就把计划表给你。”

“我可不会一个人去死的,肯定要和你们一起亲密地站在行刑墙前,把你们全卷进来。”

在两人乘坐电梯缓缓下降的途中,零一边在心里钦佩布克少校的电脑技术,一边又难以理解他为何还会用手削木片——机器的安全性明明可以提升到很高的程度,这根本不是他觉得危险,而只是单纯地讨厌电子设备而已——然后,仪仗兵全体成为铅质人偶的景象偶然在他的脑海里浮现。

“那个,杰克,”稍稍犹豫之后,零说出了自己的考虑,“如果制作人偶,你觉得怎样?”

少校停住烦躁地用回旋镖敲打肩膀的手,歪过脑袋。

“做人造人,”零说明道,“不,机器人,说人偶也可以。反正就是让它们排成一列、一起举手而已。也不需要人工智能系统。如果连相貌和皮肤的质感都能很好地表现的话……那个空军参谋司令好像的确是近视眼兼老花眼,在无限远到眼球表面的任何一个点上都对不上焦——这样就没问题了,反正只有他会靠近人偶而已。”

“噢,小子——你说什么蠢话。”

“你来做应该很简单的。”

“到时候被准将骂笨蛋的可是我啊。她能允许吗?”布克少校重新拿好手里的回旋镖,却没有就此住口,“但是——倒也有考虑的价值。虽然很乱来,但总觉得有道理。”

“深井少尉,”布克少校正色道,“我命令你去建议准将,说服她。这是少校命令。计划书由我来做。”

“不要,我不会应付那个超级老太婆。”

“那样的话,我就以违反上级命令暨抗命罪、反叛罪、逃亡罪把你送上军事法庭。”

“别开玩笑。为什么还有逃亡……”

“再加上侮辱上级罪。喂,零,你考虑一下,说服三十个队员和搞定一个女人相比,哪个比较好?”

“搞定女人更难。”

整备层到了。零把遥控器挂回墙上。

“要说女人,队员里也有女人——听着,这可是你出的主意。我要开始忙起来了。”

布克少校一边快步走着,一边说道。

“当真?”

“我在房间里试试有没有可能。你替我去准将那边汇报。谁叫你运气不好,被任命为我的助手了呢。别忘了,你和我是‘一丘之狸’啊。”

“是貉。”

“什么,你知道啊。没有什么可替换的动物吗……獾会比较好吗?”

零认输了。真是自找麻烦。他情绪低落地前往特种空军司令部所在的那一层。

会让本来讨厌电子设备的詹姆斯·布克少校开始制作电子人偶的,也是队员们那利己的性格。尽管其他部队的队员也有这样的性格,但回旋镖的战士们特别显著。由成长的环境、境遇,以及其他诸多个人数据为基准,分类出各种个性,再由电脑选出社会性和协调性特别低的成员组成一队,那就是特种空军第五战队。促成了这一切的,是库里准将。

执行礼宾任务理应感到光荣。可回旋镖战士们把这理解成了屈辱。他们根本不觉得来者是宾客。拒绝礼宾任务肯定是战队一致的意见,不过这不是大家商议的结果,而是所有人都尽可能地表现为“不管别人怎么说,自己就是不愿意”,于是看起来就成了纯粹的偶然。

当然,布克少校也是回旋镖战士中的一人。可他与其他队员的立场和性格都不相同。少校不想降级,但与他相反,其他队员基本都处在降无可降的最底层。布克少校也像其他队员一样,出于出击后不知能否生还的不安,已经无法大胆地——或者说是虚无地看待事物了。少校是从那种境遇中生还的胜利者,要明辨现实,就必须成功地活下来才行。如果用一句话形容詹姆斯·布克少校,就是“懂得畏惧的人”。

零理解少校的这种立场,但他发现,少校看到的现状和自己考虑的现实好像有少许——或者说是很大的——不同。结果,零一直没能完全理解布克少校的心情。零是战士。而且,不是像少校那样老练的战士。

尽管如此,零也想方设法完成了说服库里准将的困难任务。布克少校握手迎接他,说“做得很好,我就做不到这么好”。他把这解释为零“年轻的热情”奏了效,虽然意思是这个意思,但他的这个解释却很抽象。

