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的时候虽然是快马疾驰,但到庄子的时候也近亥时了,常泽竟然还没有安寝。
这个庄子是启帝赏赐给常夏的,自然非同凡品,乃是前朝一位公主的避暑别院。
别院里有人工挖的水湖,假山林立,更有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早有下人撒过雄黄清过场,万万不会有蛇虫鼠蚁惊吓了贵人。
盛夏繁星夜,风来竹声飒,意境幽远雅致,最适合席地而坐,高谈阔论,对酒邀月。
常夏和谢玄老远就闻见了香味,进来一瞧,果然常泽这边和几位公子哥们饮酒对诗,击碗唱歌,颇有魏晋名士的风流作派。
常泽听见脚步声回头,笑着招了招手:“七殿下,妹妹,快来吃烤肉。”
常夏目光极快地掠过一圈,她未来的姐夫何昀,严霜霜的嫡兄严唯,工部尚书家的秦霖,还有鸿胪寺纪大人家的。
另外几个常夏并不眼熟,但不难看出都是京城的高门公子哥,且没有一个是勋贵人家。
这些要么是为数不多与常家交好的文臣,要么是姻亲,没有讨厌的人。
常夏于是就走了过去,她也确实饿了。
众人纷纷站起来拱手向七皇子和丹阳郡主行礼,常夏随意挥了挥手,席地而坐。
她今日本就穿的男装,方便得很。
大家家中都是南启权力中心的人物,自然或多或少知道定北王府对常夏这位丹阳郡主的打算,因而并不单纯将她当做少女看,也不觉得她坐在这里有什么不妥。
更何况,人家的哥哥都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他们这些外人更加没有资格置喙什么。
常夏接过哥哥手中的羊肉,又分了点给旁边刚刚落座的谢玄。
谢玄这位七皇子是前不久才重新出现在众人视野中的,夺英晚宴时他与大皇子四皇子的比试惊艳众人,如今坐在身边,只觉得他剑眉星目,气度高华,自有摄人威仪。
众位公子哥们不由自主挺直了腰杆,拘谨了不少。
谢玄似无所觉,悠闲地吃着常夏递给他的烤肉,慢条斯理。
常夏一坐下才看见竹林里还坐着两个人。
一个是任津,常夏昨儿个做梦还梦见了,自然记得,还有一个是姜卓,在夺英会里赢了射之魁首的那个俊俏公子。
常泽却以为常夏并不认识,一一介绍了一圈,自然没有落下任津和姜卓:“任公子和姜公子在夺英会上的表现令人眼前一亮,故而这次避暑小聚,也给他们下了帖子。”
常夏满嘴食物,随意点了点头。
倒是谢玄,与众人闲谈了几句。
一场清谈下来,在座无人不对谢玄敬佩有加。
无他,谢玄实在是太博学多才了。
常夏撇撇嘴,虽然哥哥交往的这些人里没有一个学问差的,但学霸和学神总归是有差别的。
深夜,谢玄的屋子里漆黑一片,姜卓单膝跪在地上,脸上全然没有方才的斯文优雅,面色冷肃,像换了一个人。
姜卓低声汇报:“属下已暗地里投入大皇子麾下,大皇子要我仗着魁首的身份,接近众位文臣家的公子,替他获取有利情报。故而常泽公子给我下帖子时,我便接了。”
谢玄点点头:“护好他。”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常泽。
姜卓心中一紧,急忙道:“遵命。”
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对常泽公子做什么啊。
别说人家是定北王世子,最重要的是他还是丹阳郡主的哥哥。
当日夺英晚宴,殿下冲冠一怒为红颜,他可是亲眼看见的。今夜殿下又是和丹阳郡主一起回来的,明眼人都知道两人关系不一般。
第二日常夏正在用早饭的时候,九香冲她福了一礼:“有位任津任公子求见,奴婢斗胆,让任公子侯在赏竹亭了。”
常夏一边喝着粥,一边头也没抬:“甚好。”
九香心细,赏竹亭建在水上,四面临风,视野开阔,既可以防着人偷听,又可以避免郡主和任公子单独处在一室,传出闲言碎语。
虽然郡主未必在乎,在她作为大侍女却不可以没想到。
任津坐在亭中,看着满池荷塘发呆。
原本若没接到常泽公子的帖子,他也是要求见丹阳郡主的。
那日无意间听同窗们提起,定北王府的丹阳郡主许是翻过了年就会领一支军队。
书院中质疑的声音也有,但大多数是质疑她身为女子,却没有人质疑她的本事。
毕竟几年前,丹阳郡主就用一柄长枪将书院中的学子们打服了,甚至还打瘸了冯志远。
任津自然不会狂妄到觉得丹阳郡主是在替他出头,但当年在书院墙角下,翻墙进来的丹阳郡主救了自己一命却是事实。
当日自己打疼了冯志远,绝对没有看错他眼中的杀意。
反正自己这样的命对他们来说,只是贱命而已。这便是权势!
