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得快》 文\刘文华
选自《当代小说》2012年第12期
【作者简介】 刘文华:山东莘县人,在《十月》《江南》《山花》等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著有长篇小说《姐妹宣言》《跟我说爱我》。曾获山东第一届齐鲁文学奖、河南第二届文学奖。现供职于濮阳日报社。
1
因为十一放假,单位每天安排一个三人小组值班。往年安排过四人组二人组的,前者容易凑一起酗酒聚赌,后者容易凑一起瞎嘀咕,赶上谁有事嘀咕不成了,一个人又没个照应,所以办公室今年搞改革,三人一组。三人一组是否也有三人一组的意外,这得等问题出来,来年再改革。改革么,就得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说一步。
10月4日这天,带班领导是副局长钟雨,成员是夏小蕾和房上燕两个人。当初办公室主任马前程送排班表给女局长路虹过目时,钟雨正好也在她的屋,路虹一看就乐了,开马前程的玩笑说,老马识途老马识途,越来越会拍我们钟局的马屁了,两个美女,左拥右抱,你这哪是叫他值班,分明是开小灶了么。
又说,你干脆给我也排个班吧,不给我配两个小帅哥我不跟你拉倒。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两个人都笑了。马前程一走,路虹给钟雨说,你值班时正好留心一下她俩,拿个意见出来,过罢十一就组织一次竞聘演讲活动,别耽搁人家年轻人的前程。
夏小蕾房上燕是同一年分来的大学生,表现得都还算优秀,班子里正准备从她俩之间提一个进入中层。因为条件相当,对她们是个考验,对钟雨也是。钟雨分管人事,但也只能像路虹说的那样,拿个意见,决定权还在她老人家自己手上。既要兴师动众搞竞选,又要预先拿意见,嘴上还说别耽搁人家年轻人的前程,都是路虹惯走的路数。她内心里有没有倾向性,倾向谁,她还没说,钟雨的意见就不能乱拿,得跟一把手保持一致哩。
就前两天的情况看,这次三人一组的值班改革是成功的,没出什么不测。钟雨当然不希望自己带班的这天破例,踩着点来到约好碰头的单位门口,谁知俩美女一个也没来,倒跟胡子年纪一大把的看门的老岳头碰了个照面。老岳头关上伸缩门,等钟雨在院里泊好车,主动跟他碰头说,钟局长以身作则,比当兵的还准时哩。
老岳头这样一说,钟雨确信那俩人还没来,掏出烟来让老岳头吸。老岳头一看是中华烟,还是软的,慌得掏火柴,分别给他和自己点上,美美地吸了一大口说,我就经常给儿女们说,越是大官越没架子,像人家钟局长,最能跟群众同甘共苦,与群众打成一片哩。
一支烟就能收买一颗人心,也是富于中国特色的民情。中国干群关系之所以鱼水情深,牢不可破,就在于咱们的老百姓仁义厚道,一般不会像西方一些国家的民众那样,动辄吹毛求疵,质问你这支烟里有没有他的一缕烟丝。这也不是老百姓集体无意识,就算觉醒了又怎样,说来说去不过一小缕烟丝,人家却还来一整支烟,既得了面子,又得了实惠,明显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嘴上再不卖个乖就太说不过去了,礼尚往来么。而对于人家官员,一支烟不过一盒烟的1/20,一条烟的1/200,自然也乐得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这就互惠双赢,皆大欢喜了,干群关系得到进一步巩固。
钟雨笑笑,站门口跟他闲话。老岳头原本就话多,好烟一熏话更多了,天气,股市,金融危机,黄金周经济,利比亚战争,钓鱼岛撞船和温州动车追尾事件,夹叙夹议的,一会儿说了一大堆。
钟雨说,老岳你不得了,知道的比我都多。
老岳头弹弹烟灰说,位卑未敢忘忧国么。
钟雨想再笑一下,但实在没心情,他哪是要跟他闲话,只不过在拖时间,借以等等夏小蕾房上燕。人都说不定有什么事,迟到个三五分钟的,也没什么大不了。
说着话过了一刻钟,钟雨不好再拖了,也没耐心了,想打个电话问问那俩人怎么回事,一摸兜才发现手机忘带了,难怪她们人不来电话也不来一个。
钟雨觉得连楼也不上就回家取手机不妥,用门岗上的电话让家人送手机来也不妥,没必要给一个饶舌的门卫留下丢三落四的话柄,兀自堵住老岳头的话头说,是不是还得在你这里签个到?
