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好像没有任何变化,院子里仍旧像往日一样的进进出出,清晨小孩子叫喊着一起去学校,叽叽喳喳一路从窗前走过,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能清晰的听见,什么作业没写完,好像有点饿了,忘记带语文书回来······对他们来说,什么都没有改变,甚至这个世界是亘古不变的,这些书要念到永远,这条路要走到时间的尽头。
可是,好像又什么都变了,世界不再是原来的世界,林富贵也不是原来的林富贵。
林富贵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的睡不着,即使这几天累的腰酸背痛,小腿肿的滚圆,眼窝深陷,比那河里的深潭还要幽深,一圈乌黑的熊猫眼突兀的印在脸上,人们见了都说他破了像,原来多阳光的一个小伙子,如今怎么这般模样?
头七还没过,丈母娘就来过两回了,来了也不进屋,就坐在赵丽丽常坐的门凳上凄凄的抹眼泪,一张布满皱纹的脸,显现出常年风吹日晒留下的干硬和油亮,泪水在那些纵横交错的皱纹里迷了路,一边慌忙不择路的乱窜,一边不停的呼叫增援。
想一想那既倔强又柔弱的声音,和这个她那么珍视的家,那么期待的小宝贝,这位母亲的心里难过极了,好像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如此悲伤过,这一辈子从这一刻才开始,一开始就是悲惨的结局,曾经历过的快乐都遥远的像天上的星星。
她心中仅有的是对女儿沉痛的思念。
这让林富贵更加难过了,总有人提醒他妻子已经不在的事实,好像怕他忘记似的。
谁能了解他的心?
还记得妻子怀孕期间喜欢看《大江大河》,这是一部很长的电视剧,里面的主人公雷东宝死了最亲最爱的老婆时,那种悲伤和绝望让赵丽丽哭了好几回,他在一边不停的递纸巾,一边心疼媳妇,一边怕哭岔了气伤着孩子,恨不得去找那雷东宝,给他一顿揍!
他现在明白了,自己何尝不像死了老婆的雷东宝,那种悲伤的感觉,绝望的感觉,雷东宝肯定懂,就像他此时此刻理解雷东宝的悲伤一样。他也想哭的昏死过去,然后什么都不知道,昏天暗地的睡它一大觉,一觉醒来发现赵丽丽正一边摇着他一边假装要生气。
或许,赵丽丽也能明白他的难过,林富贵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又好似听到赵丽丽断断续续的抽泣声,那不断线的泪珠子大的比今年最饱满的玉米粒还大!她抽泣的时候嘴唇哆哆嗦嗦不由自主的颤抖,弄得林富贵心里痒痒的。
林富贵心疼起来,自己媳妇多么善良,能敏感的捕捉到人间的悲欢离合,并付诸于自己的情绪上······
他忘记她已经不在了,顺着这条线一路想下去,想着那些有的没的,高兴的伤心的······
他希望自己在这种想象里永远活下去,就像曾经看过的某部电影一样,一位逝去爱人的女人幻想自己的爱人存在于每一种东西里:一滴水、一缕空气、一朵花、一口食物······
可是,大家都不允许他那么做,其中最要命的当属赵丽丽的母亲——他的丈母娘。每当她坐在林富贵家的门槛上哭泣时,林富贵就坐在门槛的另一个凳子上陪着她,和她一起处在深深的悲伤里,他不流泪,只挂着两个潮湿的红眼圈。
赵丽丽的母亲自顾自的哭泣,有时候也悲悲戚戚的诉说几句,但总是一眼也不看林富贵,好像在无声的责备他。
林富贵有什么办法呢?他眼巴巴的望着丈母娘,眼巴巴的望着她的眼泪,像一只摇尾乞怜的小狗,既悲伤,又可怜,还落魄。
林富贵的母亲尤其讨厌这样的时候,儿子并没有做错什么,怎么要受这个折磨?在她心里,生死由命,命里注定的东西如何改变的了?完全不该责备自己的儿子,反而这事害了儿子。
虽然,在夜深人静睡不着的时候,她也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害了儿子,自己要是少胡思乱想安安分分的循着如今的风俗好好照顾怀孕的儿媳妇,或许······呸呸呸!每次刚有这样的想法,她就赶紧掐灭思绪,把赵丽丽的死归结到命里注定上来。
想当年,林富贵几兄弟的父亲死的早,要不是她拼了命的养活他们几个,又在后来支撑着一个个儿子成家立业,这兄弟几人哪有现在的光景。
做母亲的总希望孩子好,不过这其中的好捎带着一点点私心,倒也不是说她想从儿子那里得到点什么,只是她认为儿子们能有现在的光景,自己有很大的功劳,不说要多少回报,给她多少好处,但如果谁要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她心里肯定不乐意,甚至充满怨恨。
谁知林富贵刚好撞在这枪口上,娶了赵丽丽以后,两口子如胶似漆的整天粘在一起,甜甜蜜蜜的忘记了旁人,有时候看着儿子逗的赵丽丽甜甜一笑,她心里就泛起一股酸腐的气息。她想起儿子小时候也经常逗的她这样笑,现在时过境迁,自己已经变成了被抛弃的那个人,心里哪能舒坦呢!
