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北王府,千竹院。
常夏的寝屋能直接通往浴室,过道里铺满了特意打磨过的玉石砖,表面微微有些粗糙却不会硌脚,是为了防止主人滑倒特制的。
浴室正中央有个四四方方的浴池,铺以白玉汉砖,光是一块就价值千金。
这些玉砖出自南方,清河崔氏早些年特意遣人送来,被定北王妃拿来给两个女儿铺了地,当真宠爱至极。
池水冒着氤氲的热气,常夏褪去衣衫踏入水中,闻着淡淡的药香味,闭目养神。
她素来不爱用花瓣入浴,反而喜欢放些附子、白术、佩兰、羌活等草药。
少时日日踩着清晨露水早起练武,寒冬不辍,难免被寒气侵染,月信艰难。
定北王妃便拿出了崔氏祖上传下来的方子,最养女孩子的身体。
本以为自己的女儿爱舞刀弄枪,许是会排斥这些药浴,没想到常夏欣然接受了。
常夏心志坚毅,不轻易哭,但她从来没有硬要将自己当成男人来看。
有条件保养身体的时候,她从来不错过。
常夏举起自己的左手,细细端详起来。
手如玉葱,素白纤细,若非中指下方有一颗非常细小的茧,根本看不出是练武之人的手。
这也是清河崔氏秘方的功劳。
每次练完武,她都会挖一大块秘膏厚厚涂满双手,她能清晰地回想起来自己坐在暖黄烛光下揉搓双手的样子。
常夏心如明镜,开口问道:“我就是真正的常夏,对吗?”
玉坠:“这是你自己猜到的,不算我泄漏天机。”
果然如此。
常夏问道:“谢玄与我究竟是何关系?”
常夏从来不做自欺欺人之事。
今夜自己如此反常,那些自己本该记得却全然忘却的记忆,都在告诉她。
她与谢玄,定然有不少羁绊。
知己?同盟?仇敌?还是…爱人。
玉坠:“只能靠你自己慢慢想起来。”
常夏冷笑道:“你不是作者吗?”
作者对这个世界来说,就是上帝。
玉坠仍然是拒绝:“天机不可泄露。”
第二天,常夏依旧在清晨醒来。
她想了想,决定以后不再放纵自己。
原先还有些来自异世的不真实感,觉得自己还能回去。
如今知道了自己便是原主常夏,那便再也容不得懈怠。
前世已经失败过一次,这一世如论如何都不允许。
在演武场练完一整套剑法,大汗淋漓的常夏在回院途中碰到了常锦。
常夏笑着唤道:“姐姐。”
常锦从花丛中抬起头来,她娇美动人的脸庞将满园春色都比了下去。
将手中的剪子交给一旁的绿柳:“夏夏,我正准备做你爱吃的鲜花蜜饼呢。”
常夏眼睛一亮:“等我沐浴完就来。”
刚未回到千竹院,常夏就敏锐察觉到一道隐匿很深的气息。
她装作若无其事地伸手掏出袖中一颗金弹珠,朝着游廊房梁之上疾射而去。
绝影狼狈躲闪,一时重心不稳落在地上。
常夏眯了眯眼睛,看着这瞒过定北王府重重守卫的少年:“雍王的人?就这点身手?”
绝影一个鲤鱼打挺跃了起来,脸上有些学艺不精的羞愧:“我…我以后会更强的。”
常夏打量着眼睛少年,一直到将他看得局促不安,她才懒洋洋开口道:“你来干什么?”
绝影抬头看了常夏一眼,又很快低下了头:“殿下说,十五万他已经还给凌王了,您不必替凌王再去画像了。”
昨夜心神不宁,倒是把这事情往得一干二净了。
还算谢玄这厮有良心。
常夏点点头:“雪莲本就是替他买的,他自己付钱也合情合理。”
绝影微微一愣,踌躇了一番才小声道:“可是…可是殿下说,雪莲是您送他的礼,既然是礼物,就不该让他掏钱。”
她决定立时收回谢玄有良心这个说法。
常夏眯着眼睛,心里有不好的预感:“但他如今却掏了钱…”
绝影觑了常夏一眼,瞥见她脸上神色,更加紧张不安了:“所以殿下说,您欠他一幅画。等他以后想好了,就让您画。”
如意算盘打得可真响啊。
常夏简直被气笑了,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若我不答应呢?”