老岳头也才想起这个事似的,忙去屋里拿出签到表,又拿出笔说,马主任再三交代,谁到谁签字,我不敢代劳。钟局长您亲自捉刀吧。
门岗这一块属后勤,归办公室管。很显然,马前程当初把签到表放他们这儿时就赋予了他们监督的权力,所以他才这么说。
钟雨找到自己的名字,临签字又瞟了眼门外,尽管没看到有人来,一思忖还是把夏小蕾房上燕的名字也签上了。她俩在节骨眼上呢,谁都经不起一丁一点的不良记录,都签上,钟雨持的仍然是一碗水端平的态度。老岳头张了张嘴,钟雨又塞给他一支烟说,不过是值个班,这俩丫头却慌得跟赶集似的,一大早就给我打电话,结果起早赶晚集,到这会儿还在路上。你说咱这城市也没大到哪去,咋还到处堵车呢?
老岳头张着的嘴巴变了口型说,钟局长的字真好,跟书法一样。
钟雨说好了,你在,我上去了。
2
钟雨上楼,进屋,摸起电话,还没想好是先给夏小蕾房上燕打,还是先给自己家打,走廊里传来一阵由远而近的跑步声,接着探进来一个牛仔裤衩穿在半截裤外边、蕾丝披肩罩在小褂外边的女孩儿,是夏小蕾。钟局长,夏小蕾一手扶住门框,一手掠着飞扬的长发说,我给你报个晚到。
来了就好,钟雨松了口气说,我也是刚到。
领导不批评我就好,夏小蕾也舒了口气,扒拉着胸口说,要不我准得哭鼻子。我自行车爆胎了,想给你打个电话,可能要晚一会儿来,谁知是嫂子接的电话,说你手机在充电,忘了拿。我想你当领导的,不知多少人找,我反正是晚了,就截了个出租车,绕道你家给你取手机去了。喏,这一路上,你的手机还真没消停过,一会儿电话一会儿短信的,不过我可一个没接一个没看哪。
钟雨接过手机,果然看见一串未接电话未读信息,也没急着查看,笑了下说,没事的,又没什么秘密。不过真得谢谢你小蕾,我正着急呢。看着夏小蕾汗津津的脸,想她和自己不在一个方位住,她自行车爆胎了,又这样绕来弯去的,至少要多赶三五十里冤枉路,钟雨又说,你把车票给我吧,我回头叫财务上给你报了。
报什么呀,夏小蕾说,我都慌得忘了要票了。也谢谢领导,我看见你给我们签过到了。
举手之劳,钟雨说,不用谢,还是觉得欠你多,中午请你吃饭吧。
那我就赚了,夏小蕾雀跃地说,我神机妙算,早晨正好没吃饭,这下可以狠狠宰领导一顿了。
又说,对了,燕儿姐一放假就和她老公去海南旅游了,原计划今天能赶回来的,不料飞机误点耽搁了行程。她联系不上你,让我替她请个假,你准了她吧,我们好姐妹哩。
几千里路呢,不准又能怎样?但夏小蕾眼巴巴的,钟雨看着都有些心疼了,觉得这女孩子真不错,这年头,能处处为别人着想的人不多,不揩单位油的人更不多,也没管路虹倾向谁,也端不平那一碗水了,内心里径直投了夏小蕾一票。
这时他瞟了眼手机,看见多半未接电话未读消息都来自房上燕的手机号。好容易逮住个亲近领导的机会,她在短消息上说,不成想被一场大雨给泡汤了。又在另一条短消息上说,下次再该他们三个人值班的时候,她一个人值,作为补偿,再给领导捎点小礼物。
钟雨知道房上燕两口子是新婚,新婚燕尔,自然乐不思蜀,要把黄金周当蜜月过了,就笑了笑,抬起头来说,也没事,他们小两口能玩好就好。
又说,小蕾你假期里没去哪里玩啊?
好容易逮住个亲近领导的机会,夏小蕾说,我才不舍得出去哩。钟局长你也没出去啊?
