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哥……”
“存哥好……”
“存哥来了……”
瓢泼大雨中,胡志存走进位于香港仔大街的和圣堂堂口,一路面无表情地直奔坐馆周圣龙居住的后院,对沿途那些打招呼的帮众理也不理。
这些帮众也不以为意,这胡志存就是这么个人,平日里就傲得很,现在虽然被鱼丸东收拾得很惨,可还是倒驴不倒架,摆着一副冷面孔。
胡志存没有管这些帮众想的是什么,他满脑门的一个心思:今天要做一件大事,只要成了,这香港仔就是他的天下。
身后只有两名心腹小弟紧紧跟着,但胡志存并不害怕,他手下还有三十多名信得过的打仔,这时候一部分在附近游荡,一部分打着办事的名义提前混入堂口,已经散布在各个角落。
只要枪声一响,这些人就会一起发动,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杀出个朗朗晴天,杀出个柳暗花明。
穿过第二进房屋,走上通向后院的青砖甬道,胡志存的心开始砰砰直跳,手不由自主地去摸摸腰间,那里一左一右插着一把短枪和一柄匕首。这些东西仿佛给他壮了胆,他的腮帮子跳了两下,脸上迸出一条条肌肉。
后院的大门紧闭,胡志存拍拍这扇漆成黑色的桐木大门上的铁环,“铛铛”的铁器撞击声突然响起,传出去很远,胡志存吓了一跳,从来没有觉得这敲门声是如此之响,似乎能惊动大半个堂口。
有人过来开门,是周圣龙的一个贴身护卫,他打开半边桐木大门,嘴里热情地招呼,“呦,存哥,今天这么大雨,你怎么有空过来?”
胡志存一边收着伞,一边嘴里胡乱地应付着,“阿尤,今天你轮更(值班)?”
“嗯,我和泰哥两个。”说着,阿尤让开身子,让胡志存进去。
“龙爷在书房吗?”胡志存跨进门槛,继续追问。
“嗯,在书房,泰哥正在陪着。”阿尤一边说着,一边拦住后面趁势要挤进来的两个烂仔,呵斥道,“懂不懂规矩?龙爷住的地方,也想随便……”
话没说完,阿尤只觉得嗓子一紧,已经被胡志存从身后紧紧地箍住脖子,一只膝盖顶在他的后腰,而面前的两个烂仔立刻一拥而上,将他正在挥舞踢腾的手臂和双脚都死死地抱住,不让他发出声音。
脖子上的手臂越收越紧,阿尤憋在胸腔内的那口气怎么也透不过去,一张脸变得紫胀,那是脸部充血后毛细血管崩裂的结果。
“这个反骨仔,动手太快了……”这是阿尤最后一个念头,随后,他就陷入无边的黑暗之中,再没了声息。
胡志存轻轻放下浑身散发出失禁后的屎尿臭味的尸体,嫌弃地咧咧嘴,吩咐一个已经面色发白的心腹,“把门关关好,你就守在这里,心细一点,别让人发现。”
那人手忙脚乱地将半掩半闭的桐木大门关好,闩上门栓。这时候,胡志存已经带着另一个心腹大步向书房走去。
周圣龙没有子息,只有一个三太太,也不怎么讲究排场,后院伺候的人就很少。除了从不离身的几个贴身护卫,家里只有一个潮汕厨师和几个负责洗漱洒扫的女佣,从这点说,周圣龙要比那些奴仆成群的土豪要节俭得多。
在滴滴答答的雨水声中,整个后院显得异常安静。一路走到书房,都没有见到什么人,这让胡志存有点奇怪,不过现在他的心思不在这里,更不会多想,反而觉得人少更好,省得过会儿动手麻烦。
书房外的葡萄藤已经浓荫如盖,一串串青色的水晶葡萄嘟噜噜地挂在叶子中间,葡萄藤下的石桌上还摆着一个玻璃鱼缸,在滂沱大雨中溅起一滴滴水珠。书房门上的竹帘在风中一摆一摆的微微晃动,里面传来“咿咿呀呀”的唱腔,正是周圣龙喜欢听的粤曲名段《胡不归》。
胡志存一撩绸衫的下摆,掏出一把匕首藏进左手袖筒,右手则握住腰间的盒子炮,进到这个位置,他已经有把握干掉现场的任何人,毕竟他是堂口大佬中,把短枪玩得最好的一个。
粗暴地掀起门帘,胡志存一个跨步冲进去,心里在狠狠地诅咒,“老不死的,看我今天……”
内心的咆哮戛然而止,瞳孔猛地放大:
这间堆满各种真假古董的书房内,空无一人,只有唱片机上的黑胶片,在一圈圈的缓缓转动。
“上当了!”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涌上胡志存的心头。
没等他转身逃跑,屋外的心腹已经颤着声叫道,“存哥……”
胡志存这个时候已经冷静下来,没有立刻闪身出屋,而是躲在房门边上,透过竹帘的缝隙往外看。
大雨滂沱的院子里,悄无声息地多出一队人,个个持枪挎炮,虎视眈眈地盯着书房。有的人满脸讥笑,有的人面色发白,有的人冷眼旁观,而最中间那一个,正捻着山羊胡子,高傲地抬着头,手上的铁胆在缓缓地转动,硕大的鼻子不时地抽动两下,正是和圣堂坐馆龙爷,周圣龙。
胡志存知道一切全完了,不过他却没有像外面那个心腹那样,浑身筛糠、跪地磕头,而是从心底里涌出一股当年打生打死的匪气,“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干死他们!”