绝影也许是没想过常夏会不答应,他抓耳挠腮想了半天,才道:“殿下没说过您不答应怎么办。但我完不成任务,要去星司领罚。”
他昨夜对丹阳郡主不敬,刚去星司领过罚。
星司刑罚好可怕,今天无论如何不想再去了。
常夏冷笑了一声:“你爱跟不跟,但是你不许呆在定北王府里。”
…
常夏坐在梨雪园正前方最好的位置,一边听曲一边悠悠喝了口茶。
桌上摆满了各色点心,都不用她吩咐,机灵的小二自己就端了上来。
墙角,蹲着饥肠辘辘的绝影。
常夏不许他入定北王府,他就在王府大门口眼巴巴蹲着不敢走开,一直等到下午常夏出门。
绝影双手抱着膝盖,时不时抬眼看一眼常夏有没有离开。
这副小白菜的模样,让常夏简直怀疑自己在欺负童工。
常夏冲绝影招了招手,少年一脸迷茫地走了过来。
常夏指了指桌上的糕点:“吃吧,别回头跟你们家雍王殿下告状。”
绝影毫不迟疑地拿着糕点吃了起来,狼吞虎咽。
松软香甜的糕点让他脸上露出笑容,更显清澈可爱。
就这智商,还当暗卫?谢玄不怕他被人拐跑了吗?常夏歪着头看绝影狼吞虎咽。
有人在不近不远处翩翩落座。
这种时候能有空闲的,一般都是斗鸡走狗逃课打架的纨绔,常夏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
谢玄?
她们家支持的夺嫡人选大下午的来戏园里听戏?
常夏睁大了眼睛,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天亡常家,天亡大启。
谢玄似乎也是随意地朝这边看了一眼,有些意外常夏也在这里,但他极好地收敛了脸上的惊讶之色,冲着常夏淡淡点了个头。
他意外吗?当然不,他本就是专程而来,却又要欲盖弥彰地假装偶遇。
绝影看见主子,立刻站了起来,谢玄却示意他好好坐着看戏,也不叫他过去。
绝影只好又坐了下来,但他身在曹营心在汉,连糕点吃着都不香了。
常夏假装没有看见这些动静,眼睛看着戏台,整个人慵懒闲适地靠在椅背上。
谢玄在今年彻底陷入昏迷,从此再没有醒来过,这是书中的。
那张抑制寒毒的方子本该两年后才研究出来,为时已晚,这是自己记忆中的。
两厢结合,便是皇嫡子生死难料,大启的九龙夺嫡由暗转明,轰轰烈烈拉开帷幕。
也许是打击太大,启帝不顾朝臣反对,封昏迷的谢玄为太子,执意为他冲喜。
太子乃国之重器,储君乃国之根本,这么重要的位置竟然被拿来冲喜,天下人对这位皇帝失望至极,各国趁火打劫,四境都有战役发生,常盛疲于奔波,最终战死北疆。
这剧情让常夏忍不住骂了一声玉坠:“你可真是全家只差一人没在五线谱上。”
玉坠:“什么意思?”
常夏:“就你马离谱。”
玉坠:“…”她好想说这个时空这段历史本就如此,与她无关。
但想着那个自称天机子的男人说的话,她又忍住了。
常夏还没骂完玉坠,梨雪园又来了一个人。
礼部尚书家的千金,严霜霜。
本以为是凑巧,不想严霜霜径直来到了常夏这一桌。
严霜霜面色泛红,对着穿男装的常夏行了个颇为端庄优雅的请安礼:“霜霜见过丹阳郡主。”
坐在一边的谢玄微不可见地挑了挑眉,身子微微后仰,寒披贴心地俯下了身,小声道:“素闻严家小姐骄横任性,蛮不讲理。今日却判若两人,不知是何原因。”
谢玄淡淡道:“耳听为虚。”
常夏扬唇笑了笑:“人生何处不相逢。严小姐,好巧。”
严霜霜有些忐忑地看着常夏,小声问道:“我可以跟郡主坐一起看戏吗?”
