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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托马斯·潘恩

(1737—1809)

【作者与风格】 美国启蒙主义思想家、政论与散文作者,本是英国人。他出身于一个贫苦的工人家庭,青年时代从事过水手、胸衣工、烟草工、杂货商、小学教师与货品检察员等多种行业,但均不得成功。长期过于低下的待遇、过于不适合他才能的安置以及周围环境对他的种种不公与歧视等,很早就将他变成了一个性情暴戾和充满叛逆精神的人。1774年他因组织其他检察员向国会要求增加工资事被解职。穷愁之中他恰好遇到富兰克林,于是凭藉后者的介绍信去了美国,这时他已三十七岁。他开始在宾夕法尼亚一家杂志社任编辑,次年(1775)他所发表的攻击蓄奴制度的文章发表后,颇曾引人注目,这是美国第一篇废奴主义的著作。接着他在广泛研究了当日殖民地的现状与大量阅读自1760年来反英书报的基础上,迅速著成了《常识》一书,全面阐述与列举了殖民地必须以武力反英独立的各方面理由。1776年1月书出后,影响空前热烈,书中那无可反驳的强大逻辑与炽烈语言起到了统一思想与制造舆情的巨大动员与组织作用,因而被公认为那个时期最有代表性的著作。战争爆发后,他加入革命军,在华盛顿部下任一名侍从武官,随军转战于纽约、新泽西与宾夕法尼亚各地。初期因作战失利,士兵逃散极众,士气十分低落,就在这个危急存亡的关头,他及时发表了《危机篇》,这篇文字像一支强有力的号角那样,起到了重振士气、巩固军心的有益作用,因而深得华盛顿的赏识。以后七年当中他以同类或有关题材继续刊出了十五篇这类文章,对独立战争的取胜作了紧密配合。自此他享誉极盛,被推崇为对作战有功的美国名人。战后他为了自己所设计的铁桥筹款事去了英国。在英期间他发表了《人权论》一书,书中观点触怒了英国统治者,因而遭到通缉;于是逃避法国,但却深受法人欢迎,被选入法国国民公会。不久因不赞成处置法王与王后事为雅各宾党所拘禁,系狱达八月之久,狱中他著成了《理性时代》一书。其后始由美驻法大使门罗(以潘恩为美国公民的理由)保释回国。1775年他的这部书在美出版,但书中对宗教的许多见解却招致教会对他的严重不满;他对华盛顿的攻击文字(理由之一为,当他在法系狱时,华盛顿对他从不曾稍稍援手)更引起美国政治界对他的围攻迫害。这时他已从过去那位备受崇敬的民族英雄一变而成为一个到处遭人诅咒唾骂,追捕暗算,完全不见容于整个社会人群的可怜角色。1809年他在饥寒交迫的窘境中病死纽约市郊。

潘恩是美国建国时期最有影响的天才政治宣传鼓动家。凭着他那敏锐异常的政治触角,他曾将当日的世界风云、社会舆情以及迅疾发展中的局势与事态作了最准确、最中肯、最及时的传达、阐释与报道,因而是最能将时代精神与社会脉搏反映并融汇到他的作品中来的一位作家。与所撰写的内容相适合,他的文章在具体写法上也具有着一些相应的特色,即是及时、快速、通俗、简易,能为许多即使文化程度不高的人们所读懂,因而所写作品,颇利流传。但同时他的文字又具有相当的文学艺术品质:充满诗味的表达,饱孕激情的吐属,慷慨热烈的语句,各类修辞手段的巧妙运用,其中格言警句,哲理隽语,俯拾即是,动人心目,颇给人以壮观歧蔚的宏伟感觉。但由于当日的环境关系,征途旅次,时间紧迫,粗糙与不够完善的地方也在所难免,另外有时文章条理较差。

·论美英关系[1]·

在下面篇页中,我将不涉高论,而是只举单纯事实,只讲普通道理和只谈一般常识[2];而对本书读者更别无过多绪言要说,唯一要求即是祛除种种偏私成见,以便使自己的理智与感情能对事物独立作出判断,因而要求他能拿出,或者不使失去,他自己作为一名堂堂正正的人的真实性情面目,如此方能游心纵目,使其见识超迈于眼前现实之外。

关于英美之间矛盾冲突的论著目前已经多至不可胜数[3]。不同阶层的人久已从其不同的动机、不同的目的出发,对这一问题有所论列;然而时至如今却是效果毫无,而辩论阶段也已过去。目前武力已被提出作为解决问题的最后手段;这一抉择出自国王陛下,而大陆方面也已接受了这一挑战。

据报道称,当已故斐尔汗姆先生[4](当然不失为一位贤相能臣,只是孰又能完全无过!)某次在众议院以其所采取之措施缺乏长久性而遭到攻击时,他的答复曾是,“那些措施仍将比我寿命长久”。如其这样一种糟糕之极、怯懦之极的思想竟然在大敌当前的今天占据了殖民地各州,那么后世子孙将来提起我们这些祖先的名字时真不知要怎样地太息痛恨!

