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月色极好,青丘难得一见如此满月。
许是则过满则亏的道理。我瞧着今夜的月亮,竟不如往日的合我心意。
“明日你还要上宗学,早些休息。桌上的饭菜我都替你温着,你什么时候饿了,便趁热吃吧。”白苍尽留下这一番话离了饭厅。
我没什么胃口,胡乱吃了几口就撤了桌上饭菜回房睡了。
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辗转反侧,梦里都是沧泽。
彼时天地清明,玄衣墨发的尊神靠在扶桑树下手握佛经,英挺俊美,眉目清疏。不知从何处传来阵阵梵音,我陡然转醒,睁眼看时天已大亮。
凡界有一句话讲的是人生苦短,世事无常。这句话对我等长生之人来讲委实没有多大意义。两万年转瞬即逝,我的日子仍旧一成不变,哪里来的世事无常?
我顺利从宗学毕业,通史课业回回满分,只是沧泽与扶桑神树那一段秘辛,我至今仍不得窥探一二。青时与白虎小弟那一段恋情也无果而终。
青时的阿爹是个脾性暴躁之人。青时有时同我闯了祸一同回去,我不过得白苍尽三两句教训,而青时却免不了她阿爹一顿鞭子。
次日上宗学我总要先笑她一阵,再替她涂些伤药。因此,青时是极惧怕她阿爹的。
有一回青时放课回家,她阿爹问她要那信物坠子,她支吾着拿不出来,追问之下才得知青时将它送了人。气得她阿爹将她一通好打,且让她前去索回。
青时心中气傲,送人的东西哪还有拿回来的道理?所以执意不肯前去索要。她阿爹将手中鞭子一丢,气的将她狠狠甩出门外:“罢了!你不去要,老子舍了这张脸皮,亲自去要就是!”
白虎小弟那样一朵娇花,那禁得住青时阿爹这一顿****?青时忙制住她阿爹,亲自找白虎小弟要回来了。
青时一边哭一边往白虎小弟家走。到了地方,白虎小弟见是青时,开心的将她拉住,雀跃道:“青时,你送我的坠子果真好用。我走夜路时就想有你同我一路,竟一点也不怕了。”
青时看着他,脸色苍白的笑开来:“是吗。”她顿了顿,又道:“那烦请,你将它还我吧。”
“什么?”白虎小弟没大听清。
她艰难开口,声音涩然:“我想明白了,你同我确不合适。这坠子是个颇贵重的东西,我左思右想,始终觉得不妥。就烦请你,将它还我吧。”
白虎小弟这回听清了。怔怔取下坠子还她,沉声道:“是了,我早知如此,当初便不该收的。如今还劳烦你跑这一趟,当真劳慰了。”
“星徵……多谢。”她喊他一声,终究握着坠子逃一般离开。一路上月色凄凄,她哭得撕心裂肺,直到了家门口才昏了过去。
她当初究竟是用了如何巨大的勇气,拖着一身累累伤痕,在白虎小弟面前,极力维持着最后一点尊严,这一切,我不得而知。但她后来同我讲时,字里行间也全是痛意。
我从未见过如此痛苦的青时。不由感叹情之一字,果真最是伤人。
她请了几日病假,我期间去看她,见她恹恹地趴在床上,竟一句话都讲不出了。
在这两万年间,我除了日日同青时钻研通史,还日常腾出时间来给沧泽写情书。纵然那些情书一封也未曾送出去过,但也是我情思的一类寄托,送不送出去又另当别论了。
青时用了许久才从这一段情伤中走出来,那些日子我陪着她四处撒泼,她看什么都不顺心,由此我便同她糟践了不少好景致。如今我不用再上宗学,日日同青时混在一处,偶尔去凡界逛逛,终日浑浑噩噩,不思上进,日子倒也过得咨意潇洒。
孰料我的阿爹白苍尽不知是不是着急将我这祸患早日脱手,竟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替我说了一门亲事。等我知晓时,要娶我那人早已将聘礼备好,齐齐整整地码放在我家门口了。
“阿爹,这是怎么一回事?!”当是时,我同青时从凡界厮混回来,被家里满满当当的聘礼惊得目瞪口呆。
白苍尽逐一清点着礼品,道:“没什么大事,替你定了门亲事。如今你已六万岁有余,以你的脾气秉性,等再大一些更是不好找夫家。如今有人愿意娶你,我就替你应承了下来。”
我一早就怀疑过我其实并非白苍尽亲生,许是他从路边捡来,或是被他收养云云。但苦于证据一直不够充分,这些想法也未曾得到证实。如今听他这一番话,我才终于得以确认。“阿爹,你坑我!且不说这人我不曾见过,他的脾性如何?样貌如何?身手如何?我全然不知。万一他是个酒鬼,喝醉了还打老婆,我找何人说理去?”
