尿泡风波
一到冬天,巷口儿显得比平日还要热闹些。庄稼人无事可干,又没有什么娱乐的地方,巷口儿就是最为理想的活动场所了。
巷口儿的中心人物还是尕虎,而且由于他新近被提拔为荒凉渡的民兵连长,因而得到了更多的笑脸与恭维。“尕连长!”一天到晚,有人这样亲热地招呼着。而新任民兵连长也就挺起胸脯,头抬得高髙的,双手背在后面,像一只雄鸡似的睨视着荒凉渡的芸芸众生。
“咱政府,”这是他的口头禅,也是他开口说话的引子,“咱政府号召要加强社会治安建设哩……”
发布与解释最新的政策和消息,是民兵连长义不容辞的责任。当看到乡民们一个个洗耳恭听,脸上布满敬畏和驯顺的神色时,他那大而空的眼睛里便闪动着心满意足的光彩。
他忽然看到了畏缩在远处角落里听他高谈阔论的大贵。那娃儿刚剃了头,脑袋圆圆的、亮亮的,像个小沙弥,看上去挺好玩。他用右手的食指勾了勾:
“呔!小地主,过来!”
大贵不敢过来,将头缩进了衣领里。有福厉声喝道:“过来!尕连长叫你呢。”大贵将双手笼在袖筒里,一步一步地移到了尕虎跟前。尕虎笑嘻嘻地伸出手来,在大贵的头上摩挲着、赏玩着:“这狗曰的像绝了他老子。”有福上去摸了摸:“小地主不是要当和尚吧?”“嘻嘻嘻嘻!”“哈哈哈哈!”看客们全都笑了起来。
大贵窘得面红耳赤,泪珠在眼眶里直打转转。但他不敢走开,怯怯地望着尕虎。
“来,让老子跨个毛矂。”民兵连长下了新的命令。大贵乖乖地弯下身子,低下头。尕虎抬起一只腿,往上一扬,从大贵的头上跨了过去。
有福也抬&;右腿,从大贵的头上跨过去。看客们起哄说:“过来过来,让咱们也跨一下。”大贵往前挪了挪。
众人依次跨着,伴随着阵阵哄笑。大贵的眼泪一颗颗地跌落在地上。“大贵,回来!”
乔女出现了,怒视着无聊的人们,高声叫道:“回来!你这个窝囊废!”
人们愣住了。
地主婆怒气冲冲地走过来,一把抓住大贵,劈头盖脸地骂起来:“你这个窝囊废,没出息!是人的欺负哩,不是人的也欺负哩,乌龟王八都欺负哩。”
“哎哎哎,嘴里放干净一点。”
“你骂谁?你骂谁?”“谁欺负我孤儿寡母,我就骂谁!”她拉了大贵,一扭一扭地走了。
在这个反映荒凉渡生活月圆月缺的巷口儿,居然有人无视民兵连长的权威,敢于和他叫板。此公并无什么显赫的身份和耀眼的光环,而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粗人:杀猪宰羊的张屠家。
巷口儿正中有一块大石,上书“泰山石敢当”,是先人们为了镇邪立在那儿的,多少辈子无人敢坐,就连尕虎都对它有着几分敬畏。唯独这张屠家敢于藐视“神石”,大喇喇地往“泰山石敢当”上一坐,尻子里偶尔还挤出几声臭屁,旁若无人地卷一根旱烟棒子,悠然自得地抽起来。别人还真奈何他不得。
“虎娃子,你威风啊!”张屠家喷出一口烟来,拿眼角斜瞅着尕虎说。尕虎急忙恭维道:“屠家哥,又发财了?”张屠家瞪一眼尕虎:“屁话!我只会杀猪,能发什么财?”民兵连长却不敢发火。