今天我们所从事的实在是天上丽日从未光耀过的辉煌伟业。它绝非仅仅是一城一乡一省一国的局部细事;它所涉及到的乃是整个的泱泱大洲——以广袤论,殆不下于人类所居地球的八分之一。同样,它也绝非是一朝一夕一年一代的临时问题,实际上在这场斗争之中我们的子孙万世都将牵涉进去;其影响极为深远,甚至千龄万代,至于永劫,而这一切无不系于今天此举。今天正是为着我们大陆的联合、信誉与荣名之长成而进行播种之年。如果这事做得稍有裂痕,则恰如镌名幼树上时而留下断处,将来树身长高,这些罅隙也必随之加大,丑陋碍目,永难消除。

此事自从谈判转入战争之后,一个政治上的新纪元业已开始,一种新的考虑方法业已产生。截至今年四月十九日[5]止,亦即至双方进入武装冲突之日止,前此的一切计划、提议等等,在今日看来早已如隔年旧历,全然无用,尽管一度如何正确,今天却将为人取代。至此,不同方面代表人在这个问题上所曾提出过的一切主张看法,业已在其中的某一甚至唯一的一点(与大不列颠的合作)上面全部告一结束;所不同者仅在双方所采取的方式,即有的方面主战,有的方面则主和;然而时至今日,前者一方固然不曾取胜,后者方面也已信誉扫地。

既然人们一向对与英合作所能产生的益处谈得极多(尽管这事已如一场好梦那样一去无迹,并不曾给我们携来半点利益),因此我以为对这一主张我们很有必要从其相反方面进行一番研究,并对这些殖民地各州在其与英联合并依附于英国之时所曾蒙受和将继续蒙受的种种损失作些考察。这亦即是,对联合与依附等,以自然[6]与常识的诸原则为根据,认真进行一番探讨,以便彻底弄清:如果脱离,我们将能凭藉什么;而如果依附,我们又能获得什么。

我听说有人认为,美利坚所以兴旺起来主要因为以前与大不列颠有着联系,这种联系对于美洲今后的繁荣仍属必要,而且还将永远如此。这实在是荒谬之极。依照这种说法,一个幼儿因为吃奶长了个子,那么以后他便也只准吃奶而不准吃肉,或者因为我们的前二十年曾是这样那样过的,那么以后的那二十年便也必须以此为例,只准是那同样过法。其实我这么说已经是在那真实性上作了不小让步;因为我敢直告天下人说,美利坚完全会繁荣昌盛起来,甚至更加繁荣昌盛得多,即使绝无任何欧洲列强对她关心。美利坚所赖以致富的商业乃是各项生活必需品的经营,只要欧洲那里一天不废饮食,我们这里就一天不愁没有生意可做。

但又有人说了,英国曾经保护过我们。英国曾经控制霸占过我们倒是事实,它确曾为着我们和为着他们自己而出兵防卫过这片大陆,这点我们并不否认。我们相信,出于同样目的,亦即贸易与控制的目的,它也完全会派兵对土耳其进行防卫。

可叹的是成见蔽目,积习误人,我们久已因为在这方面陷溺过深而损失浩重。我们一向自诩颇得英国保护,而从未想过它这样做乃是出于利害考虑而绝非出于什么好感;它绝非是为了防御我们的敌人才来保护我们,而是为了防御他们的敌人而去保护他们自己,亦即是为了防御在其他别的方面与我们毫无争端,但却因了这一缘故[7]而将与我们永远为敌的那些敌人。设使英国对此大陆不再假充保护,或者说大陆摆脱掉了这种依附,那时我们定能与法、西诸国和平相处,即便这些国家与英交战。汉诺威王朝前番战事[8]所携来的巨大痛苦已应对我们的联合想法稍起清醒作用[9]。

最近听说有人在英国议会提出,这里的殖民地各州如若不是由于其宗主国的关系本将互不相干;换句话说,这里的宾夕法尼亚州、两个泽西州[10]乃至其余各州,正是凭藉英国方才结成姊妹地区。讲这话的当然用意在于证实友好关系,但可惜由于方式过于纡曲,结果反而只证实了龃龉不和甚至敌对关系。说实在,法、西诸国无论过去乃至将来都绝非是因为我们美利坚人的缘故而与我们为敌,而是因为我们对大不列颠的臣民身份关系才致如此。

毕竟大不列颠是我们的父母之邦,有人这么讲了。那么他们的做法就更加可耻。野兽尚且不吞食它的崽子,野人也不侵害自己家族;因此这话如若还有几分真实,那只能使这个国家遭尽唾骂。其实这话并不真实,至少不全真实,而所谓的父母之邦或祖国云云不过是英王及其帮闲们的巧立名目而已,他们正是俨然一副教王身份,利用我们的愚忠轻信以笼络人心而售其奸。至于要说父母之邦,那也是整个欧洲而决非大不列颠。这个崭新世界曾是一切因为热爱民权与自由而遭受迫害的人们的避难之所,其成员来自欧洲各个地域。他们的避居此地并非是来自其慈母的怀抱,而是脱身于鬼怪的魔掌;在这点上倒不失为对英国的真实写照,即是那曾将其最初移民驱赶出去的专制暴政至今仍在继续迫害着他们的后代子孙。

置身于整个寰球的这一辽阔方域,我们遂不觉忘记了那三百六十哩的狭小局限(指英格兰的地面长度),而将我们的友谊推行至更其宽广的范围中去;我们于是认为每一个欧洲的基督徒皆是我们兄弟,并因了这种慷慨大度的襟怀而踌躇满志,深感自豪[11]。

如果细想一下,就在我们与整个世界不断扩大交往之际,我们曾是在何种渐变的过程当中一步步地忘掉了原来的种种地域偏见,倒也是一件有趣的事。一个人出生于英国任何一个划分着教区[12]的市镇当中,那么他平日接触得最多的自然是他本教区里的人(这也因为在不少情形下他们有着共同利益),而他和他们也以邻居相称;如果他和他们在离他住家几里之外的地方遇见,那他们就会忘掉街邻的关系而以同乡相称;如果他和这些人出了本郡而在外郡遇见,那他们又会忘掉一切街道城镇的细小划分而以同地或同郡人相称;如果一旦走出国门,在法国或者不拘欧洲哪里遇见,那他们原来的种种地区联想就会扩大成为英国人这一更大概念。严按这个类推下去,那么今天在亚美利加这里乃至全球任何一个地域相会在一起的所有欧罗巴人也都完全是同洲或同陆之人,因为英格兰人也罢,荷兰人、德意志人或者瑞典人也罢,当他们与这个整体相比,也不过是在一更大范围内与前述种种处于相类似的地位(前面街区乡镇的区分则是在较小范围),而这类区分对于那些胸怀全洲或全陆的人们则确属微不足道。即使仅以我们这州[13]而论,这里真正属于英人后裔的居民也还不足三分之一。职是之故,我极不赞成将父母之邦或者祖国等词完全归到英国名下,因为这样不唯偏私狭隘,抑且谬误不公。

