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在武昌主持事务的是田见秀,他的军队已经快攻入云南了,但是他本人还被一堆杂事牵制,逗留在武昌。按照中国武将的传统思维,他对于日朝访问团并不太重视。明朝的国子监里,也有朝鲜、琉球等国的留学生,这没什么稀奇的。
不过,田见秀还是很尊重这些人的。他对于朝鲜和日本的情况也有所了解,那里可没有大明这样“好”的农民起义基础,这些人于尸山血海中求得一生路,每一个都是英雄好汉。
这里面还涉及一个深层次的问题,就是未来东亚的国际秩序是怎样的,但这就不是高来彦三郎和朴向勤有资格和田见秀谈的了,就连田见秀,也不敢在这个问题上随便说话。
“第一,做官的人以何地为中心管理地方,能辐射多大范围。”
“第二,道路和水运交通情况如何,包括道路状况,海上水文,还有使用的车船牲畜的情况。”
“第三,本地到其他邻近地区的主要交易货物是什么,交易量每年大约是多少,有没有季节性,如何运输,控制在谁手中,有没有人抽税,抽多少。”
…………
田见秀介绍着王瑾之前拟定的社会调查方案,不仅是纳敏夫,就连塔尔摩都能看出来这是抄袭了谁。日朝代表团的成员都听得非常认真,他们不用做笔记,田见秀直接把讲义发给了他们,朝鲜和日本的读书人都是看得懂汉字的。
塔尔摩是思维科学的高手,但并没有系统地学习过社会科学,而王瑾恰恰是这方面的全才。田见秀教给邻居们的这套方法,与王瑾一脉相承,并不能直接给日本和朝鲜指一条出路,却可以让这些农民起义者更了解自己的国家,明白国家机器是以什么方式运转的。
另一时空的闯军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但是并不耽误建立政权,仿照明朝的制度照猫画虎便是。明朝的统治者当然也不会明白其中的原理,但是这一套制度建立在海量的经验积累的基础上,不懂原理也不会影响正常运转。反正李自成建立的王朝也是和明朝一样靠地主阶级统治,顶多是换了新地主,照搬明朝经验,再吸取一些比较明显的教训,不会出多大问题。
然而,朝鲜和日本发生的将是天翻地覆的变革,是没有经验可循的,他们的地主阶级和大明的士绅、勋贵、卫所军官都不是一回事,也不能再起义之后再搞出幕府或者奴籍制度。所以他们必须搞清楚,为什么有两班,为什么有奴隶,为什么有幕府、大名和武士,为什么有四民之分。
田见秀不是朝鲜人也不是日本人,自然搞不清这些,但他认为,掌握了这一套方法之后,朝鲜和日本早晚能出自己的杰出人物,弄明白这些问题。
田见秀也很忙,没有多少时间上课,大部分时间都是让访问团的人在武昌自由活动,不出城、不去涉及军事和经济秘密的地方就行。
“外面怎么了?”朴向勤问道。他的一名伙伴说道:“听说是汉江上游的两个明朝将军归顺了闯军,一个姓左,一个姓孙,新组建的汉江船行今天第一次发船。”
日朝访问团的成员也都到江边来看热闹了,只见长江对岸汉口码头上帆樯林立,人头攒动。左光先和孙守法归顺闯军之后,长江上的船只可以沿着汉江直入陕西,如今陕西已经略复太平,商品流通规模会越来越大,谁最先上船,谁就能发财。
虽然陕西是抗清前线,可似乎并没有哪个商人以此为虑,在湖广的商人眼中,清军只是遥远的传说而已。
朴向勤却想到了别的事:
“壬辰、丁酉、丁卯、丙子四役,我等奴隶荷戈从军,保家卫国,然两班贵胄仍视我等为牛马。流血牺牲之后,换来的只有更多的欺骗和残害。如今我们终于为自己而战,两班这些庸碌无耻之辈,不足为惧,所虑者唯有建州。就算我等全据朝鲜,兵临鸭绿江边,以我等之军力,又岂堪清兵一击。闯军若不胜,我辈终要为奴。”
朴向勤为奴时年龄尚小,没怎么享受过武班家庭带来的好处,只感受了朝堂倾轧的酷烈,经过多年为奴的生活,屁股已经坐到奴仆这边来了。
