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过后,障北燧长张彤带领三名戍卒,值头班岗。日间,依韩毋辟的指令,他带领戍卒们捡拾了大量薪柴,又向敌楼上搬运了数百枚河卵石,一日下来,众人都疲累不堪。黄昏时起了雾,一个时辰后,大雾弥漫一切,不见星月。从敌楼上眺望,三五步之外,黑蒙蒙一片雾气中,什么也分辨不出来。寒湿的雾气包裹了一切,连一丝风都没有,万籁俱寂中,时不时传来的,只有士卒们的鼾声。
两名戍卒沿着烽台的女墙对头巡视,负责引火报警的士卒,倚在灶突旁打瞌睡。张彤招呼了一声,要他们要睁大眼睛,竖起耳朵,自己则倚在敌楼的外墙上,裹紧羊皮外套,默默地想心事。长官的担忧,他觉得是过虑了。早间的踪迹,应该是走私的胡人留下来的,这两日不正是匈归障的关市么。
皮外套很暖和,这是他妻子在关市上用半袋谷子从胡人那里换来的,昨日才托人捎过来。他自二十三岁服役戍边,已经十年了。汉代男子均要服兵役,张彤家贫,代人过更[7],为了还清债务,他须不断代人服役以获取过更之钱。就这样一年年拖下来,竟始终未能还乡。后来,他还清了债务,还有了些积蓄,娶妻生子,还乡的心渐渐地淡了。积劳绩升任燧长后,他每月有千钱的俸禄,家中还有屯田分得的粮食,比起务农,日子过得更富足,况且这么多年,他对这里的土地和人都有了很深的眷恋。皮毛的温暖催出了浓浓的睡意,他眯起眼,仿佛看见匈归障的家中,在灯下缝纫的妻子盘坐在炕上,正含笑看着两个已经入睡的儿子……
一声沉闷的响动惊醒了他。他睁开眼,赫然入目的,是一把紧紧扣在女墙内沿上的五齿抓钩,巡更的戍卒大声喊叫着,脸憋得通红,使足气力想把抓钩掀下墙去。张彤一跃而起,推开戍卒,抽出腰刀狠命向钩绳砍去。绷紧的钩绳砉然而断,一声惨叫而后,是重物落地的声响。
张彤大声喝令引火燃苣,他从女墙上探出身子,想看看胡人如何能够越过烽燧前宽达一丈的鹿砦而没有响动。这一看,他的心凉了,匈奴人早已将厚厚的毡毯铺到了烽台之下。浓雾中,无数的胡人正悄没声地拥过来,随着接连不断的沉闷声响,一个个抓钩抛入了女墙,胡人迅速攀缘而上,守住烽台,眼看已不可能。张彤怒骂着,又斩断了两根钩绳,偏偏火绒受潮,迟迟打不着火。越来越多的胡人翻上女墙,与守卒短兵相接地格斗。
看看烽台守不住,苣火又点不起来,张彤翻身跃下烽台,打算点燃院内的积薪报警。被惊醒的士卒们已纷纷冲到院内,正沿着阶陛上来,他大呼:点火!点火!推开拥堵的士卒,向宿舍所在的大房跑去。他用铁锸从灶坑中撮出一堆火炭,转过身时,院中的情景让他惊呆了。匈奴人已完全控制住了烽台,以居高临下之势张弓齐射,箭矢密如飞蝗,顷刻间,张皇失措的汉军便倒伏了一地,空中回旋着濒死者的痛苦呻吟。匈奴人沿着阶陛慢慢走下来,坞墙外满是胡骑杂沓的马蹄声。
张彤明白自己已没有逃生的可能,头脑中唯一的念头就是点燃积薪报警,如此,自己的家人和驻守障城的兄弟们或许还有救。他端着一锸炭火,奋力向高高堆拢的薪柴跑去,但不过几步,就被身后掷过来的鹤嘴斧击了个趔趄。他能感觉到利刃嵌入身体时的剧痛,带着腥气的鲜血从喉头奔涌而出,他用尽最后的气力,将铁锸抛向积薪,在他倒地前的最后一瞥中,是飞迸四溅的火焰。
烈火穿透了浓重的雾气,将障北燧映成一片通红。十数里之外,回程中的韩毋辟驻足观望着,他心情沉重,最坏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但愿障城还来得及防御。他勒转马头,疾驰进夜色中。
接到韩毋辟的口信,窈娘的好心情一下子没了。男人戍边,聚少离多,好不容易能一家团圆,厮守在一起过日子,却又要她搬回奢延去。她收拾着常用的衣物,心里乱乱地理不出个头绪,于是领着三岁的儿子韩昌,到堂邑家的铁坊讨主意。