钟雨一愣,她跟房上燕说的话,居然如出一辙,看来只在党委会上议过的事,她们已未卜先知了。钟雨觉得事情趋向复杂了,觉得人心不古,不古到机关核心了,自己只想着保护人家,却在走漏风声上慢了半拍,连透个口信的人情都没赚到,一边寻思着怎么给房上燕回个信息,一边接过夏小蕾的话茬说,我也是难得跟美女一起值班,不舍得出去啊。
两个人都笑了,说好有事通个气。值班室在三楼,钟雨的办公室在二楼,钟雨见夏小蕾一直在门口站着,就说你老站着干什么,进来坐呀。
来得够晚了,夏小蕾犹豫了一下说,我还是去值班室吧。
3
说是值班,其实也真没什么事,不过是接个电话做个记录什么的。作为带班领导,钟雨就更没什么事了,翻了几张报纸,喝了几杯茶,跟一帮熟人打了一通电话,就打开电脑,与一个网名叫一见你就笑的女棋手下围棋。
一见你就笑的水平很臭,但嘴巴子很甜,钟雨每吃她一个子儿,她就打出一行字说,好哥哥叫我回一步吧好哥哥。两个人一边聊天一边对弈,越来越比赛第二友谊第一的当儿,屏幕却一下子黑了。
电是10点多钟停的,雨是什么时候下起来的,钟雨一无所知。一开始钟雨以为电脑死机了,但按了按屋里的几个开关,无论空调还是饮水机都没一点反应,而窗外电闪雷鸣,大雨滂沱,这才猜测电路可能叫猛烈的风雨给破坏了。都说网上的世界靠不住,不承认还真不行,刚才还面对面的美人儿,这不说没就没了。面对着黑下来的屏幕,钟雨觉得自己有点失职,再怎么说考察干部也是一桩严肃的事,关系到局机关的梯队建设,也关系到人家年轻人的成长进步,夏小蕾房上燕今天不在一个公平的环境里,他就贸然投了前者一票,是不是太注重表象,有待进一步考察呢?
钟雨往门岗上打电话,老岳头也说电路可能被风雨破坏了,他正在跟电工联系,还没联系上。放假放得谁都不好联系,钟雨有点没着没落的,点了一支烟,在屋里兜了一会儿圈子,思忖着给夏小蕾打电话说,小蕾你忙什么呢?
夏小蕾说,我刚才没事算命玩儿,这会儿不知干啥好了。
结果怎么样,钟雨说,算出好运气了吗?
网上说我命犯桃花,夏小蕾说,还没找到破法呢,电就停了。
交桃花运多好阿,钟雨说,换了我才不舍得破哩。
夏小蕾在他耳边嘻嘻笑着说,是吗?顿了顿又说,钟局你饿了吗?
钟雨说,你一说我也饿了,雨小一点了我们就出去吃饭。说吧,想去哪吃?想吃点啥?
我早想好了,夏小蕾说,难得跟领导共进午餐,地儿可以由你定,吃啥得叫我做主,啥好吃我吃啥,可不许心疼呀。
钟雨没那么小气,咋说也干到副处了,但老天爷不解风情,雨没小,倒越下越大,两个人也越说越饿了。钟雨想起她没吃早饭的事,拖着电话线拉开一个柜子的门,见有袋装火腿桶装方便面什么的,就说你那里有开水吗,要不我们先泡碗面?
那你上来吧,夏小蕾说,我这儿有热得快。
钟雨一时没反应过来热得快是个什么东西,但“你上来吧”这几个字听得很清楚,忙搁下电话,拐弯抹角上到三楼。值班室的门半开着,夏小蕾刚从厕所里接来一大暖瓶水,正往里面搁一个老式的烧水工具,也就是她说的热得快。因为导线短,够不到墙上的插座,夏小蕾把暖瓶放到一把椅子上。别看这家伙老,夏小蕾摁下电源开关说,可烧起水来快着呢,一会儿就好。钟局你坐。
钟雨没坐,只是有些迷瞪地说,你这儿没停电吗?