他是个老光棍,似乎在家里待不住,一大早就站在巷口儿了。那时巷口儿还没有人,就他一个人立在那儿,领口敞开着,露出紫红的胸膛,在冬日凛冽的寒风中一站就是两个小时,像一尊泥塑,威严地把守着巷口儿,甚至连姿势都不换一下。一直到他的侄儿媳妇把糜面散饭给他端出来了,他才蹲下来吃早饭。
到了腊月底,张屠家就忙起来了。腊月二十三,打发灶爷上了天,从这一天开始,庄稼人就忙着筹办过年了。过年,这是庄稼人最快乐的日子。乡民们一年苦到头,就盼着在春节时休息几天,吃点好的,喝点好的,闹几天社火,看几场戏。娃娃们呢,还可以穿上新衣,得到年钱,跟上大人转亲戚,看社火,说不尽的美妙和新奇。
到了这个时候,几乎家家都要杀猪。这就忙坏了张屠家。今年,他在丁家大院摆开了战场。他是贫雇农,在那里分了房子。于是便在宽敞的院子里,垒了一个大灶,支了一口大锅,同时又搭了一个挂肉的架子,将杀猪刀的锋刃磨得寒光闪闪,试一试,能吹断几根头发。这就卷起袖子,喝一声“开始”,几个小伙子已经将一头肥猪压在地上了。在猪惊心动魄的嘶叫声中,张屠家摸准了地方,一尺五的尖刀闪电般从胸口插下去,刀尖直达猪的心窝,一刀毙命。浓黑的猪血喷涌出来,主家便用大海碗去接,那猪最后的喘息也就停止了。而众人看时,张屠家却一身爽净,连一点儿猪血都没有溅上。他嘿嘿地笑着,眼里放着光,将尖刀衔在嘴里,和小伙子们把猪抬起来,扔进装满了烫水的大木桶里。只一瞬间,那猪毛便软了,大伙儿都伸手去拔。一会儿工夫,大毛就褪完了。然后一齐用力,将猪挂在架子上,张屠家持刀用心刮那上面的细毛。沙沙的走刀声中,毛刮尽了,一只又白又鲜亮的过年猪便呈现在大家的眼前。接下来便是开膛破肚。张屠家握着锋利的屠刀,像一位艺术家似的熟练地剖开猪的腔子,掏出五脏六腑,割下猪头,剜去尾巴,整个工序便完成了。“下一只!”张屠家大声喊道。于是猪的号叫又响起来了。
这时院子里已经聚满了人:等着宰猪的,前来帮忙的,准备利用烫过猪的热水洗脚剃头搞卫生的……但更多的是看热闹的。杀年猪,这是乡下人的一件大事。在荒凉渡,除了一家开杂货铺的和一户暗地里卖鸦片的,人们想不起来还有谁家在平常时曰里吃过肉。劳苦终年的乡下人,是一年四季见不到荤腥的,只有到了过年时节,这才杀一只喂养了一年或者半年的肥猪瘦猪半大猪,自己吃一点,给亲友送一点。要是还有多余的呢,那就给没有养猪的乡亲们卖一点,让大家都打打牙祭。如果把每年腊月底的那几天定为宰猪节,荒凉渡的乡民们肯定会高举双手三呼万岁的。猪杀得差不多了,大木桶里的水还热着,这时候便有人端了脸盆,舀几勺烫过猪的混杂着猪毛的热水剃头或者洗脚。乡下人哪有炭火专门烧了水收拾门面?这就是最好的机会啊!这时张屠家已经放下屠刀,又拿起了剃刀。给人剃头,这是张屠家的第二手绝活。他有一把从新疆人手里买来的好刀子,剃得飞快而且不痛,剃的头又新鲜又亮豁,让庄稼人们过起年来显得特别精神。
他看见了躲在远处瞧热闹的三贵——地主家的三小子。“来来来,”张屠家招呼道,“快过年了嘛,头发乱蓬蓬的像个啥!过来过来,让张家爸给你剃一下。”