但库里准将也不是没有条件,那就是人偶必须高标准地完成。如果十分出色的话,以后甚至还可以用于其他礼仪任务。事情比零所预想的更加迅速、更加规模庞大地发展起来了。“交给我好了,”布克少校说着,摊开构想草图说,“没问题的。”零不禁觉得,这个计划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范围,自己想出的点子居然变成了自己无法控制的巨大怪物。

只有两周。

库里准将去跟系统军团的高分子材料部门交涉,确保了人造皮肤能在短时间内完成。准将甚至还把布克少校办公室里的电脑和空军工厂机械加工系统的数据库连接在一起,使少校能坐在办公室里驱使计算机辅助设计、制造系统。少校自己连一根线也不用画,他使用显示器、键盘、手写板,一边和电脑商量,一边即时地加工出零件。

目睹布克少校高超的技术,零再次疑惑,为什么那支完美的回旋镖会坏?实际上,运用电脑的少校看起来好像十分享受,比用刀削木头时快乐得多。少校在处理工作的时候还会惬意地哼小调呢。

这段时间里,零一直在担任库里准将和布克少校之间的联络员,乘上自动单轨铁路车去军队的加工工厂跑腿,听工厂方面的抱怨,帮忙组装试作品,等等,干的尽是些无聊的工作。

零想尽快与雪风一起在天空中飞翔。每次与准将见面,他都问,下次什么时候开庭。

“找不到证据,你好像很着急啊。即使升为中尉,也没什么改变嘛。恭喜你啦,中尉。”

准将总是说这种话,但一涉及具体的细节,就顾左右而言他。零怀疑,准将难道瞒着当局,秘密调动巨大的组织,企图湮灭证据?可能性很低,但即使是真的,对零来说也是好事。

在日本空军参谋司令到来的五天前,试制人偶的骨骼完成了。零前去报告准将。

进入准将那间宽广的副司令室的零,看到放在大书桌上的人头,感到一阵厌恶。明知那是人偶的头,却还是为它的逼真感到反感。更加令他不悦的是,那张脸是零的前任飞行事务员的脸,就是被土著恐龙吃掉的那位。

“这真是恶趣味的极致啊,准将。”

“是,阁下,荣幸之至。”那人头说话了,“是,阁下,荣幸之至。”

准将放下交叉在桌面上的手,按了一下人偶的脖颈,让它沉默下来。

“我决定用光荣牺牲的烈士组成仪仗队。不得有异议。”

“骨骼似乎还有些小问题,您听说了吗?”零保持立正姿势说道,“本来想用强度更高的材料设计,但只能搞到便宜货。”

“没关系。先把这次对付过去再说。立即开始大量投产。”

“遵命。”

“等等。——预审法庭后天开庭。应该没什么事。”

“如果那架战机不是希露芙的话,到底……”

“倘若不是美丽的少女希露芙,那就一定是恬不知耻的妓女啦。是迦姆没错。详细的明天过了再说。你下去吧。”

在和上次相同的第七作战小会议室里,和上次相同的预审法官宣布了“不起诉”的结论。

“因为无法找到任何可以确认违法行为的实物证据。”

“我是被冤枉的,”零保持立正姿势说道,“战斗记录里肯定有那架飞机的坠落地点。你们去检查一下机体碎片,就应该能明白那是迦姆的飞机了。到底在搞什么?”

“如果你想起诉预审法庭,可以立案处理哦。”

“对判决没有不满。”库里准将站起身,制止了零,“少尉现在处于非理智的状态。”

“深井少尉,请你以自身的意志、遵从自身的信念,决定是否在这里签名。”

虽然还是不情不愿,但也不想再纠缠下去,零在递来的文件上签了名。

“退庭。”预审法官说道。

然后,零被准将“顺便”叫到办公室,狠狠训了一顿。

“我都那么叮咛,叫你别多嘴了——要咖啡吗?”

“不需要。”

“我想也是。”

“但是,准将,为什么没去现场验证呢?也不是很远的。那架被击落的飞机,只要有一块、一小片碎片,分析一下,就能证明我是无辜的了……”

“不要再说了。”准将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而有力,“这和你没有关系,深井中尉。你从今天起就是中尉了。……下去吧,继续现在的任务。完毕。还有问题吗?”