一阵脚步声传来,一声绛色衣衫的常夏大步而来,马尾高高束起,英姿飒爽。
任津急忙起身,拱手行礼:“丹阳郡主。”
常夏挥挥手:“不必拘束,坐。”
常夏坐在桌上,九香为她斟茶,动作不疾不徐,颇为优美。
任津对着常夏明显有些拘束紧张,常夏也看出来了,因而问道:“九香说你找我有事。”
任津深吸一口气,又站了起来对常夏行礼:“任津愿投入郡主军中,还请郡主成全。”
常夏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得了数算的魁首,却想要从军?”
她想到了任津此番也许是来投诚的,也想过要将他收为己用,但他没想到任津竟然想投军。
任津顿了一顿,才道:“在下也获得了武道第二。”
大皇子谢泱自幼习武,礼王和冯家为他延请的都是最好的武师。
他虽然在冯家的庇护下在陇右挣了些军功,但冯家也不可能扶一个烂泥阿斗,所以他一身本领也是实打实的。
寒门出身的任津比不过大皇子,自然是理所当然。
否则谢泱也不用肖想龙椅了,一头撞死好了。
常夏敲了敲桌子:“若你想入朝为官,我可以为你引荐一二。”
常夏这话不是信口胡说的,她如今的暗卫还没有成型,让爹爹查过任津的底,身世清白。
再加上前夜想起来的事,他在荟英书院受冯志远欺凌多年,自己又确实救过他的命。
此人可用。
任津仍然坚持:“当年已承郡主救命之恩,如何敢奢望郡主引荐?只愿投身军中,从一名小兵做起。”
常夏看着眼前深深弯腰的任津,笑道:“我也不瞒你,你才华不错,又与冯家有仇,我打算用你。数算魁首在户部工部定然吃香,九寺五监也大有去处。”
言下之意,就是任津走文官的路子会起点高得多。
任津听到常夏说自己可用,心中就已经升起热意,他知道,那不光是对恩人的,也不光是因着自己一丝胆大妄为的妄念,而是被人欣赏被人肯定的激动。
不过任津还是没有直起身子来,样子也很明显了,不打算改主意。
常夏笑道:“你先起来,我这里没有动不动行礼的规矩。”
任津面色一赧,直起身子来,微黑的脸上有些红,激动的神色仍然没有退去。
常夏看着面前的任津,思索片刻:“既然你打定主意,我也不多说。但我军中没有特例,你要是去了,就得从小兵做起,通过层层选拔。”
什长,伙长,队正,校尉,部将。
这比他走文官路子明显慢很多。
任津单膝跪下,行了武将礼:“多谢郡主。”
常夏有些哭笑不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当将军去的。”
去一个新兵营当小兵,竟然能把夺英宴的魁首激动成这样。
任津并未起身,而是压低了声音,道:“既然已为郡主麾下卒,有一事想禀告。”
常夏看他这样子,也敛了笑容:“说。”
任津:“四皇子拉拢过我,我没答应。”
这是任津贸然来找常夏的直接原因。
虽然任津本意就想投入常夏阵营中,但他原本没那个自信郡主愿不愿意收。
可他与大皇子有仇,又拒绝了四皇子,在京中怕是举步维艰,只能冒险一试。
幸好,郡主还记得他,也愿意收他。
常夏用食指轻点桌面,这是她思考时的惯用动作:“原以为他会更喜欢与他同类型的姜卓,没想到找上了你。”
转念一想,谢舒那样谨慎的人,自然更愿意挑被冯家欺凌无数次,对冯家恨之入骨的任津。
但他却不知道任津被自己救过。
