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剧院,一对票,座位正好在一个火炉旁边。这剧院没有暖气,生了四个挺大的炉子,剧场里弥漫着浓浓的烟气。玉贵心里一阵窃喜:看来今天的运气是好得不能再好了,此处不但暖和,而且还可以烤点心。热点心比冷点心要好吃得多。怀着这样惬意的心情,我们的大学生展开了报纸,一目十行地浏览了一遍社论。依然是老陈醋:困难是暂时的,前途是光明的。社会主义一天天好起来,帝国主义一天天烂下去。
丁玉贵将报纸扔到脚下,又一想,还可以废物利用,便拾起来铺在火炉盖上,当做放点心的衬纸。那炉火是压住的,温而不烫,烤点心正合适。他把八个点心从书包里取出来,整整齐齐地摆到报纸上。此时戏已开场,唐僧师徒四人正走在去西天的路上。
随着温度的增加,点心慢慢地烘热了,就像打开了一瓶千年陈酿,扑鼻的香气一丝丝地飘出来,悄悄向四下扩散。剧场立即像被人施了魔法似的,开始騷动了。人们先是用鼻子嗅,后来又用眼睛寻,终于发现了大铁炉上的秘密。奇迹产生了:上千观众的目光迅速从取经路上移到了那斤点心上。此时点心已经烤得发烫,香气溢满了整个剧场。满场观众,有文化的,没文化的,聪明的,愚蠢的,憨厚的,狡诈的,善良的,歹毒的,人无分阶级,年无论老幼,一律扭转脖子,死死盯住丁玉贵的嘴。而丁玉贵也好像要考验人们的耐心似的,并不一下子吃完,而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尝,每吃一口,都要咀嚼半天。就像有一根无形的指挥棒在指挥,丁玉贵咬一口,大家的腮帮子动一下;再咬一口,大家的腮帮子又动一下。区区一斤点心,大学生足足吃了半个钟头,观众的嘴巴也就蠕动了三十分钟。忽然觉得不对劲了:台上没有声音了。抬头一看,原来打鼓的、敲锣的、拉胡琴的,全都停下了手中的家什,望着台下。尤其可笑的是,唐僧师徒也不唱了,在看丁玉贵吃点心哩,尤以猪八戒的嘴张得为大。那八个点心,就在一千多观众目光的注视下吃完了。过后想起来,丁玉贵总觉得十分有趣。他想写一篇文章,记述这次看戏的经过,题目想好了,就叫《八百罗汉拌嘴记》。后来却没有写,因为他正在争取人团。
一个偶然的机会,丁玉贵碰到了民兵连长尕虎。那一天,他正在学校附近的一家面馆里吃饭,只见一个衣衫褴褛、头发蓬乱的乞丐在饭馆的地当间东看西瞧,见有人吃完了,便连忙跑过去,看看人家的碗里还有没有剩的。如果还有,立即伸出五个指头,连汤带水抓出来送进胡子拉碴的嘴里;如果没有剩的,便将盛过菜的碟子端起来,伸出长长的舌头舔呀舔,舔完了,咂吧咂吧嘴,用袖子抹去从嘴角流出的残汁。服务员过来了,厉声喝道:“滚出去!”
那乞丐赔着笑脸说:“这就走,这就走。”却并不走。等服务员进去了,又拿起另一张桌子上的碟子舔起来。
丁玉贵看着那乞丐可怜巴巴的模样,心里不禁涌上一丝凄凉。他知道这都是些农民。城里人再困难,也没有讨饭的。而农民生产了粮食,最后却落得个舔碟子的下场。他还见过几个乞丐为了一碗剩饭争夺斗殴,打得头破血流的场面。他也就得出一个结论:这世界永远都是不公平的。多愁善感的学子这样想着,便将半碗面条剩在了碗里——尽管他并没有吃饱——招招手让那乞丐过来。“啊呀!这不是玉贵侄儿吗?”那人首先认出了他。
玉贵仔细一瞅,吓了一眺:这不是尕虎吗?堂堂民兵连长,怎么落到如此境地了?由于他满脸污垢,头发胡子连成一片,如果不是他首先出声,玉贵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要饭人,竟是叱咤风云威震乡里的尕虎同志!
