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批公交巴士的煤气化改装完毕,照例要派人到市区跟着维护几天,有问题可以及时修理。
民叔原本没想着劳动曹怀文,毕竟人家已经是技术顾问。没想到,曹怀文知道消息后,主动提出这次由他带队,这让民叔不由得千恩万谢,连带着日本主管都喜出望外,有了这个技术大拿在场,什么故障都不怕了,对后面的生意也是个利好。
曹怀文去市区,一方面是真心地想跟车检验改装大巴的实际运营效果,另一方面就是为了有机会接触温悠子。
温悠子对曹怀文的表现也很满意,连着两天偷偷溜出来和曹怀文见面。由于这些日子盟军飞机不时的进行夜间轰炸,日本占领军在每天天黑之后就开始实施宵禁和灯火管制,温悠子只能在白天出来,见面后两人相处的时间也很短暂,但曹怀文却心满意足,颇有点乐不思蜀。
不过,有位哲人说过,快乐的时间总是短暂的。就在曹怀文一边捧着饭盆心不在焉地细嚼慢咽,一边琢磨着明天和温悠子干些什么,能不能从现在的身体偶尔触碰进阶到牵手阶段的时候,阿远匆匆赶到了市区。
“人怎么样?有没有受伤?”听完阿远的讲述,曹怀文揉着眉心问道。
“在水里泡久了,身子有点差,不过没受伤。”瘦小的阿远食量却不小,拿着曹怀文的饭盆狼吞虎咽,嘴里含糊地回答道。
“慢点,也不怕噎着?”曹怀文递过自己的水壶,嗔怪道,“从小就这样,就不能改改?”
“嘿嘿……”阿远嘴里含着饭菜,冲着曹怀文憨憨一笑。他家和曹怀文家是认识,父亲抽大烟死在和圣堂的烟馆,母亲被卖,那一年,他才十一岁,长的又比同龄人瘦小,没吃没喝的在街上流浪了十几天,差点没饿死,从那以后,就有了猛吃猛喝的习惯。
“你吃好就在这里休息,我要去办点事情。”曹怀文看看天色,现在还没到宵禁时间,他决定出去一趟。
曹怀文要去的地方是温家花园,离“香港自动车运送会社”的停车场有两三公里远。为了赶时间,他借了一辆自行车,一路猛踩,等到沿着克顿道长长的斜坡到达温家花园的时候,他已经是浑身大汗,气喘吁吁。
站在温家花园门口,他希望和温悠子见面的请求,被那个五十多岁的门房无情地拒绝。曹怀文退而求其次,隔着雕花工艺铁栅门,希望对方帮忙递张纸条,也不被同意。任曹怀文好话说遍,那门房总是不理不睬,最后急了,还威胁要喊人,要把这个冒失的后生仔赶走。
曹怀文怏怏地站在大门外,脑筋急剧转动,盘算着是不是找一下李国峰,不过,他知道在对方眼里,自己就是一个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说不定比这个门房更过分,见了面就会赶人。
就在曹怀文无计可施之时,一辆美国产的奥兹莫尔豪华轿车停在了门前,刚才还怒目横眉的门房,这时候已经换做笑脸,顾不上对付曹怀文,急匆匆地跑去打开大门。
曹怀文趁着车子还停在原地,一溜烟跑过去,敲了敲车窗玻璃。
那司机迅速下车,手上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个扳手,一脸警惕的看着曹怀文,“你是谁?想干什么?”
那门房更是大怒,跑回门房间扛出一根粗大的棒子,气势汹汹地冲过来,“丢你老母……”
曹怀文看着又瘦又矮只到自己肩膀的老门房,简直是哭笑不得,“阿叔,你听我讲……”
还好车子后座的男乘客还算有素质,主动下车喝止住自己家的佣人,转头问道,“这位先生,您有什么事情?”
曹怀文抓住这个机会,指了指那辆奥兹莫尔,“我是松尾运输维修场的技术顾问,我叫曹怀文,这辆车就是我负责改装的。”
先表明自己的正式身份,有助于缓和双方之间的对立。果然,那个眉眼间与温悠子有几分相似的年轻男子面部表情和缓了许多,“哦?那谢谢你,这辆车子很好用。”
曹怀文趁机笑着表明自己的来意,“我现在在帮公交公司改装巴士,这次过来,是想请温小姐帮忙买点东西,我家里人病了,需要一些营养品。”
说着,掏出一叠军票,示意自己不是吃白食。
事情涉及到自己的宝贝妹妹,温家大公子温克勤又冷了脸,“嗯,需要些什么?可以跟我说说吗?”
曹怀文脸皮厚,假装感觉不到双方的距离又在拉远,依然笑容满面,“谢谢先生,麻烦您了,我想买点猪肉、白糖、鸡蛋、牛奶,如果有奶粉或者炼乳更好,那个不容易坏……”
温克勤知道现在物资紧缺,这些东西一般人确实买不到,他想了想,决定帮这个忙,“你什么时候要?”