当年事情虽然闹得挺大,但常夏怕任津成为皇帝与冯家息事宁人的牺牲品,威胁过众人半个字都不许说。
而冯志远为了更占理,自然也不会蠢到说他是在欺负旁人的时候被自己撞见,才被自己打了。
冯志远当时说的是常夏一看见他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了他。
而常夏为了保护任津,也直截了当地认了下来。说她就是看冯志远那天的衣服不顺眼,就打了他。
这个借口太嚣张太目中无人了,连常盛那样混不吝的都没想到自己女儿能这么跋扈,又气又笑,罚她跪在了启帝的议政殿外。
启帝倒还舍不得,被火气正旺的常盛给拖走了。
常夏看了九香一眼,九香会意,取出一枚令牌,交给任津:“任公子,请。”
任津接过令牌,冲常夏拱了拱手:“郡主,属下告退。”
看他这迫不及待的样子,即刻打算去跟大哥告辞奔赴军营了。
常夏笑了笑:“不必这样着急,大哥这帮朋友文采斐然,与他们谈论是很快活的事情。”
任津摇了摇头,笑容有些苦涩:“郡主,昨日一餐,可供百户平民一年花销。”
道不同不相为谋,他出身寒门,与世族公子终究格格不入。
他心疼他们随手倾倒丢弃的美酒,在他看来那能换取无数口粮。
但他无法指责也没有资格指责,人家落地及富贵,这些对他们来说简直是稀松平常。
常夏点点头:“也罢。”并不勉强于他。
这是古代,总是要分高低贵贱,三六九等。
就算她是常家人,不,哪怕她是谢玄,是启帝,也无法同整个时代对抗。
她能做的,只能是尽自己所能,让这个时代稍稍公平一些,比如推行科举。
哪怕,那么一点点。
常夏的眼神又落在九香身上。
她自己算是个异类,在如今的大环境下,这是有一代帝王和父母支持才能成就的。
但她并不打算让身边的侍女们也都当异类。
她会尽可能满足她们,给她们选择的机会。
所谓真正自由,便是她想相夫教子就相夫教子,她想有一番作为,就让她有一番作为。
常夏帮不了其他女子,却可以帮这些身边的侍女丫鬟。
这便是这个时代的好处了,她们的卖身契在自己手上,除了自己,谁说了都不算。
这样想着,常夏开口问道:“九香,你以后想做什么?”
九香想跪下去,被常夏一把捞住:“在我身边这么久了,还改不了这个毛病。”
九香被她的手撑着跪不下去,只得站起来,小心翼翼问道:“郡主可是嫌弃奴婢?”
常夏摇摇头:“只是想问问你。无论你心里怎么想的,总能在我身边找到做事的位置。所以你大可以畅所欲言。”
九香其实早就想过这个问题。
她是郡主最贴身的侍女,比郡主大了四岁,从云州起就伺候郡主,也跟着郡主一起习武。
这么多年来,她的世界也是围绕郡主转的。
而郡主并不是一个苛刻的人,相反她性子爽朗明媚,又护短,又仿佛什么都懂,九香从来没有见过比郡主更厉害的人,跟着郡主她很心安。
九香沉思了片刻,常夏也不着急,享受着徐徐微风,轻嗅着荷花香气。
九香终于下定了决心:“若郡主不嫁,我也不嫁。若郡主嫁人,我便嫁郡马爷手下的侍卫或者管事,替郡主办事。”
常夏手撑着下巴,歪头看着九香:“办事也分很多种。府里的,府外的,我都能满足你。”
九香想了想,才道:“奴婢性子不算软弱,也不怕与人打交道,若有机会的话,想出府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