“倘若我们什么也不做,等着闯军战胜清军,让我们坐收自由,那我们也是活该为奴了。虽然我们朝鲜是弱国,却也有能做到的事情,想要自由,只能靠浴血奋战而得,别人施舍的自由,终究是镜花水月。”
“自由也不能解决一切,来武昌这一路上,我们也见到了许多穷人,还有一些贪官。由奴为人,只是第一步,要改变朝鲜,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此时,身在武昌的左光先和孙守法的心情也十分复杂。他们对大明自然是忠诚的,可大明的表现太让他们失望了,北方三省被轻易放弃,朱大典和郑崇俭的仗打得稀烂,陕西全境被包从胥控制,左孙两部陷入闯、曹、包三营的包围之中,困于郧阳、兴安一隅之地,已是穷途末路。
郧阳抚治王鳌永主张要和闯军对抗到底,在灵宝战役结束后,还要求左光先和孙守法出兵和刘芳亮作战,然而,左孙二将却没理会他。
国内形势已经发生了巨变,不能再按原来的老办法做事了,左光先的家眷在李自成手里,家产和旁支族人都在包从胥手里,现在还要他去拼命和闯包二营作战,未免强人所难。
孙守法光棍一条,家产也并不丰厚,没有左光先那么多牵挂,可他也不想再打了。清军大举南下,如果此时再在闯曹联军背后搞事情,就会削减黄河前线的兵力。现在他和左光先同刘芳亮的两个标对峙,虽然并不算多,但也牵制了闯军的兵力,还把周围几个府的卫戍部队也拖住了。如果黄河防线被清军突破,后世史书又会如何评价他们呢?
就在这时,一个意外事件发生了。王鳌永这个脓包嘴上口号喊得震天响,私下里却准备悄悄逃跑,带着几个亲信奴仆逃回山东老家去。
王鳌永一行人被孙守法的部下擒获了,王鳌永是山东人,他的家乡淄川县已经沦陷了。孙守法麾下的几个下级军官怒不可遏,在这种情况下,一个朝廷大员竟然要逃到被清军控制的敌占区去,这不就是卖国吗。他们直接将王鳌永及其家丁奴仆尽数杀死,与部下士兵瓜分了王鳌永的随身财产。
孙守法也没怪他们,他早就看王鳌永这王八蛋不顺眼了,不管是为了爱国还是为了分钱,杀了也好,反正他也不打算跟着大明干了。闯军已经有了十个省,大明连十个府都没有了,还玩个锤子。另一时空的孙守法在闯军全面占领陕西之后尚能躲进终南山里等待大明反攻,但那时崇祯皇帝还坐镇北京,闯军不过占领了两省之地而已。
何况眼下天大的事情也大不过清军入塞。孙守法是个华夷观念极强的人,对于李自成,他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只不过是他受雇于崇祯皇帝,食君之禄要忠君之事,而抗清在他看来则是身为武人的天然义务。现在估计崇祯皇上也没有禄可以给他了,清军又来了,那么自然应该加入闯军对抗清军。
左光先的看法也与孙守法差不多,现在和李自成拼个你死我活已经没有意义了。虽然之前他们与闯军几度血战,但他们非常了解李自成,只要这些明朝降将安分守己,以李自成的气度和当前政治形势,李自成必然善待他们。真要是将来不能和李自成共富贵,及早告老还乡,亦不失为富家翁,儿子还能接着做军事贵族。
按照之前闯军和纳敏夫的约定,左光先控制的兴安州是要移交给顺天安民营的。没想到,左光先想在了他们头里,他的儿子左勷直接带着整个兴安州向顺天安民营投降。左家的根基毕竟在陕西,左光先不得不考虑家族利益,现在闯军和顺天安民营毫无冲突,不代表将来不会,天下走向未定,还要多留一条后路。
李自成很清楚左光先的心思,但依旧热情地欢迎了他,左光先的想法也是人之常情,只要不降清,他就算在明军和四大反王之间跳来跳去,也不算什么大事。左光先、孙守法这些没什么劣迹的明军将领,是闯军必须团结的对象。大敌当前,闯军没有时间把明军都消灭再抗清,清军也绝不会给他们这样的机会。在这样的情况下,拉拢明军将领就极为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