钟雨一说,夏小蕾也迷瞪了,接着嘻嘻哈哈地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直不起腰来。眼看着夏小蕾笑得东倒西歪,钟雨随手搁下东西,又随手关上门,再随手扶她一下,免得她笑倒。
夏小蕾倒没到可以笑倒的地步,但还有点不甘心,一手捂着肚子笑,一手抽动着热得快说,敢情这家伙热得再快也需要电啊。
其实钟雨也犯过类似的错误,明明知道是星期天却又开着车去上班,明明知道把门锁好了却又忍不住上楼去察看一遍。但是此刻,他的注意力已不在此,夏小蕾原本穿的就是低胸小褂,弯着腰一笑,局部的奶子和深刻的乳沟飞来眼底。要说钟雨也到知天命的年纪了,但依然见不得女人的胸口,年轻漂亮女人的胸口,尤其见不得,就像那个虚幻的美女一见你就笑一样,他一见女人的胸口就想钻进去,纵使明知再深的胸口也深不到哪去,然而其神秘莫测的形状,足以叫他顷刻间迷失。而且,而且那个水汪汪的暖瓶和那个有一大段铜管的东西,也太叫人浮想联翩了,仿佛一个性能更好的烧水工具,只要置身于电磁场环境,钟雨就能自行发电,并迅速转换为热能,忍不住痴痴地叫了声,小蕾。
夏小蕾抬头看见钟雨直勾勾的眼神,脸一红住了手,也住了笑,下意识地瞥了眼胸口说,钟局你讨厌,干吗跟个色狼一样看人家啊?
也许,这以前的一切都算是逢场作戏,但这一句话,则使已有些危险的游戏急剧升温,刹那间改变了性质。不用说,夏小蕾并没做好献身的准备,甚至都没想过要献身。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是看着《猫和老鼠》的动画片长大的,看上去整个儿没心没肺,却精明,俏皮,一颦一笑间洋溢的全是小资女性的小手段和小机智,自以为艺高人胆大,敢冒险走钢丝,即便演绎不了空手套白狼的传奇,也要过把杰克逗汤姆的瘾,玩的是心跳,是打擦边球,是有枣没枣划拉一竿子,虽没把献身看得多了不起,但还是不愿真的玩献身。成天出没周旋于机关,她们已积累了相当丰富的行为艺术经验,红袖善舞,擅长四两拨千斤,大不了声情并茂地发个嗲,抛个媚眼,便使局面转危为安化险为夷了,再伺机徐图就是。但是,那只猫明显蠢过头了,也不是每一种颜色的狼都像白狼那样好套,有些娇撒不得,有些真相说不得,一说就扯了皮,就揭了底,就没法掖着藏着了,结果引狼入室,授人以隙,叫人家一口叼住胸口不算,还振振有词地赖上她说,小蕾你嘴巴子太厉害了,说得人家都没脸见人了。
没脸见人就把脸埋到人家怀里,这算哪门子逻辑?接下来的过程中,夏小蕾不是太配合,中途往门口拐了个弯,叫钟雨抢了先,搂着抱着把她拖到沙发上。沙发有点老,这里凸一块,那里凹一块,两个人一坐上去,弹簧就吱吱嘎嘎响。
钟雨环顾着陈设简陋的值班室,心想上班了得拨点经费,好歹装潢一下,饮水机可以不添置,至少得换个好沙发,再找由头配张床。他的办公室不光有床,还客厅卧室卫生间齐全,足不出户就能洗浴如厕。
夏小蕾很快给挤到了沙发角落里,衣衫也有些不整了,但还不肯缴械就范,一会儿说,这是大白天呀;一会儿又说,这是办公场所呀。
钟雨一时把握不了这个小女人的心思,试着动员她去他的屋,好像他的屋里有黑夜,并且不是办公场所似的。那里宽敞些,他说,也舒服。
我不稀罕。夏小蕾说,谁知你跟多少女人在那里舒服过,我嫌脏。
脏什么,钟雨热得面红耳赤了,有点弱智地说,不脏的,再说那能洗澡呢,脏了就洗。
那我还要值班呀,夏小蕾说,有人查岗怎么办?
4
夏小蕾话音未落,桌上电话铃响。钟雨示意夏小蕾别接,夏小蕾一开始好像也没打算接,但那个电话有个自动报号功能,它一说出那串来电号码,夏小蕾冷冷笑了声,她不去他总统套房一样的屋,仿佛就为了等这个电话似的,一个鲤鱼打挺甩开钟雨,半跪半趴到沙发扶手上摘听筒。
电话是房上燕打来的,问她这边下雨没有,单位有事没有,有人找她没有,有要她捎带的东西没有。
夏小蕾一一作答,不厌其详,一如平常煲电话粥一样。不排除这个电话有查岗的嫌疑,但却推波助澜了事情的走向,既给钟雨卸去夏小蕾的衣服提供了契机,也使夏小蕾基本放弃了抵抗,或者说,它恰到好处地保全了夏小蕾不抵抗的面子。她一手举着话筒,一手打着手势,顾不上管他。再退一步说,就算她分身有术,腾出一只手来拍打他,腾出一只脚来踢打他,那头不察觉动静了?