苦闷的老母亲完全没有插一句话的机会,心里一个不乐意就跑去林富国家里诉苦,把一个个故事讲的惟妙惟肖、生动活泼、添油加醋,林富国刚好又是个实实在在的老实人,对母亲的话不加分辨的深信不疑,于是说了许多糊涂话,暗中给母亲壮了不少胆子。
“想当年,我到你爸爸家里来的时候,哪里敢说一句话,婆婆让做什么就做什么,让往东不敢往西,她说不行我不敢说行,指鹿为马的事情都做过,啥事都是她说了算,我只管干活。现在这些年轻人,太不把老一辈放在眼里了······”想起自己从前当小媳妇时候受过的刁难,如今却好似又被自己的儿媳妇“刁难”,她心里像喝了五味杂陈的酱子,难过的要命,恨不能在儿子媳妇面前撒泼的骂一回,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她也只是想想而已,如今村里没结婚的人里面男多女少,动辄好几万的彩礼,还不算离婚的男人更难找这一茬,像自家这样条件一般的,很有可能再也找不到了。
想到这里,她不禁又想起林富国的大儿子——林建华,年纪不小,该说媳妇了,可村里确实没个合适的,那些女孩子们不是嫁去外面,就是年纪还太小,要么建华家里和人家差距太大,人家又不肯。
老太婆总想着去山里找个老实姑娘,从前大家都这么做,不好娶老婆的人家,总喜欢去山里物色姑娘,那些姑娘常年生活在大山里,虽不能说没见过什么世面,至少物质方面条件差一点,人勤劳、孝顺、老实,好说话一些。
老太婆这些想法放在往年确实没错,她身边就有那么几家人的儿媳妇是山里找的,不过这几年这一招也不灵了,山里的姑娘也不在山里待着,出去打工似乎成了所有姑娘的选择,从外面回来后,一个个山里姑娘穿的比坝里人家的姑娘还时尚。
老太婆就不懂了,那些姑娘怎么变得那么快,难道出去打工能把人也改变了?一个一个完全不似原来的样子,什么化妆啦、穿一字裙啦、把头发染成各种各样的颜色啦······让人看了眼花缭乱,简直不可思议。
果然,这些姑娘回来以后,再不愿意生活在山里,她们似乎见了大世面,看了世界的丰富多彩,体味了人间的快乐幸福,当然这并不多要紧,最要命的是这些东西体现出来的形势:对婆家的要求更高了!
不但有这一茬,还有另外一样也令老太婆心里嘀咕——国家鼓励住在山上的人家搬到山下来,据说还为此给他们提供一些经济补助呢!
从前,对于住在山上的人,坝里的人可是很有优越感的,他们一眼就能分辨出哪些人是住在山上的,据他们说因为这座山比较陡峭,山上的人不管去哪里都要爬坡,而且常年如此,所以他们的屁股比较大,腿比较粗,走路的时候上身容易前倾,走起来有种一顿一顿的感觉,当然这主要说的是中老年,年轻人因为体力充沛,身体灵活几乎很少表现出来。
老太婆还记得,从前街上有一个摆摊卖白菜和包菜的老两口,每逢赶集的时候他们就背着大背篓,把一颗颗硕大的白菜和包菜背下山来,在街道上随处找个地方摆着卖,大家都爱买,说是山里的白菜和包菜吃着清甜清甜的,比坝里种的味道好得多,于是总被一抢而光。
可就是这种卖菜速度,老两口还是不敢耽误,每每卖完菜就急急的采购几样必需品慌忙往家里赶,说是不早点上路还没到家就天黑了,路上树林子多,还有些凶悍的野猪等动物,吓人的很。大家都点头表示同情,一方面希望每次都能买到他们的菜,一方面又对他们艰苦的环境感到可怖。
现在已经买不到那老两口的菜了,据说早就搬到坝里来了,还带着一大家子,日子过得挺滋润。大家心里一边怀念从前清甜的白菜和包菜,一边想着他们哪里来的钱搬家?难道就靠卖点白菜和包菜?这种想法自然而然的带着一丝丝酸腐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