况且,即令承认我们都是英人后代,那又有何用处?一点用处没有。不列颠今天既然已是我们的公开敌人,其他名号称谓便都一概没有意义:这时再说什么修好合作乃是我们的职责等等实在未免滑稽。其实今天英国的最早国王(征服者威廉[14])即是一名法人,而英国的贵族当中也有半数都是那个国家的后裔;因此依照前面那种理论,英国倒是更应交由法兰西人去进行统治。

关于不列颠及其殖民地的统一力量问题也是谈论得比较多的,据说如果联合起来,必将雄视于当今世界:但这也只是主观臆想而已。首先战争的胜负就很难预卜,其次这种说法也无任何意义,因为这个大陆绝不能为了协助英人在亚、非与欧洲各地穷兵黩武而耗尽自己的兵源民力。

更何况,与整个世界为敌的做法又与我们有何半点关系?我们的目的只是贸易,因而只要做到这点,我们就不难从全欧赢来和平与友谊,因为整个欧洲的共同利益即在使美利坚成为它的自由港口。美利坚与其他国家的贸易本身即将为她自己携来保护,而她的金银不足又能使她免遭他国觊觎。

这里我要向那些最激烈的联合论者提出质询,你们对这种与英联合是否能列举出哪怕一宗一件好处。这个质询我将再提一次。只怕一项好处也列举不出。我们的出口谷类在欧洲的任何市场都不愁卖不出价钱,我们的进口货物不管购自何处也都不能不按价偿付。

但是这种联合所将使我们蒙受的损害不利却是多至不可胜数;不论从我们对全世界乃至对我们自身的责任考虑,都使我们不能不弃绝这种联盟:理由为,对大不列颠的任何屈从以及依附的做法都必将直接把这片大陆拖入到战乱纠纷之中,并使本来愿意与我们交好的国家也和我们横生龃龉,而对于这些国家我们并无丝毫怨恚不满。既然欧洲是我们的贸易市场,我们便不应与那里的任何一方形成过于特殊的关系。美利坚的真正利益即在能避开欧陆纠纷,尽管她一向未能做到;然而充当英人附庸,却只能使她沦为英国政治天平上的一个无聊砝码。

欧洲大陆由于众多帝国过于森列密布,往往很难长期太平无事,而一旦英国与任何列强发生战争,美利坚的贸易即将因为她与英国的关系而受害惨重。下次战争未必会再像上次那样结局[15],果真如此,现在这些主合之士那时完全又会主分。事实上脱离英国已是人心所向,大势所趋。无论死者的血泣、生者的哀号,无不同声喊出:“应当马上脱离!”甚至全能上帝曾经将英美两地置放得如此辽远一事本身也足以充分证明,想要使其中之一统治另一从来即非天意。另外,这块大陆的发现时间、那里居民的增添方式,等等,也都在在为这一论点补充了若干根据。欧洲的宗教改革发生在后,而美洲大陆的发现在前:仿佛上帝在这方面早已好意为人作了安排,即是如果将来欧洲本土不能使那些遭迫害者获得友谊安全,也好使他们在这里另觅一个避难殿堂[16]。

大不列颠对这个大陆所采取的这种政治统制形式总有一天要告一终结。

【注释】

[1]本篇出自作者以隐名方式于1776年1月所发表的《常识》一书的第三部分。这是美国出版的第一部主张坚决脱离英国即刻宣告独立的战斗檄文。作者的这部著作可说出版得恰逢其时,因为这时美洲殖民地与英国的关系正处于空前低潮,实际上已濒于全面破裂:波士顿城已经被围,列克星敦与班克山的战役已经打响,第二届大陆会议已经在费城召开。但是各式各类的亲英分子与效忠人士仍在四处活动,千方百计企图破坏这一大好局面。正是为了揭露这些人的阴谋挑拨活动与打破一部分受蒙蔽者的幻想迷误,以便振作起来,坚决投入战斗,作者遂写成了这部具有历史意义的政治鼓动著作。书出后,影响极广,不数月即售出十余万册,但更为重要的是它帮助殖民地的领导人下了决心,并在形成舆论与奠定国民态度的基调方面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其后不久《独立宣言》的发布也都受到它的巨大影响。书所以命名为《常识》,主要是因为作者认为事态的发展已到了非与英国彻底决裂、宣告独立不可的时候了,而这一认识并不需要他求,只要诉诸人们的常识即可。通篇著作写得斩截利落、气势充沛,非常富有战斗性,在语言上也较通俗易懂。

[2]这点正是作者此书的立论宗旨,意即当日美国人民对英国当局应取何种态度,并不需要单从高深的理论上作何探求,而只要从常识上思索一番即可解决。

[3]在潘恩写此著作之前已经有不少人发表过这方面的文字,只是没有一部抵得上他的坚决与透彻。

[4]英国首相(1743—1754)。

[5]列克星敦与康科德人民于是日对英军进行武装反抗,打响了美国独立战争的第一枪。

[6]“自然”一词在十八世纪的词汇里有种种含义。这里则指“事物的一般原则与道理”。

[7]指美洲殖民地与英国的关系。这句话的意思从下句话中将能找到解释。

[8]指英王乔治二世与三世期间与法、奥等国所进行的“七年战争”(1756—1763),美洲殖民地在抵御法军的进攻中曾遭到过相当损失。这里所以提到汉诺威王朝,是因为乔治二世与三世均为普鲁士汉诺威家族的后裔。

