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长会对于很多孩子来说是童年的噩梦,那是将我们脱光了去检视的一场盛宴,话题的中心是讨论我们这段时间的得失,每一个孩子对于这样挑剔的目光早就习以为常,像是没有组织,没有血肉的木头人,成绩好的孩子不会提出异议,成绩不好的孩子在所有人心中……也不配提出异议。
而我,每一次的家长会我也从不提出异议,但也不选择配合,这样的叛逆,在老师眼中就是最大的反抗,她将此定义为坏小孩,并打电话给我的父亲。
父亲常年忙着经营馄饨摊,白天做馄饨,晚上出摊,日复一日,哪有时间管我,即使班主任在他耳边滔滔不绝,他也只是乐呵呵的点头哈腰,家长会上依旧很少见到他的身影。
“纪曦姚,你没有爸爸妈妈吗?”班里同学总会貌似天真的趴在我的课桌前询问,那童真的眸子里夹藏着笑意
“是啊,你怎么知道?”
“那你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一个同学插嘴道
“是啊”
学生时代我被这样问了太多次,也回答了太多次,无论是面对同学的嘲笑、质问、讥讽,我都无所谓,然后我的父亲纪申强就安生的卖他的馄饨,从来不会因为家长会这种小事而打乱他工作的节奏。
十四岁那年,母亲得了重病,那是一种要靠钱续命的不治之症,我们一家在一夜之间像是被这病拖垮了,母亲的药很昂贵,还要定期做化疗,父亲把我们住的老房子变卖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和父亲都一直睡在‘明拱桥’下面的角落里,这是一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它潮湿、阴暗,但遮风避雨。这里聚集了很多无家可归的人,他们即使面庞鲜活美丽,也没有半分光泽朝气,生活的重担将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压垮了。那时,我最大的乐趣是用石头丢水里的水蚊子,看着它们落魄的在水里乱窜,然后逗得在坐所有人哈哈大笑。
就到了那个程度,我还是每天背着书包去上学,和别的孩子一样,早出晚归,父亲还是在晚上出摊卖他的馄饨,只是他下班时间更晚了,有时甚至卖一晚上,每每早上从帐篷里出来才看到父亲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来。
他衣服都湿了,后背的汗渍浸透了那件半个月都没有洗过的衣衫,从我身旁走过时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我心疼的嗓子眼发干,父亲没有和我多说一句话。那时我很怕,怕他倒下就再也起不来了。
“爸,我跟你一起卖馄饨吧”我啃着手里被削的都没什么肉的烂苹果
“和我一起卖馄饨?你上学怎么办?”
“学就不上了呗”
我话音刚落,父亲就毫不手软的拍向我的后背“胡说!!学不上你以后有什么出息?你要像我一样!?”
我咽掉嘴里的苹果“怎么就没出息了,好多不读书的都混得可以,我怎么就不行!?”
“那都是坏孩子!好的你不学,竟挑没出息的看!你看看你们班长,上次开家长会,你们老师点名表扬!”
“那班长上下学还坐小汽车,我走就得走三公里!”
父亲扬起手欲继续打我,却没有落下“怎么就三公里了!?”
我看着他停在半空颤抖的手一言不发,紧抿嘴巴。
“大不了,大不了我们搬家,搬离你学校近的地方住……”他的语气逐渐减弱,最后在我的冷笑中低下了头。
“我白天去看完你妈,准备去工地上找个活先干着,等有点钱了,我们租房子住!”