曹怀文见有门,赶紧回答,“给您添麻烦了,我明天早上来拿,不知道先生您方不方便?”
第二天早上,曹怀文果然在门房那里拿到了所需要的东西,大概是见到自家公子也和曹怀文客气说话的缘故,老门房这次的态度好了很多,昨天给了几次都没有收下的一包烟,今天只是推辞两下,就不引人注目地揽入怀中。
有了这个润滑剂,曹怀文趁机提出留张纸条给温悠子,这个要求,也被老门房笑眯眯的接受了。
但是曹怀文想不到的事情是,当他带着阿远踏上回香港仔的归程时,这张纸条已经被传进了温家大宅,不过,收件人却不是曹怀文指定的温悠子,而是温悠子的老爹温木良。
“温小姐,拜托贵府购买的糖、奶已经收到,我已返回香港仔探视家人,未及当面致谢,勿怪。曹怀文。”
书房里坐着温家父子,这张纸条在两人之间来回传递了几次,似乎要研究出什么暗语一样。
“你怎么看?”再次放下纸条,父亲温木良闷闷地开口。
正嗅着一支雪茄的大公子温克勤没有立刻答话,而是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下,才慢慢地回答,“阿爸,这个后生仔胆子很大,会抓机会,应该读过书、见过世面……”
温木良满意的看着温克勤,这些结论他是很赞同的的,说明自己儿子识人辨物的本领在增长。
不过,温克勤下一句话就让做老子的皱起了眉头。
温克勤一只手拿着那张纸条,上面似乎什么都没说,又似乎什么都说了。他不由得带着点赞赏,说,“阿爸,这个后生仔不简单,年纪轻轻,做事情就很懂得分寸。”
“哼!”温木良不满地看了儿子一眼,懂分寸?笑话,懂分寸就不会自不量力,就不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就不会想着鲤鱼跳龙门……
刹那间,温木良心中已经滚过了无数个否定句。说到底,再能干的父亲,涉及到宝贝女儿的未来,总是不自觉地戴上一副有色眼镜。
温克勤这时候也发现了父亲的不快,连忙收住话头,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垂首把玩手中的雪茄。
半晌,温木良做了决定,“阿勤,你吩咐下去,第一,不许那小子进咱们家门一步;第二,悠子最近经常坐忠叔的车出去,你要去了解一下,看看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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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怀文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温家父子给盯上了,此刻,他穿的就像是石排湾内的艇户,正挥汗如雨的划着小舢板,奔向礁石区。
“你的感觉怎么样?”曹怀文一边娴熟地使用英语打招呼,一边掏出一包白糖和奶粉给到正吃惊的看着他说鬼佬话的阿勇,示意他去煮上。
“哦,上帝,你会说英语。”一个金发白人男子虚弱地躺着,放下手中那块书写着中英两种求救文字的白布,“我的感觉糟透了,我猜我大概是喝了太多这里的海水。”
“你可以叫我的英文名字,威廉,也可以卷起你的舌头,试试中文,叫我……”曹怀文爽朗的靠上去,抱了一下这个穿着飞行服的家伙,“文,这是欧洲人喜欢的叫法。”
“嗯,我叫霍尔,霍尔。马库斯。我是美国第十四航空队的飞行员,感谢你们的帮助。”他抽了抽鼻子,再次感叹,“哦,上帝,我从来没有觉得,牛奶的味道闻起来有这么香,这是给我的吗?”
“当然,你现在可是病人。”曹怀文拿起那块白布看了一下,“陈纳德的飞虎队?”
“是的,飞虎队,我喜欢这个名字。”霍尔挑挑眉毛,带着一丝得意的神情,“这让我觉得,我是个勇敢的人。”
“你的确是个勇敢的人,”曹怀文认真的看着对方的眼睛,“上帝可以作证,正是你,还有和你一样勇敢的同伴,才阻止了这个世界被魔鬼统治。”
曹怀文带着美国式的夸张的称赞,让霍尔很受用,他脸上泛起红润,开始讲述他来中国后的传奇经历。
霍尔今年二十五岁,是个老飞行员,十五岁就驾驶着农场的飞机,给自己的农田喷药。二十岁那年,他从媒体上看到陈纳德的召唤,主动参加当时还叫“美国空军援华志愿队”的陈纳德飞行队,和他一起来中国的,还有几百名大胆勇敢,、渴望冒险、性格不拘的美国年轻人。
从那时起,霍尔就活跃在中国战场,跟日本人的飞机作战,数年间,他由一个美国空军预备役少尉,成长为正式的空军上尉。
霍尔的技术很好,运气也不错,参战至今,这才是他第二次被击落,而且两次都是毫发未伤。唯一让他痛苦的是,第一次落在无人烟的山林,第二次干脆落在了茫茫大海,两次都是一个人慢慢的游荡,直到被人发现救起。
“亲爱的文,你知道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吗?”霍尔挑着眉毛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