[9]英国在七年战争胜利后捞取了巨量利益,但美洲殖民地则白白为英国作了不小牺牲。

[10]美国的新泽西州当日分为东西两个部分,故云。

[11]作者这里提醒美洲殖民地的人不可过于天真。

[12]教区在英国原为教会为了传教与管理教民所作的地区划分:在每个教区里都有它的教堂与牧师。后来这些教区又同时成为地方行政区域。

[13]指宾夕法尼亚州。

[14]即英王威廉一世(1027—1087),世称“征服者威廉”,原为法国诺曼底公爵罗贝尔一世之子,1066年与哈罗德第二争位,击败之,遂入王英国。

[15]上次战争指七年战争。七年战争的结果使法国在北美与印度的全部殖民地悉数落入英人之手,从而讨尽便宜。

[16]西方教堂或其他圣地对进入其中要求托庇的人历来给予保护;遭到通缉的人,即使是罪犯,一经避入教堂,警局与官方即无权进内逮捕。

·危机篇(一)[1]·

有些时刻确能考验人心。面临目前危机,一些快活军人、安乐志士是会纷纷退下阵来的;但是谁如果今天仍能坚持到底,才会赢得全体男女的一致爱戴[2]。专制制度,正如地狱那样,绝不容易将它迅速摧毁;然而有一点却堪引为告慰,这即是,斗争愈是艰巨,最后的胜利也就愈是辉煌。唾手可得的东西我们并不重视,真正的来之不易才会使一件事物增加价值。上天对它的货品是很懂得它们的价码的,因此如果对自由这样神圣的事物反而索价不高倒会是一件怪事。素以武力推行其专制制度的不列颠政权即曾公开宣布过,它有权利(这里还不仅限于对我们进行课税)“在一切情形下对我们进行全面约束”。[3]如果约束达到这种程度还不算是奴役,那世界上就再没有奴役这回事了。其实这种提法本身即属僭妄之极,这样无边的权利只应属于上帝。

关于我们大陆的独立是宣布得过早抑或过迟的问题,这里不拟加以论列,不过私衷以为,此事如能向前推早七八个月,一切或许会比今天更好一些。我们没有很好抓住去冬那个有利时节,不过处于当时的依附局面,这事确也不易做到。如果这也算是一个失误的话,那也完全是我们自己造成,不必责备他人。幸好目前的损失尚不算大。一个月来豪[4]所发动的攻势虽然破坏有余,但究竟进展不大。这个如果放在一年之前两个泽西[5]那里,是早就会将其击退的,而且即使小蒙损失,只需稍加重视和稍假时日,一切也自不难恢复。

我个人素来幻想不多,然而我的内心却始终认为,天上那位全能主宰一定不会听任一个民族白白横遭刀兵洗劫,或者完全对之坐视不理,听其殒灭,既然这些人已经这样屡屡输诚效力,奔走呼号,竭尽人智所能设想的妥善之策,以求消弭衅端。另外,个人的德行信仰尽管如何不高,但我还不至于误认为上帝竟会放弃一切天理公道,轻易将我们交付在魔鬼手里[6]。既然我并无上述想法,我也就看不出那位英王将能以何种理由仰对上天求告,以便加害于我们。如果英王此刻也为有理,那么请问世上哪个凶手、路劫与强盗又为无理?

然而可怪的是,虚惊何以往往这么快便蔓延全境。这种情形在过去不少世代和不少国家中倒也不乏其例:英国就曾因为收到过一份法国民船队近岸的报告而举国战栗得如害疟疾;十四世纪期间[7],英国全军在对法兰西帝国进行了一番劫掠骚扰之后被赶回时,也曾惊得个个魂不附体,而这项壮举只不过出之于圣女贞德这名妇女所率领与拼凑的一小股散兵游勇!但愿上天在我们泽西的女子当中也能寻觅出这样一名英雄,以便大大激励一下士气,并使那里的妇女免遭不幸!不过虚惊有的时候也自有它的妙用;它固然有害,但也有益。虚惊的来袭大多历时不长;人心经此一番锻炼,反会比过去更为坚强。但是虚惊的特殊效用则在于,它能像试金石那样鉴别出人的忠奸真伪,从而使事物的真相、人情的隐秘毕现无遗,而这些在其他情况下往往无由发现。事实上,它对内奸的揭露也有好处,正如有时一个虚假神灵也能帮助弄清真正凶手。这种情绪往往可以查出一个人的心底隐私,使之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最近就颇有一些暗藏的英王党人蠢蠢欲动,可以想见,一旦豪的军队占领德拉瓦尔之日,也必将是彼辈出来痛责自己以迎王师之时。