“没有。”敬礼。

在次日的正式欢迎仪式之前,总算完成了三十六尊人偶。身穿制服的幽灵战士在此诞生。从工厂抬到战队的整备层,开始试运行。布克少校在胸前插上了传达命令用的无线麦克风。

在镶着玻璃的作战简报室里,回旋镖战士们靠着墙壁面无表情、或许带着冷笑地注视着这支奇怪的部队。人偶们整齐地列队,零把它们脖子上的主开关逐一打开;他为人偶冰冷的皮肤而战栗。

“敬礼!”少校命令道。人偶们照做。

拍手、笑声、欢呼。

“实在不好控制这些家伙。”向右——转。前进。“你们,诸位回旋镖战士,要感谢这些‘幽灵’啊。”

人偶们被巨大的升降机带到地表,第一次看见了阳光。虽然现在是阴天。

零也跟了过去。从机库走向跑道,人偶们行进着。一尊人偶倒了下来。虽然倒了下来,手和脚的动作却没有停。

“不行、不行,不行!全部停下!”

后面的人偶绊到倒下的人偶,就这样接连倒下。随着少校的命令,这一场大乱立即平息下来。布克少校叹了口气,弯腰俯向工具箱。

“还是别叫它们走路了。”

虽然零一言不发,不过也像受到少校的影响一样,叹了口气。

“这个世界真是无法理解。”

“你指什么?”

零靠着电源车,耸了耸肩。

“预审的事呗。准将的态度总让我觉得堵得慌。也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唠唠叨叨的。”

“说不定,那既不是希露芙也不是迦姆。我也看了照相枪拍下来的照片——是很像,但也不能一口咬定就是希露芙。”

“什么意思?”零阴郁地问。

“我觉得,也有可能是从地球侵入的战机。尽管国际法禁止擅自侵入‘通路’……”

“怎么会有这种事?那幽灵战机的目的又是什么?”

“想要看看这片绿色的大地吧。空气也很好……被击落的是某个国家的间谍飞机,所以那个国家只好忍气吞声;如果公之于众,国际舆论是不会沉默的。另外,菲雅利不是拥有主权的独立国家,如果拿击落地球飞机来自夸的话,同样也会造成大问题。这是我个人的想法,但我也不敢说真相是什么。就当那是迦姆吧。你最好忘记这件事。”

“我完全不明白……”

“借把手。把这些木偶扶起来。”

“嗯。可是,额头上这个被不明机整出的伤痕终归不会消失。我的伙计也死了。”

“别太过意不去。人早晚会死的。”

根据FAF气象军团的预报,天气有转坏的倾向,但总算还能保持稳定。

贵宾通过“通道”来到了菲雅利基地。对衰老的身体来说,急剧的环境变化应该是相当大的负担;但这位以典礼迷著称的大将并未因此弯腰驼背。

零和布克少校从准备欢迎仪式的任务解放出来,去了地面机库后面的草地。零拿着便携式电视机、少校拿着自己所爱好的回旋镖。草叶柔软、空气温暖。除了看不见蓝天这一点,一切都是最适合休假的天气。

迷迷糊糊午睡的零被少校弄了起来。

“怎么?”

“就要开始了。打开电视。”

“什么玩意儿……哦。”零坐起来。

欢迎仪式应该是在管制塔附近的广场上进行的。那里离草原很远,有广阔的跑道。刚一打开电视,军乐队演奏的“菲雅利空军赞歌”录音突然响起。

“看起来那长得要死的欢迎讲话刚刚结束……好,阅兵开始啦。”

日本空军参谋司令在一名菲雅利空军将官的陪同下,走向幽灵战士的方向。虽然高高地挺着前胸,可他大腹便便的肚子看起来却更有“威严”。

“来啦……但愿一切顺利。”

“杰克,那个将官是……”

“还能有谁?起码这种事得做吧。这是她的责任。”电视中传来了声音。

“干得不错嘛。”大将道。

“是,阁下,荣幸之至。”一名战士回答。

“你是哪国出身的呀?”

“是,阁下,荣幸之至。”

电视画面上滚动着白色的文字。

“这是谁干的,谁干的?”布克少校探出身子,但很快放松下来,“算了,反正跟我没关系。”

镜头推向大将认真严肃的脸。

“真是太优秀了,竟然一动都不动。”

“废话。”零说道。少校也笑了。

“举枪!”库里准将命令。

幽灵战士们将步枪立在身前,举枪致敬。后排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麦克风捕捉到了金属的声音。拉近一看——紧握步枪的双臂骨骼掉落在地。

“真是的……”零说。

布克少校大笑出声。

“那是什么,准将?”