他道:“这一点你无需担心,他不喝酒,也不打老婆。我是你阿爹,自然不会坑你。此人脾性,样貌,身手,皆是上佳,而且你不仅见过他,还同他熟识,连我也同他感情甚笃。”
听他这一番话,我心中已隐约猜到七八分,但仍旧不死心的问道:“该不会是圣昆玉吧?”
白苍尽点点头,笑道:“不错,是他。”
听得如此噩耗,我心中一片死灰,不禁悲从中来:“阿爹,你这还不算坑我?你知我不喜欢他。我喜欢英挺的美男子,如沧泽那般。圣昆玉不仅娘腔且太过女气,我委实接受不来。阿爹,好阿爹,退了吧,这婚事退了吧。”
“沧泽?”他神色一僵,道:“你同我提沧泽?阿染,你可以喜欢他,但是万不能嫁给他的。如今你叫我退这一门亲,我同他定了婚期,人家连聘礼都下了。何况圣昆玉他阿爹是妖王,你此时退婚,抹了他妖族的面子,他就会抹了我们的脖子!”
白仓进说的头头是道,句句在理,为了我同他的脖子,我知此事再无半点回还的余地了。
当天夜里我去找了青时,告诉她我将要嫁人一事。她喜滋滋连声贺我,我却愁眉不展,半分悦色也无。
她同我去酒楼买醉,奈何我二人皆酒量浅薄。三杯两盏下肚,青时便红着脸问我:“白染,你因何不开心?”
我摆一摆手,醉眼惺忪道:“我嫁那人,同星徵是同一样式。我不喜欢,自然不开心。”
她道:“既然不喜欢,不嫁就是了。”
我涩然一笑:“哪有如此容易?我嫁那人家中权势滔天,我非嫁不可。”
她顿一顿,问道:“是圣昆玉?”
我没讲话,仰头闷了一口烈酒。
青时道:“那个人啊……他待你如何,这几万年来我看在眼里。白染,我敢说,这六界上下,再找不出第二人,如他那般待你了。”
我无奈道:“可我不喜欢,有什么办法呢?”
我们同时沉默了一会子,她率先开口道:“那就跑吧。”她低声道:“逃婚。”
嘴里的一颗花生米险些将我呛死:“跑去哪里?若我跑了,我阿爹如何?他是决计不会同我一起逃的。”
她探过来替我顺了口气,道:“那便在婚礼上逃。你既然嫁过去了,届时再跑,就同你阿爹没什么干系了。”
青时的这一个主意,我觉得可行。
在赞叹青时的同时,我也觉得自己枉为一只狐狸,脑子竟还没有一只重明鸟灵光,着实令我汗颜。
往后的日子,我照常同青时在凡界厮混。眼看婚期将至,我却不急,日日盘算着在婚礼上的脱身之计。
圣昆玉那头倒是广布喜帖,我家中却没什么动静。白家的亲朋,我屈指一数,竟一个也没有!说来可怜,我成长至今,竟只有一个不知是真是假的阿爹,真不知该是喜是忧。
将要嫁给盛昆玉的前一日,我正同青时躲在凡界的茶楼里听一出戏。
“你到心宽似海,明日就要出嫁了,都准备好了?”青时的声音有些大,我同她现如今是男儿身,她说我这一个嫁字,引得旁人纷纷侧目。
我“哗”一声打开折扇,挡开旁人炽热的探究神色,低声道:“你小点儿声姑奶奶,我自有打算。明日之事明日再谈,我都不急,你瞎操什么心?”