撇开这类人们不提,我现在愿以一名友人的满腔热忱谨向一切曾经英勇坚持这场斗争,并决心将它坚持到底的人们郑重呼吁(而且这一呼吁不是只对少数,而是面向全体,不是只对这州那州,而是包括每一个州),速速奋起,前来助战,全力以赴,共襄大业;况且生死存亡,在此一举,因而所携来之兵力只能过多,不能过少。但愿我们能够昭告后世,处此隆冬冱寒,方当一切山穷水尽,仅凭希望与忠义度命之际,我广大城乡居民,震慑于局势之严重,竟能纷纷前来接应,联合退敌,共纾国难。且莫道几千人已经失去,请拿出你的几万人来[8]。另外也不要把今天一时的困难推给上天,而是“将你的信心用行为指给我看”[9],那样上帝才会对你们降福。不管你们现在何处,也不管你们的社会地位如何,将来是祸是福,你们都将避免不掉。实际上不论远近,不论东西,也不论贫富,将来是喜是忧,大家也都会是同样。一个此时此刻而无感觉的人,他的一颗心便是死的[10]:子孙后代对他的怯懦也要咒骂,埋怨他正当稍稍援手便能转危为安、把一切挽救过来的重要关头,他却退缩下来,以致他们也跟着受害。我热爱一个临难而不失笑容的人,他能从逆境中汲取力量,从熟虑中变得果敢。临阵脱逃乃是硁硁小人的卑鄙行径,而一位天性坚毅,深信自己的行动是合乎正义的人,必能为原则奋战到底,至死不渝。我的这一番想法对我来说便是有如皦日一般,无可游移。我完全自信,即使把全世界的财富都给了我,仍然不会使我去支持一场侵略战争,因为我认为这是屠杀;但是假如一名盗贼破门闯入我的住宅,焚毁掠夺我的财物,威逼乃至残害我或我的家人,要我“于一切情况下受约束于”他的绝对意志,难道我也应当善罢甘休吗?果真遇到这种情形,那便管他国王也罢,平民也罢,同胞也罢,不是同胞也罢,单个暴徒也罢,成伙坏人也罢,这一切对我又有什么半点差别?这事如果细想,便将发现其间并无真正不同;另外面对这些罪行,我们便无论是罚是赦,也都难言什么是与不是。想要管我叫叛逆吗?那好得很,只是这对我会毫无所谓。但是如果我真的丧心病狂,干出出卖灵魂的勾当,竟然向着一个其蠢其愚其野蛮其顽固甚至其无聊都难以比拟的混蛋敬献忠诚,那我可是活该受苦,罪有应得。另外,在作向这种家伙乞求仁慈的设想时,我的头脑中不禁浮现这样一幅可怕图景,即是一旦末日到来,这个家伙自己便难免不会向着那野岭荒山痛泣哀号,寻找托庇,难免不会因为对美利坚那么多孤儿寡妇以及死难英烈犯下重罪而惊恐万状,逃避不遑。

有些时候即使言词再重也不为过,目前即是这种情形。另外,有些人对构成其自身威胁的这些灾祸的全部严重后果认识不足,总是好用虚妄的想法去安慰自己,以为敌人一旦得逞,也许就会变得仁义。但是企图从向来便不公正的人的手里获得仁义的想法本身便荒唐之极;况且这类仁义,既以侵略为目的,也只能是一种作战策略;狐狸狡猾,豺狼凶残,但是同样都要噬人,因而两者都不可以不防。豪的初意是想用一边恫吓一边哄骗的办法来迫使这里的人们交出武器。其实英国政府以前对盖吉[11]就是这么指示过的,但这个在王党分子的口中却成了敌人在谋求和平,真正的,“出人意外的和平”[12]!而其实,这种和平只会是出人意外的更大灾祸的直接历阶。宾夕法尼亚的人们啊,此事岂可不察!果真林地各县[13]放下武器,他们即有落入印第安人手中之虞,这些人是从不解甲的:不过这一节某些王党分子也许并无所谓。再有,果真本部各县[14]放下武器,他们则要招致林地各县的不满,并将因为这种变节行为而遭尽痛斥。而果真哪一个州放下武器,那个州必将立即受到豪调遣来的不列颠军或赫斯人[15]的驻扎,以防这个州横遭未降各州的忿怒惩罚。在这种情况下,相互担忧也即成了相互爱护,因而谁敢毁弃誓约,将来灾祸临头,莫怨别人!目前豪正打着仁义的幌子将我们一步步诱入火炕,这点如看不清,那可真是非愚即诈了。我上面说这番话决非是故意张大其词,危言耸听;我只是将事情的道理讲给人听,以人人能解的明白语言将事情的真相拿给人看。

感谢上帝,我自己并无畏惧。我看不出我有什么理由需要畏惧。我对目前的局势一清二楚,对将来的出路了如指掌。事实证明,只要我们的军队在结集待命,豪便不敢轻试其锋;因而前此他在撤离怀特平原[16]之后,虽曾避强就弱,伺机对那些缺乏防范的泽西州人作了一番可耻破坏,但这决非是什么值得吹嘘的事。然而我们的所作所为却是一桩值得大书特书的伟大壮举,我们人虽不多,却在艰苦的环境之下,渡河四道,秩序井然地完成了一次行程长近百哩的军事转移,并将全部军火弹药、枪支器械以及绝大部分物资储备安然运回。没人能讲我们的这次转移是仓猝行事,因为整个过程前后将近三周,其目的在使各地乡民有暇赶来接应。其间我们还曾两度返回御敌,而且每次都坚持至暮。因而我们的阵营可说毫无惧色。如若不是因为某些怯懦与不满的军民在乡间大造谣言,泽西州人完全不致遭到那次洗劫。好在目前我们已经并正在集结起来,我们的队伍又不断从大陆各地募来壮丁,这样我们即将有配备优良的六万精兵投入再次战役。这个便是我们目前的状况,不愁人不知道。不屈不挠,坚定果敢,我们即将迎来一个光辉的前途;胆小怕事,屈膝投降,误作种种有害的抉择,那结果便只能是——山河破碎,城镇荒芜,居无安全,人无希望,家家户户沦为赫斯人的营房所在与作乐之处,以及一大群嗷嗷待哺的新添居民,他们的生父人们是搅不清的。面对这样一幅情景,能不痛哭流涕!如果时至今日还有哪个缺乏头脑的家伙始终不悟,将来他如倒霉,完全活该!