“尕虎叔!”玉贵站了起来,走到乞丐身边。尽管他知道这个人对他们一家不好,但看到他现在这副狼狈模样,竟也动了感情,百感交集。
“玉贵啊!”民兵连长紧紧地抓住丁玉贵的手,两行老泪落了下来,“你尕虎叔落难了!”
“咋回事吗?”玉贵搬过一张凳子,让他坐下,一边在兜里寻找钱和粮票。
“咋回事?”尕虎愤愤地说,“还不是这年头闹的!弄得我一家都在外逃荒哩。”
玉贵叫过服务员,要了两碗面条,端上来让尕虎吃。见了食物,尕虎两眼放光,犹如饿极了的狼,几口就把两碗面条刨光了。玉贵见他意犹未尽,又要了一碗,尕虎端起来又吃光了。
“不瞒侄儿你说,”尕虎用手背擦着嘴巴,“叔我已经三天没有吃过饱饭了。万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他眼里充满了感激的神情。玉贵笑了笑,不知说什么好。
“谁能想到,给政府摇了十几年尾巴,最后落了这样一个下场。”尕虎为自己鸣不平。玉贵不置可否。
“虎落平川被犬欺啊!”尕虎愤愤地说,“当年咱在村上时,轻轻地跺一跺脚,荒凉渡的地都动哩。这半年在城里要饭,受够了乌龟王八们的气。是人的欺咱哩,不是人的也欺负咱哩。谁都朝着咱唾口水:去去去,要饭的!唉——”
说到这里,民兵连长的眼里又涌上了泪水,满脸委屈地望着玉贵。“会好起来的,”玉贵站了起来,他不想和民兵连长纠缠了,“困难是暂时的,前途是光明的。尕虎叔,我走了。”
尕虎忽然想起了什么:“你们大学生,一月的粮食定量是多少?”“二十四斤。”
“那你怎么有粮票在外面吃饭?”“是乔姨给的呀。”“乔姨?——你新妈给的?”“是呀。要不我怎么会有粮票。”“你新妈哪来的粮票?”“拿粮食换的呀!”
尕虎不说话了。他的眼珠子动起来:我和地主婆是一个生产队,我在外面逃荒,她却用粮食换粮票!她的粮食是从哪里来的?嗯,这里面有问题,有问题……
一直到那个单纯得像一张白纸的大学生走远了,尕虎还在思索着这件蹊跷事。他不由得想起,全生产队几十户人家,这半年以来,只有他们几家积极分子出外逃荒,而别的社员,虽然也叫唤缺粮,却没有一人进城要饭,于是猛然悟出:自己被老石头那帮人耍了。一种本能告诉他:他们在粮食上捣了鬼,而他却被他们甩出了“圈子”!继而便又悟出,乔女家的粮食,肯定是老石头供应的。他曾隐隐约约地听说这两人有一手。如此说来,地主婆果真勾搭上了生产队长?明白了,明白了,要不,地主家的儿子咋能大摇大摆地进馆子呢?这成什么世道了?
尕虎第二天便回到了荒凉渡。他儿子金锁儿也从新疆逃荒回来了,带来了一些粮食。有了吃的,他便一门心思破解粮食之谜。他先旁敲侧击地问了好几家平时对他恭顺的社员,无奈事关重大,大家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全都说不知道。
“不会吧?”社员们一个个满脸诧异的神色,“咋会有这样的事呢?要真藏了粮食,我们应该知道呀!”
“要真有粮食,我们还会饿得死去活来吗?哪像你,外面跑了一趟,吃得红光满面地回来了。”
更有青年笑问他:“尕虎叔,听说你周游列国了,外面的世界精彩吧?”