那时我和父亲竟然会因为生活条件而辩驳吵架,这简直是值得被打死的罪行,我没有深刻理解父亲的不易,而那日我说出的话何尝不是对他的变相施压。
事后,我们的生活确实得到了改善,但不是因为父亲找了份兼职,或者馄饨多卖了钱,是因为……因为父亲终于在不堪重负下放弃了对母亲的治疗,当我看到那份‘放弃治疗同意书’上签的名字……纪申强。
那一刻,我将母亲去世这场噩耗的所有罪过都怪在了父亲身上,我甚至幼稚的认为是父亲将母亲推入了绝境,我将明拱桥下我们的所有家当都砸了个稀巴烂,父亲没有阻止我,只是在一旁看着,看着而我将这些不值钱的东西一件一件摔在地上。
我扑到父亲怀里,止不住的大哭“妈妈还可以救啊!为什么!为什么啊……”
父亲抱着我单薄的背脊无声的哭泣。那个钢铁一般坚硬的男人就像个孩子一样,柔软极了。
母亲去世后多年,在我即将成人之际父亲娶了他的第二任老婆,因为这件事我和他大吵了一架,虽然我情感上接受不了,但我理解父亲的行为,虽然我理解父亲的行为,但我再也不愿相信,所谓的……爱情。
我从来不管我的后母叫妈妈,我只是叫她陶阿姨,在我看来,这是我对她最大的尊重,因为母亲的位置,任何一个女人都休想代替。
陶阿姨还带来了一个和我一般大的女儿,名叫陶烨华。
一夜间我有了父亲、母亲,还有个和我一般大的姐姐,这一切多么的戏剧化,但我的角色永远也不会变,我还是从前的那个纪曦姚,她也只有一个父亲叫纪申强。
第一眼见陶烨华我并没有多友好,但她倒是很友好。
“你好,小姚,我是你的姐姐”她笑着向我伸出手
结果是,我并没有理会,她的一切示好在我看来虚伪的紧。
陶烨华在我冷漠的眼神下,不惊讶,不敌视,不以同样冷漠的态度对我,这点倒是令我很惊讶,甚至将她的好脾气当做好欺负。
孩子的仇视总是表现的很明显、很幼稚、很无厘头。
在我十八岁生日那天,陶烨华,陶阿姨,父亲,四个人貌似其乐融融的围着桌子坐满了,为我庆祝。
“小姚分蛋糕了”酒足饭饱后,父亲提议道
我进了厨房,分出了四块蛋糕,其中一块被我洒满了盐巴,我邪恶的将那块蛋糕递给了陶烨华,我恨他们,我恨她们占据了我母亲的位置。
但意想不到的事,陶烨华笑着将面前的蛋糕一口一口吃进了肚子里,她那样平静使我产生了错觉,刚才是不是将盐和糖没分清?
“我想吃小烨蛋糕上的那朵花”我指了指她蛋糕上那朵粉红的花
“叫姐姐”父亲纠正道
我不语,只是看着陶烨华面前的蛋糕。
“没关系,给你”
我在陶烨华递来的蛋糕上挖了一口,唔……,入嘴的一瞬间,我的汗毛几乎都立起来了!这是什么味道?
我看向陶烨华,她依旧一口一口的将面前的蛋糕送进嘴里,像那块蛋糕真的鲜甜可口……
那次后,我没有再使一些小的恶作剧去针对她,我像是在心里默认了她们,但我无法对她们好,因为我觉得我对她们的接纳太像是对我母亲的背叛,那时的我还做不到。
陶烨华一直很乖,她学习成绩优异,还是美术生,她曾为我画了一幅画,像极了,虽然我在心里赞叹,但我没有说出来,只是默默的将我认为好的作品贴在墙上……
也许是我们相处的时间太少,也许是她隐藏的太好,这样一个女孩,充满了柔弱,很难想象她会有叛逆的时候,但她的叛逆简直是在家里扔了个惊天的水雷。
那天晚上我因为口渴失眠,辗转反侧,到了凌晨还睡不着,就出去找水喝,在家门口亮起的一盏微弱的灯光,和灯光中慌张的人影吸引了我的注意。
“青青,你能借我点钱吗?”
“没事没事,一点也行,谢谢了”
我听着门外的声音追探了出去“小烨?你在做什么?”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被我突然的打断吓了一跳“没……没什么?”