一念已定,他连话都不多说一句,隔着竹帘挥枪便打,“啪啪啪……”
外面的一大群伏击者,甭管是坐馆还是红棍抑或是当打的四九仔,说到底,只不过是一伙打群架的地痞流。氓,压根没想到胡志存会是这样的反应,在他们想来,这么多人围着,这脑后长反骨的活魏延,不该是束手就擒?
所以一下子被打懵了,唯有周圣龙最信任的贴身护卫泰哥,一直绷着神经盯着屋子里的动静,当胡志存从珠帘后面伸出枪口的时候,他一个激灵,大力侧身,一下子把身边的周圣龙扑倒在地。
胡志存的子弹就是冲着周圣龙来的,就那么一瞬间,三四颗子弹带着啸叫“噗噗”的扎进泰哥的身体,打得他血花四溅。
手中的铁胆甩出去老远,周圣龙被泰哥突如其来的一扑给差点弄断了腰,一把老骨头咯吱咯吱的疼,吃了一大口泥水的嘴巴,却还记得怒吼,“冚家铲,打死他个仆街。”
其实不用他下令,那些手上拿枪的人,早就或趴或蹲,眯着眼、埋着头,一个劲的开枪了。噼噼啪啪的各种枪声响成一片,不同口径的子弹啸叫着扎进墙壁、穿过门帘,一时间热闹得很。
胡志存是和圣堂大佬中玩枪玩得最好的,盒子炮二十发的弹匣又给他提供了强大的火力,所以躲在屋子里以一敌众,居然能够打得不分上下。
正当双方噼里啪啦原地对射的时候,前面两进的和圣堂堂口已经喊杀声一片,那些胡志存手下的马仔,可不知道里面的变故,依然按照事先的布置,听见枪声就发动。里里外外几十号人,举着大刀斧头之类的冷兵器,有的呼喊着冲向后院,力图接应他们的大佬;有的封锁住堂口大门,准备一网成擒。
但事情根本就不像他们设想的那样容易,听见枪声就动手的,不单单是这些叛徒,还有大批的忠心帮众,在那些忠诚模范的带领下,从街上大门紧闭的民居、从堂口内空置的房间、从各个街头巷尾,不断地涌出来。而更远处,还有一些日本兵荷枪实弹地监视着这边,确保局面不至于失控。
手中挥舞着短枪的鱼丸东,在一群帮众的簇拥下,浑然不顾自己的身子被雨水淋得透湿,精神亢奋的大叫,“冚家铲,砍死这些仆街。上啊……”
几百对几十,那就不用打喽,除了极少数死硬派还在顽抗之外,胡志存手下的大部分小弟不等对方靠近,就纷纷弃械投降,跪在湿漉漉的地面上任凭发落,刚刚还在喊打喊杀、自吹“胆正命平”的悍匪,转眼间就成了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落水狗。
不用奇怪,黑帮派就是这样一个欺软怕硬的组织,否则也不会有“晒马”这个专业术语,说的就是敌对双方各自召集人手展示实力。
实力相当那就“讲数(谈判)”,谈不拢再“开片(打群架)”。
如果实力相差悬殊,有谁脑子坏了会动手?那不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吗?
鱼丸东得意洋洋地穿梭在人群当中,不时地踹一脚跪在地上的俘虏,“我丢你老母,就你们这些杂碎也想反龙爷?也不问问东哥我答不答应?”
身边的小弟连声附和,“这些傻佬,还以为能跟着六指存搏一番富贵,哪里能想到东哥早就算准了他们有二心?”
鱼丸东闻言大笑,“六指存就是只舂瘟鸡,不过这次又是衰到贴地……”
一群人捧场的跟着大笑,簇拥着鱼丸东走进堂口大门,谁都没想到有一支枪口正在悄悄地瞄着鱼丸东。
“砰砰砰”,一连串的枪声响彻大街,刚刚平静下来的叛乱现场又是一阵喧嚣,接着有人发现一个瘦小个子手持双抢,敏捷地窜出大门,一边随意地开枪四射制造混乱,一边熟门熟路地冲入香港仔曲曲弯弯的幽长小巷。
“是虾仔……”有人认出了这个当众刺杀鱼丸东的后生仔。
“够胆气……”有人倒是暗暗赞赏虾仔的胆子。
“冚家铲,抓住这个扑街……”有人反应快,跟着虾仔的身影就往前追。
“我顶你个肺哦,你个傻佬……”有人一把拉住身边的伙伴,大家都是来站站桩,表表忠心而已,何必那么搏命,没看见那人有枪吗?
“就该打死这个扑街,省得他再嚣张……”还有人幸灾乐祸,心里对鱼丸东被刺大声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