三年前,朝廷派张骞为大使,前往西域联络匈奴人的世仇大月氏。大月氏世代居住于河西,逐水草游牧为生。汉初,匈奴强盛,冒顿、老上两代单于经过十数年征战,终于击垮大月氏。大月氏王被杀,头颅被制成酒器,老上、军臣单于每每用以饮宴报聘的外国使臣,炫耀匈奴的武功。大月氏被迫举族西迁,据说逃到了西域重新立国。堂邑家就是世居河西的月氏人,战乱中逃至中原。堂邑甘父通晓月氏、匈奴和汉语,故被朝廷征召为使团的通译,随张骞出使月氏,一去三年,传闻使团已陷没于匈奴,甘父迄今生死不明。甘父的兄弟名候生,也是个锻铁制器的好手,兄长走后,奉养老母和家室的担子就落在了候生一人身上。自从匈归障被开辟为关市,往来交易的汉胡商贾甚多,更有很多归附的“保塞蛮夷”被安置在周边牧马,兵器、马具的用量很大。堂邑候生雇了几个伙计,生意反倒比从前更红火了。
“大嫂,听到韩将军捎来的口信么?甚时动身?”韩毋辟曾任梁国的校尉,是堂邑甘父的上司,到了边郡,私下里兄弟俩还是一直敬称其为“将军”。两家是通家之好,见到窈娘,候生放下手中的活计,径直将娘俩让进内室。
“才搬过来几日?我不想回奢延。况且,那匈奴真的会犯边么?”窈娘与堂邑婆媳见过礼,问道。
堂邑候生摇摇头道:“说不准。按常理,开春是胡人转场的日子,一个冬天下来,牲口的膘不行,很少有此时犯边的。”
“匈奴人诡谲多诈,韩将军既然有话,还是宁可信其有。”堂邑氏一头华发,虽年过六旬,精神仍然矍铄,耳不聋,眼不花,每日仍主中馈。
“那么婆婆家也是明日动身?一道走好么?”
“我还有批兵器要赶出来,障上急等着用,得过几日。娘,大嫂明日与你们先走一步可好?”堂邑候生笑笑,望着母亲道。
“我不走,儿子在哪里我在哪里。”堂邑氏摇摇头,是不容商量的口气。
众人又议论了一气,觉得边燧尚无警报,匈奴人会不会犯边,是没有一定之事,去不去奢延,到明日看情形再说。窈娘留下来闲话,当晚,就宿在了堂邑家。
夜半边燧火起时,守障的士卒立即点燃了苣火,同时吹响了报警的号角。夜雾中的角声听上去凄厉惊心,障城内的房屋,除少量客舍,多是士卒与随军家眷们的住舍,往来关市交易的商贾大都住在障城四外临时搭建的帐幕中。闻警后,众人纷纷携货物避入障城,一时间,人喊马嘶,秩序大乱。夜间敌情不明,主官又不在,几个掾史和军尉商量了一下,决定婴城固守。同时,派人通知奢延的都尉府和附近朝廷的马苑。
窈娘和堂邑一家被角声惊醒,惊疑不定之际,又响起猛烈的敲门声,打开门看,原来是晚间捎信要他们离开的侯官府的掾吏。
“堂邑老弟,可见侯官夫人?”府掾张成一脸的焦灼。
“正在我家,出了甚事?匈奴人来了么!”
看见从内室走出来的窈娘,张成舒了口气,边施礼边说:“请夫人和公子马上随我们去奢延,障城即刻便要关闭,迟了就出不去了。”
“仲明呢?他出了甚事?不见他一面,我不能走。”
“夫人,大人一早出城巡燧,小的从平远燧回来后,就再无大人的消息。外围的烽燧起了大火,看样子是被匈奴人攻陷了,大人生死不明。匈奴大军就要过来了,吾等奉派去奢延和马苑报警,韩大人曾嘱咐小的要将夫人和公子送到奢延,请夫人立即随小的们动身,再晚就来不及了!”
“不,我不走,见不到仲明我不走。要死,死在一起。”窈娘面色惨白,呆呆地站着,口中喃喃自语。
“你糊涂!”厉声的呵斥惊得窈娘转回头去,原来是堂邑氏,眼中满含怒气地盯着她。“你自己不惜死,昌儿怎么办!昌儿是毋辟唯一的骨血,孩子若出了差池,你怎么对得起夫家!”
堂邑氏将韩昌领过来,对儿子吩咐道:“候生,去把厩里的马牵出来。”
“婆婆,你们不一起走么?”韩昌揉着睡眼,拉着堂邑氏的手问。
“你二叔的活计没做完,过几日,婆婆与你二叔一起到奢延接你们回来。”堂邑氏拉着窈娘和阿昌走出铁坊的大门,街上满是惊慌失措的人群。堂邑候生牵出了自家的黑马,这马是西域的种,比内地的马高出一截,脚程极快。他为马佩上鞍鞯,扶窈娘母子上了马,揖手道:“大嫂保重,韩将军不会有事的,后会有期!”