【注释】

[1]本篇译自作者于1776—1783年间(亦即美国独立战争期间)所写的以《危机篇》为标题的十六篇长文的第一篇。这第一篇文章写于1776年12月间,其时华盛顿率领的革命军因在纽约作战连连失利,正从那里经由新泽西州向费城败退下来。独立战争一时处于空前的困难之中,士气低落,逃散者极众,几乎濒于瓦解。为了重振士气,挽回军心,潘恩及时发表了他《危机篇》的第一篇,文章发表后果然起到了很大作用。华盛顿在重整旗鼓、攻取特伦顿前即曾在全军面前着人宣读过这篇有名的檄文。

[2]自文章开篇至这里是本篇中最有名的一个段落,几乎为每个美国人所熟知。

[3]这段话语引自1776年英国议会决议案。

[4]即威廉·豪(1729—1814),英国于1775—1778年间派往美洲殖民地进行镇压革命军的英军最高统帅。

[5]见前篇注[10]。

[6]这是《圣经》中常用的表达法。

[7]按这里显系作者误记。法国女杰圣女贞德(1412—1431)乃是十五世纪人。

[8]这句话系从《圣经》中的一个地方化来。当大卫打败了非利士人,各城中的以色列妇女曾载歌载舞前来迎接。这时妇女们歌唱道:“扫罗杀死千千,大卫杀死万万。”事见《圣经·旧约·撒母耳记上》第18章第6、7节。

[9]这话出自《圣经·新约·雅各书》第2章第18、19节。原方作:“必有人说:‘你有信心,我有行为。’你将你没有行为的信心指给我看,我便藉着我的行为,将我的信心指给你看。”

[10]化自《圣经·新约·雅各书》第2章最后一句:“身体没有灵魂是死的,信心没有行为也是死的。”

[11]托马斯·盖吉,威廉·豪之前北美殖民地的英军统帅。

[12]语出《圣经·新约·腓立比书》第4章第7节。

[13]指宾夕法尼亚州西部各县。

[14]指宾夕法尼亚州东部各县。

[15]英政府从德国中西部招募来的雇佣军。赫斯为那里的一个州名。

[16]地在纽约市北部。怀特平原之役发生于1776年10月28日。

·论暴政之覆灭[1]·

在柏克先生的整个一本书中[2],巴士底狱[3]一词仅仅被提起过一次,而这仅见的一次也还语含暧昧,仿佛对它的被废除很感遗憾,因而最好将它再恢复起来才是。

另外通观全书,我发现对于那些长期陷于苦海深渊之中,陷于最悲惨的牢狱之中因而丧失一切希望的可怜人们,他始终都不曾流露过一丝同情之意,寄寓过一毫怜悯之情。一个人竟然如此滥用其才[4]以自渎自贱,这事实在不免令人心恻。看来上天对待柏克先生不薄,而柏克先生对待上天则否!他在接受影响方面也有乖常理:痛苦的现实不足以打动其心肠,然而虚伪的假冒却颇能牵引其遐想。毛之受损,他能怜惜;鸟之将亡,他却忘记[5]。由于惯受收买他的贵族[6]的颐指气使,他已堕落成为一名无聊文士,以致尽丧其真纯之性。因而他书里的男女英雄不过是一场戏中行将就戮的悲剧角色,而绝非是那些历尽苦难的真正囚徒,他们沉沦于暗无天日的大牢之中,默默以死。

书中柏克先生对巴士底狱事件之全部过程颠末颇曾讳莫如深(其实这样做对他并无好处),而用以饷餍其读者的内容则无非是以纯然之假设,作极度之歪曲。既然他于此节略去不谈,我感到有必要对此事发生前的详情细节在此作一补叙。如此必将表明,如若当日革命敌人的种种阴谋与反扑不是那么愈演愈烈,伴随这一事件而来的一些做法也完全不会如此其甚。

人的心智对于攻取巴士底狱之时及其前后两日整个巴黎所呈现的那种浩大壮阔场面真会感到难以想象,另外它的平息之速也颇出人意外。今天自一定的距离观之,这一事件仿佛仅是单纯的豪情壮举的自然流露,它与法国革命的密切政治关系已被淹没在当日的一番轰轰烈烈之中。但是我们却不禁认为,这一切实在是作战双方[7]实力的一次公开露面与正式较量。对于参加攻战的人们来说,这座巴士底狱既有可能成为奖赏也有可能成为牢房。它的失陷倾覆也即预示着整个专制暴政的失陷倾覆,因此这一形象的意义至为复杂深远,殆不下于班扬书中的疑虑城堡与失意巨人[8]。

夺取巴士底狱的当天以及稍稍在这之前,国民大会这时正在巴黎十二英里外的凡尔赛宫紧急议事。就在巴黎市民尚未举事与攻占巴士底狱的前一周,突然发现以法王幼弟阿尔塔伯爵[9]为首的一伙人正在策划一起事变,阴谋砸烂国民大会,逮捕其成员,妄图以猝不及防的手段彻底粉碎成立自由政府的全部前景与希望。从人类自身以及自由考虑,这一阴谋之终归破灭的确是件好事。这也说明,一切旧政权在对待其所谓的叛乱事件方面,只需稍稍得手,那副凶残气焰曾是多么不可一世,诸如此类情形真是史不绝书。

看来这一密计事先必曾酝酿已久,原因是,为了遂行这项图谋,必须先将一支武装力量调来巴黎近郊,以断绝这座都市与凡尔赛宫国民大会间的联络交通。计划承担此项使命的主要为法王的外国雇佣兵,为此目的,已从其边远省份驻地进行内调。待到征募已达二万五千乃至三万左右,执行此项计划之时机遂被认为成熟。于是同情革命的执政内阁立遭罢免,新的内阁由参与此项密谋的一伙人组成,其中之一即为布洛格里奥伯爵[10],并由其亲任军队统帅。至于说起此人的特点,则据我于柏克先生写此书前即曾寄彼一观的一封权威来书中的原话乃是(料想对这位权威柏克先生也必毫无异议),“态度倨傲,性情冷酷,作起恶来亦必肆无忌惮”。