夏小蕾显然不想叫对方察觉什么,被骚扰终归不是一桩多风光多体面的事儿,故只在紧要处左扭一下身子,右扭一下身子。她的扭动大约有摆脱的意思,也是帮了倒忙,非但没摆脱,倒叫人家看清楚了不多几件衣服的拉链在哪,扣眼在哪,结头在哪,机关在哪,一个电话还没打完,钟雨就扶着她坐到他身上了。
曲里拐弯的电话线被拉长到极限,钟雨一边忙活一边听见房上燕说,钟局那屋里怎么没人接电话,他不在吗?
夏小蕾说,他不在了吗?我下去给你看看。
钟雨哪舍得她下去,慌得手脚并用,使劲箍住她。好在房上燕也不想叫她下去,忙说看什么啊,我随便问问。听说那老家伙有点色,弄不好他正跟哪个相好的温存呢,你别搅了人家的好事。
在办公室也敢啊,夏小蕾望着钟雨捂在她胸前的两只手说,可真够流氓的。
怎么不敢,房上燕说,色胆包天哩。那么大一个屋,正好藏污纳垢哩。不过也没准是打牌钓鱼桑拿去了,没听人家说吗,越是管人事的越不干人事,他走时也没给你吭一声?
可能害怕我不批准吧,夏小蕾绷着脸幽了一默说,他去哪儿没向我请示。
狗日的当官的就是比我们逍遥,房上燕在电话那头笑了说,想擅离职守就擅离职守。
夏小蕾原本是被动地起伏着身子的,此刻不由加大了抑扬顿挫的力度,声音也陡地高亢起来,谁说不是,她突然有些悲壮地说,只有我们当兵的得死守岗位啊。
岗位一说已够形象逼真活生生了,还要死守,钟雨险些笑出来,夏小蕾扭头瞪他一眼,他才没敢笑。房上燕又说,守啥守,他能走你也能走,反正你一个人跟他值班得当心点儿。对了,你想要点啥啊,要不我自己做主给你挑个礼物。
不说了不叫你花钱吗,夏小蕾说,我倒想叫你从海边捡点贝壳来,我想拿它们穿个手链戴着玩儿。
没问题。房上燕说,我多捡点,到时咱俩一人戴一个。
还是燕儿姐好,夏小蕾隐约拖上了一点哭腔说,谢谢你。
你怎么了,房上燕说,怎么跟我也说谢了。
没怎么,夏小蕾说,就是觉得你好不容易出去一趟,还想着我。
看你,房上燕说,咱姐妹俩谁跟谁啊。
夏小蕾说是,咱姐妹俩谁跟谁啊。
知心话儿说到这,姐妹俩才意犹未尽地收了线。钟雨本想趁机换个姿势,忽然听见一个有些陌生的声音说,钟雨。
钟雨唬一跳,以为有人闯进来,见门关得好好的,窗外闪烁着雷电的光芒,确信没别的人,才知是夏小蕾喊的他。不过一个上午的时间,夏小蕾给他的称呼就变了三次,由钟局长到钟局再到指名道姓的钟雨,叫他心里隐隐有点儿不适,可想想自己都屈驾到人家屁股底下了,再让人家尊着敬着也不现实,索性嬉笑了脸说,小蕾,你觉得好吗?
夏小蕾没跟他谈感觉,只是幅度很大地转过来身子,左手抹了一把泪,右手又抹了一把泪说,人家打电话呢,你捣什么乱啊?还脱这么干净,羞不羞啊?
钟雨永远理解不了夏小蕾这一类的女孩子,即便现在这样亲密无间了也理解不了,不说她们的内心活动多丰富,就是表情,生动起来的时候,都能东边日出西边雨哩。他刚才把她们的电话当成了背景音乐,不知她是啥时候哭出泪来的,见状心里疼了一下,要找东西给她擦。夏小蕾兀自摇摇头,拨拉开他的手说,别假惺惺了。我问你,知道下面的人怎么说你了吗?