“尕虎叔,听说兰州城里栽个跟头都能拣到钱,你拾了多少?”“去去去!”民兵连长瞪瞪眼,青年们哄笑着散去了。尕虎伤心地感到,这一场灾荒以及不光彩的乞讨生涯,使他的威望受到了严重的损伤,人们已经不拿他这个民兵连长当回事了。他决心破案,找到密藏的粮食,重新树立起自己的形象来。经过好几夜思索,他把目光盯在了生产队的保管员二牛身上。他知道这是个性格直率、头脑简单的小伙子。
“二牛哎,”他亲热地给二牛递了一支双羊牌香烟,并且替他点着了,“过去你叔为了上面的事,对乡亲们多有得罪的地方,有时对你也不怎么客气,这是叔的过。叔知道自己错了。”
“尕虎叔你真会开玩笑,”二牛大口地抽着民兵连长的香烟,笑嘻嘻地说,“为公家的事不讲情面,那是你的优点嘛,怎么错了呢?”
“看看看,你还是不原谅叔。你这是不让叔活哎。”他的眼泪快要下来了。
“尕虎叔,你这话说过头了。我咋能不让你活呢?”“你真可怜叔?”尕虎瞅定了二牛的眼睛,“真想给叔一条活路?”二牛困惑了:“尕虎叔,这是啥意思吗?你到底有啥事吗?”尕虎呜呜地哭起来了,哭得极伤心。二牛站在旁边,一时竟不知所措了。
“有啥困难你说嘛,尕虎叔!”
“有哩,有困难哩。”尕虎用袖子擦去了眼泪,“叔家里当下就揭不开锅了。”
二牛哑巴了。他没有想到民兵连长会说这个,一时不知道如何作答。按理说,尕虎也是生产队的一员,队里的粮食也应该有他的一份。看他哭得这么栖惶,年轻的保管员一时竟乱了方寸。他几乎脱口而出:你不要伤心了,粮食有哩,我给你分一点就是了……
尕虎的眼睛盯着二牛的眼睛,老鹰般的目光瞅定了小雏儿的目光,那眼神明显地含着催逼和鼓励的成分:说吧,说吧,憨儿子,粮食在哪里?
“粮食,粮食……”二牛嘴里嗫嚅着。
“在哪里?在哪里?”凌厉的目光在催问。
“尕虎他们知道了,就等于公安局知道了。”一个声音在二牛的耳畔响起,那是生产队长老石头的声音。
他的眼前出现了月黑风高之夜,几个队委跪在山洞前,在狂风暴雨中含泪起誓的情景。
“粮食早就没有了。”二牛终于吐出了这样一句话,他感到浑身轻松。“你哄叔哩,”民兵连长没有那样好对付,“你把叔当成两岁的娃娃哄哩。”
“真的没有了,”二牛此刻也动起了心眼,“但凡有一颗粮食,就是让所有的社员饿肚子,也要拿出来给你呀,尕虎叔!”
“哎,你尕虎叔把人活绝了!”尕虎悲伤地说着,抡起两只手,左右开弓,狠狠地扇自己的耳光,“天哪,谁都不可怜咱了,咱活着不如一条狗了!”他拉着长长的哭音。
望着脸颊被自己打得通红的民兵连长,二牛又一次动摇起来:给他一点吧!这一家人已经几个月揭不开锅了,他已经把罪受够了。当了半年叫花子,他的威风已经扫地了。即便是一条狗,也应该喂点食物呀。
“不,他不是一条狗,他是一只狼!”保管员的心里又响起了一个声音。这是谁说的?老石头?天财叔?对,是天财叔说的。他不再犹豫了,面色平静地对民兵连长说:
“尕虎叔,二牛啥时候说过谎?没有就是没有嘛。不信,我领你去仓库看看。”
他把尕虎领到了队部仓库,打开将军不下马的锁子,一个席屯一个席屯让民兵连长査看:全都空空如也。
尕虎不吭声了,脸上的表情由哀伤、乞求变为愤怒、仇恨,刚刚还是那样柔顺的目光突然变得刀子一般尖利、蛇眼一般歹毒了。二牛暗想道:天财叔说得太对了,这是一只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