方当此项密谋加紧策划之日,国民大会的一批人士也正处于难以想象的岌岌可危、朝不保夕之时。他们将为国事牺牲,这点他们完全清楚。整个国家的心愿希望全在他们一边,但是军队他们却无权调动。布洛格里奥的卫兵已将国民大会议厅层层围住,只待一声令下便将入内捕人,这类事去年巴黎议会[11]即有过先例。设若此刻国民大会竟背弃其所托,稍有示弱或稍露惧色,必将使敌方凶焰大张,国民意气受挫。今天我们若将大会成员的困难处境,他们所从事的艰巨事业以及那时刻都有可能爆发的严重危机(而这一危机又将不仅涉及到他们的自身安全与政治命运,甚至还会影响到全法国乃至全欧洲的前途)作一全面观察,那么我们必能看到,除少数已被偏见或奴性弄得麻痹不仁、丧心病狂者外,一般都不致对大会的成败漠不关心。

此时担任国民大会主席的为维茵市[12]之大主教,但以年事过高,显已无法应付数日乃至数小时之后即有可能出现之非常局面。形势的发展迫切要求有一位更加干练与果敢的人出来主持事务,为此大会选定拉法叶将军[13]担任副主席职务(副主席由大会直接推选的做法过去尚无先例),而权利宣言也就在一场暴风雨到来的前夕(七月十一日)由拉法叶将军提了出来。由于时间仓猝,草案并不完备,仅相当于日后大会通过的那份更详尽的宣言的一个部分。宣言所以要在这个时刻提出主要因为(这点拉法叶曾向我做过透露),设若一旦国民大会在敌人的重重围困之下遭到毁灭摧折,宣言中的某些原则或仍有望幸存下来。

一切似乎都已逼近最后关头,而关键则是自由抑或奴役。这时一方面是一支将近三万之众的武装军队;另一方面则是一群赤手空拳的普通公民,而这许多国民大会行将据以为自己后盾的巴黎市民,此刻则正像伦敦的市民那样,完全缺乏任何装备与训练。法国近卫军方面倒是颇有倒向国民事业的强烈表示;只是他们人数极少,不足布洛格里奥部下的十分之一,况且近卫军中的一些军官也多效忠于那个伯爵。

事态既已发展到可以下手的地步,新的内阁遂悍然公开登台。阅读此书的人不应忘记巴士底狱的夺得时间为七月十四日那天,因下文我要谈的即系十二日事。内阁更选的消息当天午后刚刚传至巴黎,城内一切娱乐场所、剧院、店铺与住户立即闭门歇业。内阁的变换在人们看来实即武装冲突的前奏,这一看法也确实不无根据。

外国雇佣军此刻正向巴黎进发。兰贝斯克亲王[14]所率日耳曼骑兵已逼近通向市内街道的路易十一广场。行进中亲王辱骂了一位老人,并用剑将他击伤。法国人素来便有敬老之风,哪里见得这个,而刚才那种做法又显属狂妄挑衅,更兼之此刻不满情绪已达极点,忿怒的人群立即鼎沸起来。“拿起武器!拿起武器!”的呐喊声登时响彻整个街区。

武器么——他们其实一点没有,而且即使有了他们也大都不会使用;然而当此生死存亡的紧急时刻,那不顾一切的巨大决心却一时解救了武器的不足。于是就在亲王列队的地方,人众当即运石架起桥来,然后便从那里袭击敌军骑兵,闻到枪声,一支法国近卫部队也迅速从他自己的驻地杀出,赶来声援民军。比及夜幕降临,敌人马队已被击退。

巴黎的狭窄街衢恰为进行防御战提供了绝好条件,它的无数高楼大厦到处重重叠叠,最易于用来骚扰敌军,也使民军避免遭到夜袭;于是兵军便连夜火速武装自己,打造和搜罗各类武器:枪炮、刀剑、撬棍、锹锄、戈戟、钉耙、烤叉、棍棒、铁匠的大锤、木工的斧头,等等等等,可说无所不有。待到翌日天明,他们所获得的武器之多,尤其是所显示的决心之大,颇足以使敌人心惊胆战。这一手新的内阁是全然未料到的。由于平日只知唯命是从,他们万万不曾想到自由竟能产生出这般巨大的鼓舞力量,不曾想到一伙素无训练的平民百姓竟敢公然抗击三万官军!于是这一天就在火速搜集兵械、制定计划以及依据当时紧急形势布好阵地等任务中匆匆度过了。布洛格里奥此刻仍陈兵市周,但却按兵未动,紧接着的那个夜晚在当时的气氛之下也可算得是平安无事。

然而单纯防御决非是巴黎公民的目的。他们面前还有一件头等大事需待解决,而这事则直接关系到自由抑或奴役这一根本问题。他们时刻都将遭到进攻,或者他们的国民大会遭到进攻;因而在目前情势下迅速出击也许恰是最好办法。于是巴士底狱遂成为他们的主要目标,因为如能一举而从那强敌手里夺下这座堡垒,定将使这还未及议事的新内阁吓破肝胆。那天午前民军截获文书一件,从中得悉巴黎市长戴弗赛业已暗中通敌叛变,据此则布洛格里奥当晚即有能对那座监狱进行增援。于是出兵的事遂即定在当天。不过人们认为在这之前仍有必要再去多多夺取一批武器。

