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十几个鲁南义军的首脑人物都沉默不语。大家都是反贼中响当当的人物字号,什么大风大浪都经过,可眼前的局面还是让他们感到颠覆三观。
崇祯放弃京城并不让他们惊讶,他们原本就觉得朝廷里的人都是既胆小又无能的,可他们实在想不到竟然能有人底线这样低。
“山东、河南百姓易子而食,尸骸遍野,朝廷却忙着给鞑子送粮食。该怎么办,不用我多说了吧。”宫文彩用低沉的声音说。马应试说:“两万清兵,加上关营的几千人,我们去对付他们就是以卵击石,得想别的办法。”
宫文彩说:“要想让鞑子不把粮食运走,只有一个办法——毁了大运河。”
“运河是漕工兄弟们衣食所系,但是现在,这条河道会被鞑子利用,不知兄弟们能不能接受?”宫文彩问道。角落里一个大汉站了起来:“我们漕工哪里还有衣食了,都在忙着造反呢。护漕银钱都进了贪官污吏囊中,运河早就年久失修了,要毁了也简单,在浅窄处用装满沙石的船堵塞,扒开各道闸门堤坝,将水放进其他河道,说不定还能让周围的庄稼多活下一些。大运河是我们漕工祖祖辈辈开凿修缮的,现在我们吃不上它,也绝不能让它落到鞑子手里。”
马应试说:“拆桥,拆路,拆船闸,打烂了打不了我们再从头建,不能让鞑子把一粒粮食运到京城去。”众人齐声称是。现在他们的心中充溢着愤怒,对于清军的烧杀抢掠,他们倒是已经习惯了,本来就是敌人,就算现在多铎扔一颗原子弹过来,他们也顶多感叹鞑子会妖术,然而,用大明百姓的膏血供养的大明朝廷,竟然也背叛了,这让他们胸中的怒火难以遏制。
而作为首领的宫文彩,则想得更远一些,明军竟然向清军提供粮食,是否意味着他们已经达成了密约?如果他们一同对联军发动攻击,河南战场上的局面可就很不乐观了。更严重的是,送漕粮北上的张献忠,和这件事有没有关联?如果张献忠背叛,让明军和清军重新得到江南钱粮的支持,这一战闯军可真的难打了。
“真是混账,几个刁民都看不住,你们是干什么吃的,立刻征调民夫,修复堤坝。”多铎叱骂道。山东巡抚王永吉、巡按方大猷噤若寒蝉,过了良久,方大猷才说:“纵然现在修复堤坝,水亦不能倒流,今年本就干旱,运河中的水被放走,河道多处淤塞,没有数月不能恢复。”
多铎哼了一声:“优先保证陆路运输,把粮食送到卫辉。”
方大猷说:“近来山东地面匪寇猖獗,陆路运粮恐有差池,还请王爷发旗军禁旅护送,以策万全。”
“再议。”多铎径自出去了。他当然不打算答应方大猷的要求,连运粮食这样的活都让旗人做,养绿营是干什么吃的?不过他对方大猷的印象倒不错,反而是王永吉,身为巡抚,连句话都不敢说,像什么样子。哪怕有馊主意,也比现在这样没主意强得多。
“天都快黑了,王光恩的人怎么还没到?”多铎不耐烦地说。
此时,关营的船队还在磨磨蹭蹭地俄延。王光泰平素性情凶暴,过去如果谁敢在他面前这样怠工,早就脑袋搬家了,而现在,他却对眼前的漕工、民夫和士兵们的消极磨蹭视而不见。
王光泰没多少想法,哥哥们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现在二哥不在身边,那就听大哥的。但这一次,他就是再没头脑,也能隐约感觉到,这件事不太对。
“今天太晚了,就在这里歇一夜吧。”王光泰下了马。跟着他一起来的徐州吏目面如土色:“三将军,这可使不得,说好了天黑之前要将粮食送到清军大营的。”
“他妈的,狗鞑子算老几,要老子把粮食送到他们营里?就是当年和闯将交易,也是在半途找地方交割。”王光泰骂道。吏目紧张地说:“三将军,这话可说不得。”
王光泰举起鞭子,照着吏目的脑袋劈头盖脸地抽了下去:“天底下有老子说不得的话?就算是紫金梁、闯王,老子也当面骂过他们祖宗十八代。鞑子是你亲爹?你怕成这样?鞑子若识相,老子便卖他们粮食,若敢对老子不客气,老子一把火把这些船都他妈烧了,饿死他狗日的,老子还当流寇去。”
吏目脸上被打得血肉模糊,但一句话也不敢说。别说他只是个从九品的芝麻小官,就算是徐州知州被王光泰打了,也只能自认倒霉。这年头,有兵的就是大爷,朝廷的权威已经摇摇欲坠,没有兵权的文官连王光恩的师爷都不如。
直到第二天中午,王光泰才把粮食送到清军营地。负责和他对接的清军军官不满地用满语说了几句话,虽然听不懂,但王光泰从语气也能听出不是好话,问一旁的翻译:“这王八蛋是什么东西,放什么屁了?”
翻译点头哈腰地说:“这位是拨什库老爷。他请教将军老爷,路上可是有事耽搁了?”
王光泰说:“拨什库又是什么玩意?”翻译说:“拨什库汉名叫‘领催’,是主管佐领内的文书粮饷的。”
王光泰勃然大怒:“一个佐领管二三百兵,便有六个领催,这等货色,也在老子面前拿乔装大?喊你们管事的出来,否则别怪老子不客气。”
那名拨什库骂骂咧咧地回营了,过了大约两刻钟,有一名清军将领在簇拥下走了出来。
汉军正白旗都统佟盛年,更著名的名字是“佟图赖”,更著名的身份是另一时空康熙皇帝的外祖父。当从翻译口中听到“佟盛年”这个名字,王光泰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听说过你,你爹和你哥让毛文龙抓回来凌迟了。”
佟盛年嘴角抽动了两下,若是一般的满洲将领,翻译便能把这句话圆过去,可佟盛年的母语是汉语。他的祖先达尔哈齐本是女真商人,久在开原贸易,遂改汉姓佟,后世居抚顺。努尔哈赤反明时,佟氏家族成员大多投效后金,不过努尔哈赤并不拿他们当同胞,视他们为汉人。后来在镇江之战中,他的父亲和兄长都被明军俘虏,凌迟处死,传首辽东。
王光泰刚一见面就提起这事,很明显是故意找茬。佟盛年倒不太在乎这个,他奇怪的是,一个陕西的流寇为什么会知道他家的事情,又怎么会搞得清佐领、领催这些清军特有的职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