窈娘母子在张成等几名士卒夹护下,好不容易穿过蜂拥进城的人流,刚挤出城外,守门的士卒即关闭了城门。大批人群、牲畜和货物被拦在了门外,哭喊、怒骂、诅咒声响成一片。放眼望去,远近不一的数十道烽火穿透了黑暗,将天际映得通亮,随着雾气浮动的,是一片血样殷红的夜色,那景象壮观而又令人心悸。忽然,一阵模糊、低沉的声音,由远而近席卷而来,匈奴铁骑的隆隆蹄声,穿透了浓浓的夜雾,将巨大的恐惧压入人们的心坎,麇集在障城门外的人们开始四散奔逃。窈娘母子随着张成等人,紧夹马肚,向着奢延方向狂奔,很快隐没在黑暗中。
韩毋辟赶到时,匈奴刚刚破城,左鹿蠡王率部继续奔袭马苑,留下来洗劫障城的是白羊王属下的骑兵。城上城下,三五成群的守军和商贾们仍在作殊死的抵抗,城内四处刀光剑影,空中回荡着杀声、哭叫声和濒死者的呻吟声。韩毋辟扒下匈奴死者的衣帽,易装后催马入城。他转过街角,来到自家的小院,院门洞开,室内狼藉,显然已被洗劫过。他策马直奔堂邑家的铁坊,看到堂邑候生正带着数名伙计与一队匈奴人相持。他抽出长剑,出其不意地砍倒两人。匈奴人遭到背后突袭,四下逃散。
韩毋辟跳下马,抛掉头上的尖顶风帽,堂邑候生才认出他来。
“晓生,没接到我的口信么?为甚不走!窈娘、昌儿呢?”
“大嫂和阿昌随张成他们去了奢延,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应该没事的。”
“你们为何不一起走?”
“给障上打造的一批兵器还没完工。嗨!谁又想得到,匈奴人来得这么快,这么多!”
“快招呼伯母弟妹,我们马上走。天还没亮,这会儿乘乱走,或许还冲得出去。”
堂邑候生摇摇头道:“没有马,这么些女眷孩子可怎么走?大哥,你快走吧,一个人容易脱身。”
“不成,我去找马。”韩毋辟边说边向院外走去,却被门口的伙计拦住。
“大人,出不去了。胡虏的骑兵又上来了,两面的街口都给堵住了。”
韩毋辟命伙计拴牢大门,到得这样的关头,就只有作困兽之斗了,但愿能够坚持到奢延的援军赶过来。他当然知道,这不过是自我安慰而已,求生的机会,百不及一。
匈奴人已清除了抵抗者,开始逐门逐户向城外驱赶居民。铁坊被围的铁桶一般,一个胡人用半生不熟的汉语在门外喊话。
“里面的人听着,放下兵器归顺,可以保全性命。”
韩毋辟与堂邑候生对望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五六支弓弩指向大门,等待着最后的搏杀。
“里面都是铁匠师傅吧,只要归顺,手艺人在我们那里是受不了罪的。我再重申一遍大王的军令:打开门,徒手出来,到城外听候处置。听命者生,不从者死!负隅顽抗者将遭火焚,尸骨无存!”话语声刚落,五六支火把抛进了院子,其中两支落到了院角堆积的柴草与焦炭上,浓烟瞬时而起,夹杂着尺把高的火舌。
“毋辟、候生,按他们的话做,不要再斗了,徒死无益。”堂邑氏不知何时来到院中,她将一套便装递给韩毋辟,面色如常地说:“你换上,就说是这坊间的伙计,他们分辨不出来的。”
“娘,万万不可,娘忘记了贼虏是如何处置老弱妇孺的么!”
“当然不会忘记。”堂邑氏淡淡一笑,“我这把老骨头,死不足惜。只是害了媳妇孙儿。”她回过头,看了看身后的女眷和孩子,泪水夺眶而出。
“娘,和他们拼了!要死,大家死在一起!”候生与几个伙计,纷纷抓起架子上的兵器,围着堂邑氏与内眷,布成了一道防线。
“伯母,匈奴人不识仁义,难以侥幸。到了这关口,也只有拼个鱼死网破了!伯母和内眷请先退到内室里躲避,我们总可以与他们周旋一时的。”韩毋辟换上汉装,对堂邑氏揖手致谢,面色凝重。
“毋辟、韩将军!候生不懂事,你难道也糊涂了么!这障城现下在胡虏的掌握之中,插翅也难飞了。不降,大家都会死,留不下一个活口。依他们的话做,你们这些个男人能活下来,各家的根苗就不会绝,我们这些先死的人也有冤仇洗雪的一日!”