常夏笑道:“当然,请坐。”她顺手给严霜霜倒了杯茶,推到她面前。
严霜霜伸手握住了茶杯:“多谢郡主。”
她顿了顿,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其实是专门来寻郡主的。”
常夏:“哦?不知严小姐有何要事?”
严霜霜抬眼,带着感激与崇拜,恰好触碰到常夏的眼神,脸颊更红了,眼眸重新垂了下去:“那日...多谢郡主,我...霜霜今日特地登门道谢,玉锦郡主说您许是在这里听戏。”
常夏用手撑着下巴,笑看严霜霜,口中调戏道:“偶然打马路过,眼见灼灼桃花误落流水,常某如何能视而不见?必然是要珍重掬起,好好捧在手心的。霜霜姑娘又何必言谢呢?”
谢玄喝水的手顿了一顿。
背后寒披小声嘀咕的声音丝丝缕缕传入耳中:“郡主怎么十足十浪荡公子哥的模样?”
严霜霜脸颊红得像要滴血,埋得低低的,却掩不住整个人散发出的愉悦之意。
玉坠:“...不娶何撩。”
常夏眼中带着纯然的欣赏:“豆蔻梢头二月初,含羞带怯的少女永远是世间最美丽的风景。”
玉坠:“...误惹芳心,你这是自己在给自己挖坟。”
常夏不解:“我俩都是女的,我就开开玩笑逗一逗,怎么了?”
玉坠:“...我跟你说过你是天花板吧?”
常夏:“知道。”
死亡惨烈度也是天花板。
玉坠:“所谓天花板,就是男女通杀,老少通吃,懂吗?”
常夏:“所以,我还是个颇受欢迎的爱豆?”
玉坠纠正:“顶流,顶流爱豆。”
常夏瞥了眼那边的谢玄:“那他也是?”
玉坠:“他全程躺尸到尾,怎么跟你比?”
常夏:“...我谢谢你给我架这么高的地位啊。”
玉坠一个得意,不小心说漏了嘴:“那可不,万人倾慕的盛世明珠,举世无双的丹阳郡主,以巾帼之英姿扶大厦之将倾,简直被百姓奉若神明,最后却因朝中内斗没有及时得到军粮辎重,城破殉国。消息传回来时,各地直接暴乱,极快地加剧了南启灭亡。”
常夏冷笑:“...我谢谢你给我这么个倾国倾城的地位啊。”
言语间的功夫,梨雪园中又来了人。
冤家路窄,来人正是崔远,他直直往这边来,瞧着像是...一头横冲直撞的牛。
严霜霜背对崔远还没看到,常夏就已挑了挑眉:“崔公子,贵干?”
严霜霜立时转头,这才看到崔远,一下子站了起来,撸了撸袖子,叉腰骂道:“我还没去找你麻烦,你就又打上门来了?皮痒是不是?我看你就是一天天没事闲的!”
她杏眼圆睁,语气极冲,一下子就出来几分强悍气势。
一旁的谢玄和寒披:“...”
原来耳听不一定为虚。
崔远被严霜霜劈头盖脸吼了一通,当下起了怒火,语气嚣张又恶劣:“泼妇!”
严霜霜就要破口大骂,常夏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就让她没了声音。
常夏手指轻轻叩了叩桌面:“霜霜,坐。”
严霜霜听话的坐下了,崔远惊奇地瞪大了眼睛,严霜霜可是发起脾气来,能跟她自己爹娘当街吵起来的人物,现在怎么乖得跟个温顺的小猫咪似的?