三贵乖乖地坐在台阶沿上,张屠家把手里一条分辨不出黑白的毛巾围在娃的脖子上,一只手将娃儿的头压下去,用那混浊的热水洗了又洗,一会儿头发便软了。张屠家将刀子在膝盖上鐾了鐾,抓定了三贵的头,沙沙沙沙,几下子就将娃儿收拾清爽了,遂拍一拍三贵光光的头,笑道:“去吧!好好过个年。”三贵就又缩进人堆里了。
冬天日子短,杀不上几头猪,太阳就西斜了。张屠家开始盘点自己的收获:两条子肉,几副猪大肠,几只猪尾巴。乡下人没有现钱,就用这些东西算工钱。大方一点的,杀一只猪给他一条子约莫两三斤重的好肉;不愿给肉的,就用猪大肠顶;肉和大肠都舍不得的,就让他割一条尾巴。张屠家也不客气,在猪的屁股上狠狠地剜下一块来,说是尾巴,实际上带了很多肉,主家也拿他没有办法。
他的最后一个节目是吹尿泡。宰杀的过程中,张屠家会拣几只大些的猪尿泡放在他的家什筐子里,等最后完了工,便一只只地吹胀,扔给娃娃们玩。这阵儿他拣了一只最大的尿泡吹起来。今儿他挣的油水多些,心情也就格外舒畅,因而吹起尿泡来气也就特别地足。他鼓圆了劲,憋红了脸,将那尿泡吹得像一只大气球似的让人眼馋。
在张屠家运足力气吹尿泡的时候,娃娃们已经围起一个圈子,挤在他的身边了。一双双小眼睛盯着张屠家的嘴,一张张小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尕虎的儿子金锁儿挤在最前面,理直气壮地喊着:“我的,我的,是我的。”
张屠家却不给他。他将那尿泡用一根线绳儿扎起来,拿在手里旋转着,眼睛在人群中捜索。
娃娃们七嘴八舌地喊:“给我!给我!”
张屠家发现了三贵。那孩子眼巴巴地望着猪尿泡,却畏葸着不敢上前。
“快给我!快给我!”金锁儿跺着脚喊,他有点等不及了。张屠家瞥了一眼闹得最欢的金锁儿,朝站在后面的三贵招招手:“三三,你过来。”
三贵的眼里掠过一阵惊喜。——他挤到张屠家跟前,张屠家把尿泡给了他,大声说:“玩去!我知道你娘没钱给你买啥。”
三贵兴冲冲地拿了猪尿泡,在院子里疯跑着,一遍一遍地将那玩意儿扔向空中,又接住,嘴里嗷嗷地喊着,小脸蛋兴奋得红扑扑的,眼里满溢着快乐。
“给我!”金锁儿冲到他的面前。
三贵抱紧了猪尿泡,惶恐地看着金锁儿和他的小伙伴们。“给不给?”金锁儿逼视着三贵。“是张家笆送我的。”三贵分辩着,将尿泡抱得更紧了。“给我抢!”
金锁儿一声令下,几个小伙伴涌了上去,从三贵的手里夺下渚尿泡,交给金锁儿。
三贵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又从金锁儿的手里夺回了猪尿泡。“打地主的狗崽子!”金锁儿大声喊着,一脚将三贵踢倒,骑在三贵的身上,用拳头打他的脸。
小伙伴们一起涌上去,用脚踩三贵。三贵抱住头,嗷嗷地哭起来。
金锁儿拿了渚尿泡,和小伙伴们轮着往空中扔,高兴得哈哈大笑。张屠家过来了。他一把接住猪尿泡,走到三贵跟前,把孩子从地上拉起来:“拿回家去玩,不要和他们搅和。”金锁儿不依了:“野驴,还我的猪尿泡!”