城郊附近一家伤兵医院里恰有军火库一座,民军当即群至其地,命令医院将库房交出;由于此处既无防御力量,也未多作抵抗,这事也就迅速办成。这样经过一番补充,这伙人众便都前去攻打巴士底狱。要说这真是一大群乌合之众,不仅年岁相差很大,职业极不相同,就是手中的武器也是千奇百怪,各式各样,不仅行起路来的那副装束姿势实在难以描述,就是几小时甚至几分钟后会闹出什么也都令人担心。更何况这时双方都互不摸底:内阁正在策划什么城里公民固然并不知道,公民正在干的事情,内阁也不了解;另外布洛格里奥又将以何种行动去增强或解救那个地方,公民们也同样毫不清楚。总之一切都处于糊涂与盲目之中。

至于那巴士底狱是如何在空前的壮烈之中展开争夺,致使自由的威力发挥到了它的极致,以及全部攻占又是如何在短短数小时内便告结束,所有这一切全世界的人们早已熟知。因此我这里对作战的细节便不拟再加缕述,而只将挑起这场衅端的背后叛国阴谋公诸于世。事实上这一阴谋也已随着巴士底狱的陷落而彻底破灭。原来新内阁准备关押国民大会成员的那座狱,兼之它久已形同专制暴政的祭坛与堡砦,便成为民军首先开刀的最好对象。这一壮举击碎了新的内阁,致使他们不得不从准备害人的地方逃掉。布洛格里奥的军队全被驱散,他自己也仓皇遁去。

柏克先生在书中曾经大谈特谈阴谋,但是他却一次没有谈起过那对国民大会的阴谋,或对国民自由的阴谋,而这些他也是完全不会谈到的;实际上对于一切可能碰到的这类情况他都避而未谈。有一些人确曾从法国逃亡出去(对这些人他颇感兴趣,而且从他们身上也得到一些教训),但他们的逃亡却是由于阴谋未遂。除此之外,再谈不上对谁有何阴谋;因此即使有的人遭到殒灭,那也完全是他们罪有应得,只不过是将他们行将施之于他人的做法反诸其身罢了。柏克先生难道竟会认为,果然一些人的那种诡秘机巧得有如偷袭伏击一般的阴谋毒计幸而得逞的话,那得胜的一方能够这么快就善罢甘休,大息雷霆了吗?这事还是请过去的政治史家谈吧!

国民大会曾把谁推上了断头台呢?一个没有。这些成员本身就是那一阴谋的忠实牺牲,而且不曾作过报复反击。那么请问为何要对他们横加以莫须有的罪名?至于在这样一场倾国倾城而出的大爆发中,不仅参加者们的出身、阶层、脾气、性情各式各样,而且由于遭敌暗算,命且不测,因而作起战来简直勇猛万状,如有神助,请问在这种情势之下,一切也能那么四平八稳吗?当着人们在重重压迫之下已经其苦不堪,而新的威胁又纷至沓来,请问此时此际却要求人们能够泰然处之,行若无事,这样办得到吗?柏克先生大声疾呼地抗议暴行;其实那最大的暴行即曾来自柏克先生自己。他的全书便是概由暴行著成,更何况它决非是那一时兴起的率尔造次之作,而是出之于历时长达十月的审慎构制;所不同者,他这样做既无迫不获己的苦衷情由,也无身家性命的危险顾虑。

【注释】

[1]本文出自作者于1791年在英国所发表的《人权论》一书中的第一部分。作者写此著作是为了驳斥英人埃德蒙·柏克的《法国革命感想录》一书中的种种王政主张与反法国大革命的观点。

[2]柏克的书指他在1790年所出版的《法国革命感想录》。引起他写这部书的动机是当日一位名牧师理查·普莱斯的一篇歌颂法国大革命的讲道词。柏克在他的书中不仅对普莱斯所提出的人民有权自选国王和有权对他加以罢免等极为不满,而且还对法国大革命的种种做法进行了强烈的攻击,认为那样只会将社会导向贫困与混乱。书的结论是,对具有缺点的旧政体只能进行改良改革而不能推翻重建。至于柏克,请参阅拙译《英国散文精选》中有关柏克部分。

[3]巴士底狱始建于1369年法王理查五世期间,起初仅为军事堡砦,后来则改为国家监狱。1789年7月14日后为巴黎人民所废弃。

[4]柏克是当日很有学问与声望的政治家、演说家与散文作家。

[5]这里“毛”指法国旧政权;“鸟”指法国人民。

[6]指拉金汉侯爵。柏克年轻时曾任过他的私人秘书;后来他得以进入政界也多靠这个侯爵的援引与资助。

[7]双方指法国的保王派与革命派。

[8]典出班扬的《天路历程》。书中失意巨人拥有城堡一座,名为疑虑城堡。主人公基督徒曾被监禁其中,其后凭藉“希望”这一钥匙方得脱出。至于班扬,见本书富兰克林《我的幼年教育》篇中注。

[9]法王路易十六之弟,即日后之法王查理十世(1824—1830)。

[10]确切的姓氏与爵位应为布洛格里公爵,当日宫廷派领袖,曾参加镇压革命的反人民勾当。

[11]法国的高级法院,虽名为议会,但性质与英国的议会实不相同。这种机构在法国全境有十多处,巴黎的那处乃其最大者。这种机构除对上诉的案件进行最后裁决外,对国王与大臣的行为与立法等事也具有核准权与限制权。

[12]地在法国东南部罗尼河畔。

[13]拉法叶(1757—1834),法国军人与政治家,曾率军队赴美协助过独立军作战。1789年法国大革命爆发后被任命为民军总司令;其后与普、奥军作战中亦屡立战功。

[14]即查理·欧也尼公爵,1789年曾对巴黎人民进行过血腥镇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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