青时不悦道:“是,我瞎操心。你的事,我再不管了!”
“青时,你今日特意陪我出来消遣,提那些烦心事做什么?”我好言哄她,顺手递了她一块芙蓉酥。
一出戏正唱到精彩处,门外进来一男一女两位贵客。说是贵客,我只看这二位的穿着气度,便判断出此二人来头不小,是为贵客。
女的那一位不过十五六岁,男的比她稍长一两岁。少女眉目艳丽,姿色出众。少年英挺俊美,清疏出尘。
这少年,竟同沧泽神似!
我心里一阵惊惶,立时心跳如鼓。
二人在我邻桌落座,从这少年进来的初始,我的一双眼睛就未曾离他片刻。
青时掐住我的下晗将我扳回来,一双慧眼恨不得将我洞穿。问道:“你在看什么?脸红什么?”
我道:“精......精神焕发?”
“配!”她剜我一眼,便转头去看那少年。
孰知那少女立即便拍案而起,恼怒道:“大胆!你这厮,自我进门就盯着我看,到底是何居心?再转过来看我,当心我将你眼珠子挑出来喂狗!”
好彪悍的少女,我腹诽道。看着文文弱弱的小女子怎么这般厉害?况我又不是在看她,她又何至于大动肝火至此?
“实在对不住,二位。”我还未开口,青时便陪笑道:“我这兄弟自小头脑便有些毛病,多有得罪,望二位海涵。”
“你做什么?!”我瞪她,气愤不已:“我喜欢那少年,想多看两眼,不行吗?”
她看了看那少女,低声道:“你我在凡界厮混许久,那少女什么身份你还猜不出来?那少年长得颇似沧泽,你就动了心?这最后一日,你又想捅什么娄子?”
“我能捅什么娄子?亲近不了沧泽。连一个长相同沧泽神似的凡人都不能亲近吗?这真是太过分了!”我愤懑难平,伸手倒了一杯茶,一口气喝了才稍微降了些火,竖耳听着少年那桌的动静。
邻桌的少女问小二要芙蓉酥,芙蓉酥刚好售罄。少女娇蛮任性,不依不饶,少年声色清浅,见少女如此,开口哄道:“成华,今日没有便算了,我们明日早些来也是同样。”
我闻声忙将桌上的一叠芙蓉酥捧了过去,端端正正往桌上一放,笑道:“这一碟芙蓉酥是在下的一点心意,权当向姑娘赔罪了。”
那位被少年唤作成华的姑娘防备的将我上下打量。
我不理她,径直在少年身边坐下,笑眯眯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看我一眼,道:“颜瑾。”
颜瑾么?真是个顶好看的少年。
我喜欢他,不单因为他是个英挺的美少年。
“谁要你的芙蓉酥?颜瑾哥哥我们走!”成华抬手将那一碟点心打翻在地,气冲冲拉着颜瑾便走。这姑娘委实跋扈至极,颜瑾却忍得了她,只无奈的叫了一声成华。
“你等一等,我有话要同你讲。”我拉住严谨的另一只手,殷切道。
成华瞪着我,一双杏眼里几乎喷出火来:“你这厮好不要脸!我颜瑾哥哥岂是你能碰的?还不将手拿开,当心我将它砍了!”
要说我白染活这六万年来,从来只有我欺负旁人的份儿,那轮得着旁人对我呼来喝去?就是我阿爹,也不曾用这般语气讲过我半分重话。按照我以前的性子,无论说什么都是要对回去的。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我也懒得理。另一头,我见惯这世间风月,自然知道这成华也喜欢颜瑾,在同我争风吃醋。
只是我不知道她同我一个男子吃什么醋,争什么风。
“成华,你乖一些。”颜瑾挣开我的手,抬手理了理成华的耳发,姿态十分亲昵,却又很是得体。转身淡然道:“有何事?你且讲吧。”
我不知因何胸中一闷,开口便道:“你看,其实我还挺喜欢你的。”
“什么?”颜瑾拧起一双浓眉,眼里却无半分波澜。
倒是成华,伸手指着我,气极骂道:“你……你这无耻之徒!严谨哥哥我们走!”