张屠家一愣。“野驴”是人们背地里骂他的外号,这娃儿小小年纪也骂起他来了。他不容分说,上去给了金锁儿三个耳光。金锁儿撕心裂肺地号了起来。
“谁欺负我娃了?谁欺负我娃了?”尕虎出现在杀猪场上。“野驴!”金锁儿指着张屠家,把打肿的脸伸给他爹看。“咋打成这个样子了?”民兵连长的眉头锁了起来,脸阴得很重。“你问你娃!”张屠家闷声闷气地说。
“野驴把尿泡给了小地主,”金锁儿用眼睛瞟了瞟在远处拿着尿泡玩的三贵,“我们想玩一下,他就打我。”
“屠家哥,你的脑子被猪大肠糊满了。”尕虎冷笑道,黑沉沉的脸转向张屠家。
“你谝了个啥?”张屠家瞪着眼睛问。
“你把屁股坐歪了。”民兵连长说,“亲不亲,阶级分。你怎么倒心疼起地主家的娃娃来了?”
张屠家双目圆睁:“地主家的娃娃不是人吗?就该你们欺负?”
“你看看你的样子,”民兵连长数落起来,“你还像不像个贫下中农?还有没有一点阶级感情?嗯?”
“哈哟,”张屠家笑起来了,“你还知道感情?”“太不像话了!一只尿泡虽小,性质非常恶劣。”民兵连长继续数落着。
“你少来这一套!”张屠家喷着唾沫点子,“老子是吓唬大的!”
“哼,还要打贫农家的娃娃,问题严重得很哩。”
“我管他是啥成分哩,惹恼了老子,老子就要打。问题严重了你告去!”
“野驴!”尕虎的眼里充了血,“你****的不要忙,你****的迟早要吃亏。你狗曰的不吃亏我把眼睛挖了。”
“呔,四眼狗!我今天先叫你吃亏!”张屠家捋起了袖子。“咋,你还想打人吗?”
“我就要打你这个黑心賊!”张屠家握紧了拳头。“哈哈哈哈,”民兵连长放声大笑了,“我今天倒要看看,哪个王八蛋敢在老子的头上动土!”
院子里的人全都围上来了。张屠家的牙齿咬得嘎巴响。“打呀,打呀。”尕虎把脸凑了过来。张屠家犹豫了,捏紧的拳头又松开了。“打呀!”民兵连长的脸几乎挨到张屠家的鼻尖上了。张屠家的眼里直冒火星。
“野驴!”尕虎高声骂道,“你****的不打,你就不是你妈下的。”
看客们呵呵地笑了起来。
一股黑血冲上了张屠家的脑门:今日要是不打这个杂种,就要把人欺负到底呀!
张屠家于是运足气,抡起胳膊,几乎用了全身的力量,一个巴掌打下去,将民兵连长从这个墙角打到了那个墙角。
尕虎一下子懵了,好半天,才扬起流血的嘴巴,尖声叫道:“啊呀呀呀!不得了了,地主阶级翻天了!”
张屠家搓着打肿的手骂:“四眼狗,你把眼睛睁开:今天打你的是堂堂正正的贫雇农,和地主家啥啥关系都没有——你****的不要乱咬。”满院子的人们压低声音笑起来。
见无人站出来主持正义,民兵连长决定自己动手。他从地上拣了一块石头,用力向张屠家打去。张屠家头一偏,闪开了。尕虎又提起一根果木杠子,挥舞着向张屠家奔来。张屠家瞪着血红的眼睛,抄起明晃晃的杀猪刀朝民兵连长扑去。尕虎一见那血淋淋的尖刀,再也顾不得什么威风体面,扔下杠子,扭头逃跑了。
一院子的人们放声笑了起来。尕虎跑到大门口,又回过头来威胁道:“野驴!你不要忙,有你****的哭鼻子的时候。”张屠家往前一扑,尕虎跑远了。
张屠家收起刀子,眼里闪着狡黠的笑意,朝民兵连长的背影喊道:“老子等着哩。”
乡民们怀着满意的或者尚未过足瘾的心情陆续走散。张屠家也收拾了家什,打道回府了。
路过乔女的场房子时,张屠家停住了脚步,看了看筐子里的肉和大肠,心里想道:地主家的人也是人,让孤儿寡母过个年吧!便轻轻地敲了敲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