“您问什么,大将阁下?那是我空军引以为傲的希露菲德。”

准将装作若无其事地把大将带离人偶。轰鸣声。零仰望天空。五机编队,组成了骰子五点队形。

库里准将开始一本正经地介绍货真价实的希露菲德的各项性能。

“嗯、嗯。嗯——我们空军也想要这种飞机啊……”

编队做了一个漂亮的骰子五点编队斤斗。

布克少校笑了。

“怎么……不笑,零?你看,准将也笑了,第一次看到她笑。”

“……没什么可笑的。”

“你这是钙和维生素K不足啊。”

“闭嘴!”

零突然站起身来,去抢少校的回旋镖。布克少校反射性地稍微弯腰,抽出了匕首,但马上羞愧地摇了摇头,收回匕首,挺了挺身。被零高举过头的回旋镖颤动着。零很激动。

“回旋镖是武器。没有归还的必要。”

零把回旋镖向电视机摔去。电视机没被砸坏,回旋镖弹了起来。零坐到地上,双手抱膝,身体颤抖。

“……零。”

“我——感觉自己简直跟那个大将一样。迦姆到底是什么?不管怎么打,打也打不绝……为什么不用最终手段……为什么在这里?我在做什么?为什么在这里……”

“你有很多考虑的时间。”布克少校拾起回旋镖,爱怜地抚摸着它,“只要你还活着……”

“休假……太长了,太长了。”

零说道。

翌日早晨,转为执行常规任务。身穿飞行服的零走进作战简报室。在接受作战行动的详细指示之前,先通览一遍作战重点。作战编号、归还要点、雪风的任务、通信波长与频道、呼叫信号、领航支援、天气状况和视野、搭载武装……

当结束作战会议的时候,雪风也完成了整备。穿上抗荷服,新任的飞行事务员检查雪风的机体。上机,检查弹射座椅和舱内情况。需要检查的项目有许许多多。

乘升降机来到地面,进行启动前检查、座舱盖放下,发动机总开关开启。发动机启动,转速表上升。开启节流阀,点火。然后再回到待机状态,进行各种检查、调整。外面下着雨。

检查导弹跟踪装置,拔下外挂武装的地面安全销。解除安全装置。

“Good Luck(祝好运)。”

布克少校拔掉了连接在机体上的通话插口。停车制动关闭。朝向跑道。

允许起飞。放开制动,起落架伸展。瞬间,后燃器节流阀被最大限度打开,雪风像箭一样飞射而出。喷嘴全开,起飞。

天空是一如既往地晴朗。当“鲜血路”在拂晓的光辉中失去颜色的时候,雪风与第一飞行战队汇合了。

预警机告知,发现敌机。第一战队的各战机立即打开后燃器,向前飞去。雪风在战斗空域的外缘大幅盘旋。

“敌机。”飞行事务员报告道,“10点钟方向。低空,高速接近中。”

零把雷达切换为A/A(空对空)的下方攻击模式,开始搜索。显示器上显示着“8”,不知道是八架,还是八机编队。电脑计算出目标数据。敌机、速度,高度、加速度、距离、威胁程度——“看样子没有远程导弹。”

“要攻击吗?”

“准备对空战斗。”

副驾驶开始检查电子干扰与反电子干扰系统。零盯着控制面板。

——对空装备全部就位。

敌机开始上升——后座飞行员报告道。HUD上出现了“H”标记。“第一种射程距离。敌机八,距离二百五十,正面接近中。”

脉冲多普勒雷达捕捉到了高速移动的迦姆。零看向外面。肉眼还看不见敌机。按下操纵杆上的导弹发射按钮,向FCC(火控电脑)输入允许攻击的指令。在FCC的判断下,六枚远程导弹全部同时发射。震动。几不可见的白色航迹向看不见的敌人延伸过去。也许妖精是能看见敌人的,零突然产生了这种念头。

“命中四,不明二……敌机三,依然急速接近中。似乎是要兵分两路。”

感知到敌机导弹导引波的警戒雷达鸣响着警报。

雪风投弃了副油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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