“你在借钱吗?”
事后知道情况,我很后悔自己多嘴问她一句,她在为一个男孩借钱,借钱的原因很搞笑,为他还赌债……
她的情绪激动,声泪俱下,我像是也被感染了,那段时间我竟失心疯的为她借起了钱。
最后她告诉我,一个叫林依然的女孩借给她了,那时我和小然不认识,但陶烨华说那个姑娘一次性借给了她三万,也很令人吃惊,因为那个年代的三万,真的是一笔不小的数目,那时我只是对小然好奇,却不了解她。
陶烨华的事终是纸包不住火,她竟丧心病狂的要跟那男孩去深圳,那天,家里爆发了革命,革命性的战役。她在父母几乎要喊破嗓子的情况下,提着行李箱走出了家门。
陶阿姨拿着扫把追了出去,抡圆了就朝小烨打去,一下比一下狠,我眼瞅着她背后被打的一道又一道血印子,即使这样,小烨还是提着行李箱不肯放下。
“啪!”扫把杆在一瞬间断裂,那与骨骼碰撞发出的声音简直要穿透皮肉。
我冲过去挡在她身前“别打了!别打了!你要打死她吗!?”
我第一次知道陶烨华的性子这样倔,她简直是深藏不漏,骗过了我们所有人的眼睛。
陶烨华追随着那个男人去了深圳,但不久……我们就收到了噩耗,环山路上尸骨无存,我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尽管我想一探究竟,却也被父亲拒绝了。
陶烨华的死换来的更多是父亲和陶阿姨的耻辱,尤其是陶阿姨,那段时间她几乎夜夜以泪洗面,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不停地咒骂。
这样激动的情绪换来了我的不解,事后我知道了……小烨临死前曾多次帮毒贩运毒、卖毒,实在很难想象她这样一个女孩能和毒品这样的东西联系起来,如果说是爱情的魔力,那这……这是爱情吗?这简直是被人下了蛊。
小烨的死在很长一段时间是我们所有人不愿意提及的事,而陶阿姨也因此变得有些痴傻,我一面感叹父亲的命不好,一面也替陶阿姨惋惜。
对于小烨,她的死既让我心痛,也让我鄙视,我不懂,一个男人,至于吗?至于赔上性命?她毁了自己,也毁了自己的母亲。
后来我认识了小然,我才发现……他们俩是真像,只是小然没有陶烨华傻的那样彻底,她还仅存了一点理智。
第一次见小然是在广告公司,她说她叫林依然,那时我只是觉得这个名字熟悉,当我确定她就是小烨说的那个女孩时,是在墓园。
我远看到她捧着一把百合坐在小烨的墓碑前自言自语,我就这么远远的看着,并没有靠近,因为我不想,不想让小然知道,我有陶烨华这样一个姐姐,那时我没有原谅她,没有原谅她以爱情的名义对我们所有人的伤害。
那之后我帮了小然很多,起初,我只是想替小烨感激她,但事后我发现这个女孩真是傻,尤其当我和她辩驳的时候,她对她心中那个顾早藻的维护,简直奉若神明,顾早藻真是好福气,可事实证明他并不惜福。
我曾经旁敲侧击,明里暗里的提醒小然离开顾早藻,是的,我不看好他们之间的感情,一味单方面付出的感情能有什么好结果,她和小烨又那样的像,我真的不希望看到她重蹈小烨的旧路。
还好她最后选择离开了顾早藻,可当她选择离开顾早藻时,她也选择离开了这座城市,离开我们一起经营的馄饨店,离开养育她多年的故乡。
小然说她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乡,她眷恋家乡的味道就像鱼儿离不开水,但此时她想离开这里,放弃这里,去走一走,看一看。
她看着远方,将被风吹散的刘海拨在耳后,那时的她那样自信、美丽。
我庆幸小然终于走了出去。
“你还会回来吗?回来看我?”
“会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