钟雨从她一只乳房上拿出嘴说,知道了。看看此刻的体位,又从她另一只乳房上拿出嘴说,也知道上面的人怎么说我了。
夏小蕾也扑哧一声笑了,拧了一下他鼓囊囊的腮帮子说,还有脸贫。
5
有了这么一个小插曲,美人儿又破涕为笑了,平添许多情趣,钟雨开始卖力地工作。钟雨工作一向很卖力,从基层一个穷乡的宣传委员一路摸爬滚打过来,不卖力根本走不到今天这个地步。但大小单位换了十来个,强势的女领导占了多半成,如今年龄快到站了,又遇到一个比男人还会玩权的路虹,叫他隐约有点迷信,但凡做爱,一般不在女人下面做,仕途上做不了主,床上还不能驰骋么。他先前慌不择路,此刻虽觉得夏小蕾面对他已比背对他要好,但还心头耿耿,意欲颠覆一下秩序,打上一场翻身仗。怎奈沙发不是床,夏小蕾也不是那种娇惯他的女人,由着他蹬鼻子上脸。虽然她当初叫他上来不一定就是为了此刻把他骑到下面去,但她有她的分寸,有她内心要坚守的底线,这也是务实的夏小蕾最为务虚的一点,说到底,人还是要有一点有所让步有所不让步的小脾气的,要有一点有所妥协有所不妥协的小原则的。至于很可能是这点虚无主义的小脾气和小原则最终要了她的命,那是另一回事。你别恁些毛病了,她磕马镫子一样地磕了他一下说,爱做不做,快点儿。
夏小蕾连遛马的心情也没,她还迷离恍惚若有所思的,入戏有点慢。这使游戏多少违背了规则,两个人的活动变成一个人的攻坚战,钟雨有种宿命的感觉,偷情偷出又一任女领导来,忍不住尥蹶子,打摆子,英雄气短中使出不少横劲,以至于沙发乱晃,墙壁地板直响。鏖战正酣之际,另一些事物也在马不停蹄地运行,至少,被忽略太久的暖瓶比他们更先抵达沸点的状态。夏小蕾背对着它,钟雨满眼里都是夏小蕾晃来荡去的长发和奶子,纵使换个体位也不见得就能顾得上发现什么,而如果不换,则彻底丧失了发现什么的几率,他们旁若无它,也难怪它要不耐烦了。
不耐烦的暖瓶骤然爆裂,烧得沸腾的热水裹挟着玻璃碴子迸溅开来,白花花雾蒙蒙一片。两个人如遭霹雳,从沙发上摔倒到地上,一地滚烫的流水和碎玻璃,尤叫他们猝不及防。只不过一个小小的热得快,但你实在说不出它究竟蕴藏着多大的能量,在这之前,或之后,又或与此同时,椅子翻倒,斜对面的电脑显示器四分五裂,随着一团炫目的火球蹿上屋际,那个红得发紫的铜管也像发射的炮弹一样呼啸而出,不偏不倚地撞到头顶的灯棍上,接着俯冲下来,又烙铁似的滚过他们的胸膛,所到之处,肌肤皆熟,哧啦乱响。灯棍是办公场所常见的那种,60瓦,双排,应声破碎中,稀里哗啦地泼洒下来。据说伤口上经不起撒盐,大约更经不起撒比暖瓶碎片还要尖锐锋利的灯棍碎片,两个光溜溜的身子饱受重创,像镀上了水银似的,贴上了鱼鳞似的,闪闪发光。总是次生灾害更致命,人们看见他们的时候,他们已含恨九泉,一个比一个更像玻璃人儿。
一支烟还是收买不了一颗人心,钟雨还是给看大门的老岳头留下了话柄,也怪不得他饶舌,他原本就话多,懂的又多,因而他另有一说,叫我看,那种状态遇到那种意外,惊吓也能惊吓死。
电说停就停,也说来就来。尽管钟雨自己会发电,热能转化得也够快,但跟真正的热得快比起来,到底不能比,他还没把夏小蕾这壶水烧开,它就把那只装满水的暖瓶烧爆炸了。
原刊责编 王方晨 本刊责编 付秀莹
责编稿签:生活中总是离不开偶然,而偶然性,恰恰是小说家手中的魔方,轻轻翻转,便变幻出一个个丰富幽深的世界。小说正是由于一个看似不经意间的小小的偶然,最终改变了人物命运的走向,给这个故事带来令人猝不及防的颠覆性的结局。在这个瞬息万变纷繁喧嚣的时代,相较于“慢”,人们更追求“快”;相较于“繁”,人们更崇尚“简”;相较于“深”,人们更乐见“浅”。简便易行、快速消费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或许是现代人的现代病之一种。从这个意义上,“热得快”仿佛一个隐喻,警示我们这种现代病症候背后隐藏的深刻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