她拉起堂邑候生,将他的手交到韩毋辟的手中。“韩将军,你与甘父是过命的兄弟,这么些年,没少看顾我们全家人。如今大难临头,我把候生也托付于你了!你们若能活下来,莫忘记多杀贼虏,为我们报仇。”众人大恸,韩毋辟、堂邑候生几个八尺昂藏的汉子也忍不住唏嘘泪下,而女眷孩童们更是哭作了一团。
堂邑氏望着儿子,用手轻轻拂去候生脸上的泪水,深情地说:“你兄长生死不明,是为娘最大的心病。贼虏若押送你们到漠北,你一定要打探到甘父的消息。纵有千难万险,你们兄弟一定要活下来,回到中原,到堂邑氏的坟上告祭祖宗。只要你们好好的,堂邑家的血脉犹存,祖宗和爷娘都会含笑于九泉的。”
“里面的人听好了,我最后说一次,马上放下兵器,打开门出来!”
“打开门,照他们的话做。”看看众人不动,堂邑氏径自走上前去,拔下门闩,推开了大门。
曙光熹微,门外站满了目光凶狠的匈奴人,个个张弓搭箭,持满待发。曙色和火把把堂邑氏的面孔映得通红,她全无惧色,回转过头道:“候生、毋辟,记住娘的话,放下兵器,跟他们走。”
韩毋辟长叹了一声,扔下了长剑,候生和其他人也丢下了手中的兵器。匈奴人一拥而入,将男人们的双手捆缚住,随后搜拣铁坊中的兵器。一个骑在马上的头目指着堂邑候生几人,对身边衣饰华贵的胡人统帅说着什么,那人高颧大鼻、满面虬髯的面孔极为惹眼,也似曾相识。堂邑候生一下子想了起来,这正是前日来此换蹄铁的胡人。
他们被押解到城外时,天色已经大亮。被驱赶出城的有几百人,黑压压一片站在城外的旷地上,四周围着密密匝匝的匈奴骑兵,持满待发,根本没有脱逃的可能。装满粮食和财货的牛车排成长列,缓缓向北方进发。不断有强壮的男人与手艺人被从人群中挑出来,用牛皮绳拴成一列,随着车队北行。不顾押解的匈奴骑兵的斥骂和鞭打,男人们频频回头张望,希望能够再看到亲人一眼。堂邑候生和韩毋辟都清楚亲人们将会是什么命运,但一切为时已晚,匈奴人这回能否网开一面,放过被挑剩下的老弱妇孺,只能祝祷老天,保佑自己的亲人了。
不同于偷袭得手的白羊王冒脱,伊稚斜心中回荡着一股怨毒之气。本想此次能够虏获一批战马,补充自己的实力。却被汉军提前报警,当他率部赶到马苑时,非但未能虏获大批牧马,反而遭到了伏击,损兵折将,无功而返。他望了望渐行渐远,隐没在草原中的车队,恨声道:“这次便宜了汉人,我们撤!”
“这些人怎么处置?网开一面如何?我看,那些来关市交易的商贾,可以放生。以后,我们短不了还要同他们互市。”冒脱用马鞭指着被围着的人群,问道。
赵信望着伊稚斜,也试探着说:“要是这样,莫不如全都放生。我们也可以仿效汉人怀柔的手法,这样,日后他们抵抗的意志,该当可以减弱。”
“一个不留,全杀掉。你们记住,摧毁敌人的意志,要靠恐惧,而不是甚怀柔!要把恐惧深深钉在他们心里,要汉人想起我们来就发抖,就出冷汗,就整夜地做噩梦!我们强胡送给对手的,只有剑与火、铁与血,要他们记住,这是对抗我们的唯一下场!”
伊稚斜目光阴冷,叫过身旁的传令官吩咐了几句。一声号令,包围着人群的匈奴骑兵,密集的队形迅速散开,拉成了一圈散兵线,张弓搭矢,对准了惊慌失措的人群。又一声令下,千矢齐发,箭若飞蝗,大批人中箭倒下,哭喊詈骂之声直冲云霄。匈奴人还不停向人群中投掷火把,并格杀试图逃跑的人。几轮齐射之后,空场上尸身狼藉,空中弥漫着杀戮的血腥和濒死者的呻吟。临行时,匈奴人点燃了城内的房屋和贮藏的马草,冲天的烟火,边燧报警的烽烟,与数百人的冤魂,在塞外的旷野上,久久徘徊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