常夏看了看崔远,又看了看他身后小厮捧着的东西。
紫檀木匣,上有希音阁的徽记。
常夏过目不忘,她想起当日崔远拍的那个碧玉雪霜瓶。
含有霜字,雕有霜花。
崔远是来道歉的。
常夏声音平静:“崔远,你来赔罪,就这么个态度?”
崔远神色一僵,死鸭子嘴硬:“谁说小爷来赔罪了?”
常夏:“一对碧玉雪霜瓶,还有一盒玉容斋首饰。你不是来赔罪的,是回家自己戴的?看不出啊,有些人明面上斗鸡走狗,背地里是女装大佬。”
偷听的谢玄挑了挑眉,女装大佬?那是什么?
崔远替他问出了心声:“女装大佬是什么意思?不对,你说谁斗鸡走狗呢?”他眉毛皱成一团,恶声恶气。
常夏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既然专程来赔礼道歉,那就好好说话。”
常夏当初看书时就觉得,崔远其实是喜欢严霜霜的。
或者说,至少是对她有意思的,所以才会三番四次故意找她茬。
就像少年时代的青涩男孩表达爱恋,多半就是抓抓女孩子的辫子,藏藏她的作业本,或者给她的书包里放七星瓢虫。
当女孩子真的被吓哭时,他们脸上又会浮出尴尬而不知所措的表情,整个人局促不安,心中愧疚。
过不了几天,又会因为想引起人家的注意而故技重施,周而复始。
直到完成这一场盛大而漫长的暗恋,而后永永远远放在心中某一个角落。
哪怕人到中年,想起来时也还是会微笑,感叹年少轻狂,感叹流光容易把人抛。
崔远生在钟鸣鼎食之家,金尊玉贵长大,心气高,又在最别扭的年纪,被常夏戳破了来意,很是下不来台,桌子拍得啪啪响:“都说了小爷不是来赔罪的!”
常夏仍是慵懒地靠在椅背上,挑眉看着崔远,明明是从下往上看人,眼神却居高临下:“你知道那天我没救严姑娘,会是什么后果吗?”
崔远梗着脖子犟头倔脑:“不就是落了回水吗,你不来,我也派小厮救她了。”
常夏:“那你知道她被你的随从救起来之后,会是什么后果吗?”
崔远这下真愣住了:“都,都救起来了,就没事了,还能有什么后果?”
常夏嗤笑:“没事了?众目睽睽,衣衫尽湿,又被外男碰了身子,哪怕是情急之下,也足够毁了一个高门贵女。冷酷一点的家里可能会直接让她殁了,好一点的那也是青灯古佛,寂寞一生。”
崔远听得脸一阵红一阵白,结结巴巴道:“怎,怎么可能,她,她跟我有婚约,我,我,”我不会因为这个原因不要她的。
常夏:“婚约?崔家会要一个被府中下人抱过的主母?”还是衣衫湿透曲线毕露的那种。
崔远这下脸色苍白如纸,渗出了阵阵冷汗,几乎在一瞬间感受到里衣被染湿,贴在了脊背上。
好半晌,他才回过神来,却是说不出完整的话:“她,我,”憋了半晌,他最后道:“我不会让她那样的...她...她要是名声毁了,我...我会娶她。”
提起那一日,纵然是严霜霜也忍不住眼眶微红。
刁蛮任性的小姑娘也还是小姑娘,也会涌起无尽的后怕。
常夏说的这些,严霜霜也是回家之后被母亲疾言厉色地大骂一通才明白过来,自己那日离身败名裂仅一线之隔。
常夏:“刚刚严小姐说严夫人将登门谢我母亲,我也没告诉她,你母亲崔夫人也递了拜帖来,只等我父母从南疆回来。你以为长辈那样郑重,仅仅只是来谢那落水一救的?”
常夏:“她们是来谢我救了严家女的名声,是谢我救了崔家未来的宗妇,更是感谢我救了你们两家多年的世交之情。”
常夏捡了块糕点,丢进嘴里,留时间给崔远消化这些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