同严谨讲这一句话时,我脑中一片空白,全然忘了我现在凡界,又是一介男儿之身,更忘了凡界还有断袖这一说。
四周看热闹的群众自然八卦至极,开始闷声议论:
“哎,断袖哎,活了这么些年,可算碰到一对活的了!”
“啧……也不知那少女该做何感想,带着心上人来逛一回茶楼却碰上这么一出,哎……”
“老子就说嘛,那小白脸脸娘娘腔腔一副女人样,准是个断袖,没承想果真如此!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同他一道的那一个小白脸也定是一个断袖!说不准还是这一个小白脸的相好,过一会子他喝足了醋,同这少年打一架也不无可能。哈哈哈,老子真是天才!”
我抬眼看了一眼这位脑洞清奇的奇人,也不知青时有没有听到,若没听到,我就得自己动手教训这位奇人了。我才想着,这位奇人就已经神色十分痛苦的捂着喉咙,讲不出半句话了。
我猜青时应该是听到了。
不过这位奇人倒提醒了我,我同颜瑾如今在旁人眼里,确是一对断袖无疑了。
这委实令我十分头痛,于是暗中掐诀,将这茶楼里里外外的人都定住了。颜瑾看着这一番变故,竟从容的不像个凡人,神色微有动容,便再无旁的表示。
我在他眼前换回女儿身,坦然道:“如你所见,我确然不是凡界之人,我是青丘九尾狐仙。先前同你讲那句话确然出自真心,待你弱冠,我是要来嫁你的。若你仍有意那一位成华,三个人一起生活,我委屈委屈,也是能接受的。”
他神色冷冽的看着我,眼底一片清冷。
我总觉得他这副模样似曾相识,又确实想不起来同他在哪里见过,只觉胸中一片钝痛。他如此看了我半晌,方冷然道:“谁要你同我委屈?还是你们神仙都是如此,随便一人便可私许终身?你以为,我是如何的一个人?”
他这一番措辞不甚激烈,却令我难过至极。我怔了半晌,才涩然道:“抱歉,是我唐突了你自然不是那样的人。你……你走吧。”
他看了我许久,才道:“你将成华定着。”
“抱歉。”我方才疑心他为何不走,原是如此。
我换回男儿身,将众人身上仙术撤去,恹恹地转身将要踱回青时身边去。
众人面面相觑,脸上神色茫然一片。
我才转身,却觉手腕一紧,一股力道将我往后猛然一拉,踉跄几步,转头看着拉我那人,惊道:“颜瑾?!”
他眼中隐有薄怒,语气却还是清冷如霜。压在我耳边低声道:“景侯府。颜瑾,恭候。”他语调清浅,气息洒在我的颈间,耳后霎时潮红一片。
见我同他如此,青时将刚呷进口中的一口清茶一口喷得老远。
围观的群众也唏嘘一片,接着纷纷转头开始同情起成华来。
颜瑾同成华走后,我同青时又四处厮混闲逛,从未如此开心。
回青丘时,夜幕将至,华灯初上。她赞道:“那颜瑾虽是一介凡胎,周身气度却是不凡。尤其见你女儿样时不仅神色纯澈,连心底也无一丝杂念。这等定力,连我等也要自愧不如。”
我心中高兴得很,笑道:“如何能同他比?既然他同沧泽神似,也不能徒有一张面皮不是?”
青时摇头,不置可否:“说到底,你还是喜欢沧泽。你如此对他,未免太过不公。”
我没搭话,半晌,才接道:“我知是如此,所以事先同她打了个商量。若他拒绝,我也就罢了,可他既点头同意,这事委实就怨不到我头上。”
青时道:“我知你素来借口繁多,这说来说去,倒还怨到别人头上去了?”
我道:“也不怨他。”
青时佯怒道:“那怨谁?怨我?怨我不该同你去凡界厮混?替你出主意,让你逃婚?”
我听她这话竟挺有道理,便道:“你消消气,这事也不尽怨你。再说,我又不同你计较,你有什么好气的?”
青时听完我一番话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白染,我当真是遭驴踢了脑子才同你讲这些。”
我想了许久,着实不明白。我到底做了什么?她要这么骂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