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不是,这一回是叫你介绍抗旱斗争经验!”“抗旱?”
公社今年抗旱保园的事迹写了材料汇报上去以后。县里领导很重视,要你好好在会上介绍你不靠天。不靠抽水机,自力更生跟旱老虎作斗争的经验。
“这个……?”
是呀!
“这个,活见鬼!……没、没啥好谈的?”
“嚯,好大的火气!你这是怎么啦?上边可是看重你呵!你是县重点培养对象,可不能叫人家留下个不好印象,今后给你为难呵……”
“我劳动吃饭,不求哪个!
“嘿!说起癀话来啦,不求哪个?你试试看!领导都不要了么?……这种癀腔,你千万莫乱吼呵l你我两个倒没啥,我又不打你小报告……
队长连说带吓,弄得老江不敢再推。
但又提出来:要去开会,就得和大山一块儿去.因为工地管理方面的事,只有华技术员才说得清楚。
这个要求看来没啥不合情理。尤队长却把眉毛耸起,异样地盯着老江,足足有半分钟,然后才说道:好嘛,我反映上去,看上边同意不同意……呃,这小伙子眼界高呵!你可得注意着点,上回为你家苏蒙的亲事,我在他面前碰了鼻子,这小子!又聪明又硬性,将来怕是有点办法的,不可小看。你得想法子抓紧他,他只要为你铁心干事,你一定能比现在更富泰!有法子么?”
老江想起前会在这里说的那一番没头没尾的话,心里不由乱翻翻的。而队长这话,又似乎使他清醒了些。
可是,怎么样才能够“抓紧他”?老江却是一筹莫展。苏蒙亲事的失败,已使他灰心丧气,找不出别的能够。抓紧一大山的办法。
“嗨!咋个焦眉愁眼的呵!”队长笑起来,看样子,那小子看得起的,怕只有二女子!苏蒙么,也确实太差劲了,哈哈哈……”笑过之后,拍拍老江的肩膀。“莫急!我还真想喝这个三百杯昵,试试看!”
招待所是一幢五层新建的大楼,立在县城南门口。面对一条小河。小河的水从深山里流出来,清澈见底,小河对岸山峦重叠,郁郁葱葱,与河这面尘土飞扬、挤挤攘攘的县城形成鲜明的对照。
大山和老江住在最高层一间临河的房里,这小小的屋子放着四张铁床,除他们二人外,还住着两个代表,那两位代表很少参加会议,他们整天在外面交涉生意,把他们带来的山货推销出去。老江除了开会以外,一有空就往外跑,去土产公司串门,他长年为这家公司加工豌豆、淀粉,少不了要去拜会那里的管理人员,此外,他还去公安局,打听他曾经送上来的关于苏蒙失踪的报告,下落怎么样了。
大山是不出门的。县城里无亲无朋。开会的头一天,他到附近一家百货公司去买两件汗衫衬裤,恰好碰着一位从县高的向学,那位同学正和女朋友一道选购衣料,碰上了,免不了寒喧两句,同学问他在哪儿工作,他说。“我在农村,哪有什么工作!
那位同学讪笑到:“如今农民都是万元户了,想必你也阔起来了吧?他不知如何回答,而同学的女朋友则撇了一下嘴皮,挽着同学扬长而去……鉴于这个恼人的遭遇,大山白,为什么这些当官的老是这么个水平?明明是落后的、笨重的、得不偿失的劳动方式,却硬要给它戴上神圣,的桂冠,用它来反对先进的高效率的生产工具和劳动方式。这种水平的干部该下台!不象干现代化的样子,该回家抱孙儿去!你说是不是?”
大山深知金菊的嘴巴刻薄,一向是出口伤人、不顾后果。他不愿和她谈这一类事情。他接到通知和老江一路来开会,来了之后,他才感觉到自己并不是非来不可的,因而并不关心会议上的事情,至于这个会要解决什么问题,他心中不得要领,那些。当官的”如何如何,他从来不去想,他认为那些人、那些事,离他个人的生活、愿望、要求以及苦恼是十分遥远的,是不沾边儿的。目前,他一个心思只在考虑着自己在这个小城镇的去留问题,离去是肯定的了,但离开之后,又到哪儿去?回家?家里什么也没有,等于没有家!
“呃,你咋不说话?一尤金菊盯着他,做出大为惊奇的神情,江蛮子的工资高,伙食又好,是不是把你胀成个哑巴啦?一她说着,又大笑起来,“哈哈哈……这个小城镇的大小姐还一个劲地追你么?那个胖姑爹真多情,想必你已做了这个小城镇的上门女婿啦!.....
大山不愿听到人家把苏蒙和他放在一块儿议论,他简直不能容忍,终于开口了:
没那些事!别乱说哟…
唔...我早就看出来,不是那么回事。不过,那位也可怜!为什么不早点嫁出去?”
缺人手嘛!这个小城镇劳动力不足,超负荷运转,又没有魄力改变一下这种状况。”大山随口回答她,“简直没有办法……你不知道么?苏蒙失踪了,可能是……跑安徽了。”
“真的?”尤金菊大为惊讶。
“两个多月前的事,那会儿正闹干旱。”
尤金菊惊讶之余,立即开始发表评论:
“也好!她是渴望自由。家里又不是吃不上饭,还‘万元户’呢!只能这么释了。不过,也只有那样笨的姑爹才走那条路。聪明一点的,决不那样糟践自己,应该留下来,改变这种状况。命运,是要靠自己去改变的。你说是不
是?”
“道理是这样,可是……大山想就这个问题谈一谈自己长久郁结在心中的看法,可是在这样的时候,尤其在尤金菊面前,却说不出口。他思路拥塞。他感到屋子里突然闷热得难受。
“就是这样!没有什么‘可是’。前些年,我们四川姑爹跑出去的不少,这几年小说、电影里都有反映了。跑出去的,多是些笨蛋、傻瓜,聪明能干的是不会跑的,无论多困难她都会设法生存下去……你说对么?”
“我不大去研究这些问题。”
“你真该研究一下!”
“没那个闲心。我自己的正事都研究,不过来。”
唔……她盯着他,深黑的眼珠不再转动,就这么久久地盯着他。
大山感到浑身一阵灼热。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去,驻视那苍翠的山峦。但是,却感觉到她那双深黑色的眸子正对准他的后背,那是一种具有穿透力的目光,把它比作雨,可以湿透大地,比作箭,可以刺穿心扉。
夕阳的光,由于远远近近的犬牙交错的山峰的阻隔,象一大片被撕破的杏黄色绸缎的碎片,粘贴在这儿、那儿的峰岭上。如海的苍山在明暗交织的光影中变换着颜色,望着那一团团由杏黄而橙红的光影投射在一片遥远的山坡上,人就如进了梦境之中。大山被这种偶然出现的景象吸引着。在尤家山,他不曾见过这般浩荡雄阔的群山,也不曾留心过西坠的夕阳有如此的气势,虽然他每天在那里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朝朝暮暮,迎过多少日出,送过多少日落……
“嗨!真好看!这不就是那种‘橙色的时光,么!”尤金菊突然这样说道。
大山感觉到她正站在他的背后。
“你没有读过那本叫做《失去的金铃子》么?”
大山不知道什么《失去的金铃子》。在他的脑海里,不知为什么,远远的那片被璀璨的夕阳照射着的青山,突然变成了尤家山的工地,多么光明、多么美丽的工地!
“你在想什么呀?”尤金菊拍他肩膀,“老同学几个月不见,就这么拿背给我看,也太……叫人难堪了吧?我想,我尤金菊几时把你这位大书生、大专家给得罪啦?”
大山回过身来,脸红了,歉然地一笑。
喂,她望着他,带着几分神秘,说道,“你为什么一点,也想不到问,问我这段时间都干什么去了?你对老同学也太不关心了。
大山笑了一下,笑得千巴巴的。他无法了解眼前这位老同学的思路。她随时都可以把交谈的题目从这一个换到另一个,而这种前后毫无关联的变换,又不会使你感觉得个自然。
八月份.我就离开公社了,不想干了。那会儿正开始抗旱,一个公社闹得人仰马翻的,烦死人了……”她说得很快,一副无挂无碍的模样,好象在叙述别的什么人的事情,郑大,自没有告诉你,我走的事?唉,这老头子!我还特意托他告诉你一声,并且,有一包书,全是果树方面的业务书,我托他转送给你……”
下知为什么,大山听到这儿,心里突然热了一下。他的冷漠的目光不自觉地变得温和一些了。他说。听说郑大伯巳经退休回家去了口我想去看看,老是没机会。
尤金菊接着说。_当时郑老头和公社的同志们都劝我留下。可我坚决要走。我这个人就这样,决定了的事,没改!一万个人来也休想说服我。三十多块钱把人买死了,再说,农村户口,一辈子也休想有个转正的可能....我跑进城来。叫我爹在城里给我找个事干,他把我狠批一顿,我才不怕他呢!不求他!我自己找门路进了刚刚成立的农工商联合总公司,立即就受到重用,参加了一个销售小组,两个月时间,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都跑过了,做生意真赚钱我的工资比县委书记还高……可是,渐渐地,我又不喜欢这个工作了。这次回来,不知为什么成天心神不定,不想再去跑生意。说穿了,钱又怎么榉呢?当个推销员,天南地北奔走,象个流浪汉一样,心里总觉得没个着落。你说,是不是?”
尤金菊忙说:“你别这么叹气,好象你动了恻隐之心似的。我先说清楚,我不是在向你诉苦,更不是要求同情。
这话,大山很有同感。他刚要接过来发挥几句,可又词穷语钝,话没出口脸就先红了。而尤金菊又自个儿说下上上下下都承认这个,当人们一提到我是个农民时,就都叹口气,好象是说:‘尤金菊要是城市户口就好了,多可怜哪!”见******鬼!那种声音听多了,就厌恶了,哪怕人家安的全是好心,真心实意的同情,我也忍受不了啦……近来我就想,我既是个农民,为什么我偏要在这个单位、那个单位打零工,回农村去,凭着现在的形势,凭着我的本事,我就不能自立,干出一番事业?你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