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岑寂没有动。
他的身形未动,衣摆未动。
可他的眼神却乱了。
那一声之前,他从未觉得自己是失明的。
那一声之后,他开始痛恨自己是个瞎子。
他知道如果自己寻声走去,一定抓得住她瘦小的肩膀。
只是他不能。
他唯有用目光感知她如此近距离的存在。
可惜,他却看不见。
班澜怔怔地站在门口,一声“岑七”过后,她清楚的看到岑寂眼中刹那的慌乱。只是她却以为那不过是被揭穿后短暂的慌张。
她看见了躺在地上的方霍,看见了他的青光剑,看见了他还未来得及伸进前襟的左手。
班澜走上前,蹲了下去。她抱起方霍那把古朴的长剑,替他拿出了那瓶木犀清明丹。
站起身的时候,她深深地看了方霍一眼。
她以为自己远远地跟在方霍后面,远远地看一眼岑寂,再远远的离开,就已足够。
可是太远了,远的自己丢了方霍,再也找不回来了。
她狠狠地咬了下自己的下唇,一阵混杂着淡淡血腥味的疼痛,生生逼退了鼻中的酸涩和堪堪掉落的泪珠。
岑寂愈发的不知所措。一声“岑七”后,班澜再也没有开过口。他只能听着任何和她有关的声音,茫然地看着眼前片片的模糊。
班澜一步步走近岑寂。她看着岑寂寻声望向自己的双眸,那目光深沉却又游移。
她很想伸手触摸他的眼睑,可她却走上前,仰起头道:“为什么杀我师弟?”
岑寂一怔:“你……师弟?”
班澜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许久,又垂下眼,瞅了瞅手里握着的药瓶,叹道:“哎,真多余。”
“啪!”
岑寂愣了一下,清脆的碎裂声让他错愕。
“班澜……”他忍不住唤道。他不知道自己多久没有叫那两个字了,再次说出口的时候,竟然有些抑制不住的颤抖。
班澜似是没听到。她瞥了一眼被摔碎的药瓶,向后退了一步,拉远了与岑寂彼此的距离。
“为什么不回答我。”
岑寂沉默。
他缓缓闭上眼,良久,开口道:“如果我说,你师弟不是我杀的,你信吗?”
“我信。”
闻言,岑寂蓦地睁眼,眸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欣喜。
“我信你,却不代表不找你报仇。”
岑寂眉角一动。
“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如果一个月后你还无法证明你的清白……”班澜蓦地顿口,转过身去,不再看岑寂,而是静静注视着方霍苍白的脸,淡淡道:“我知道自己不是你的对手,不过没关系,我想,若用一辈子做一件事,总能成功的吧?”
“好。”岑寂黯然的眸色渐渐漾开点点笑意。
证据?呵,找不到又如何?只要她信自己,那便足够了。
岑寂仍旧站在原地,一动未动。可任谁都感觉的到,此时的他,就像一座正在融化的冰山。
二、
班澜怀抱着方霍的骨灰盒,背着青光剑,缓缓朝山下走着。
天色暗了下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味道。
班澜仰首。天际泛起的雾霭,不一会儿便被快速移来的黑云驱散。乌云团团拥挤在低空,仿佛一伸手便能触到一般。
“糟了,要下暴雨了。”班澜忙加快步子,朝山下奔去。
快奔至山脚时,头顶一阵雷声铿锵,班澜只觉脚底山路似乎都跟着微微震动。不一会儿,大雨倾盆而下,随风飞腾,眨眼便将班澜淋了个湿透。
“贼老天,多憋一会儿能憋死啊。”一见此情形,班澜干脆慢下步子,边走边嘟囔。
横竖已经被淋成这般模样了,她也无甚所谓了。只是雨势颇大,连前路都被雨帘遮得一片迷蒙。
“班姑娘。”
听得背后人声,班澜一凛,转身看去。
见她回身,张梁眯起眼,将班澜上下打量了个遍。
班澜没见过张梁,张梁也没见过班澜。张梁只是凭着岑寂的一声唤,断定关震之死是因这个女子而起。
张梁身后是十多个铁剑派弟子,俨然以张梁为首。
“铁剑派的?”班澜扫了那几人一眼。她的声音在瓢泼大雨中显得尤为飘渺,就像她纤细的身板一样单薄。
张梁神色阴枭,道:“姑娘好眼力。”
“你也不差。”班澜瞅了张梁一眼,心中泛起一阵莫名的厌恶,说完便要转身离开。
“且慢!”
班澜没好气地回过身,道:“你们不是要见空山老爷吗,我又不是空山老爷,干什么不让我走?”
张梁森然一笑,道:“既然翻到了比空山老爷更有威胁力的牌,我们铁剑派怎么能看着你跑掉呢?”
班澜心念一转,霎时猜出了七八分。
“你们想拿我来威胁岑寂?”班澜边说边缓缓向后退着。
“你跟我们走一趟,不就知道了?”说着,张梁眼中凌厉之色暴起。他像一头迅猛的猎豹,一个错眼便闪至班澜身前。
班澜大惊,脚步后撤,转身便跑。
“想跑?”张梁冷哼一声,纵身朝着班澜后颈抓去。
班澜只觉后颈剧痛,反手拍向张梁腹部。张梁猝不及防,腹部中招,虽不至重伤,仍痛得他禁不住面部一抽,抓着班澜脖颈的手不由松了劲儿。
班澜趁机跳开,正待逃跑,却被铁剑派其他弟子持剑挡住了去路。
“妈的!”张梁啐了一口,一把捏起班澜的下颚,铁钳般的五指掐得班澜脸颊生疼。他伸头过去,唇和鼻蹭上班澜光滑的脸颊,接着深深吸了一口气,阴测测道:“果然连气味都是辣的。臭小娘,老子今天吃定你了!”
班澜面色沉了再沉,突然身形暴起,朝着张梁下身狠狠踹去。
张梁一声惨呼,痛的弯下腰去。
“操/你祖宗的,老子的脸也是你碰的?!”班澜暴怒,接着伸手朝张梁的后脑抓去,拽着张梁的头发,奋力向一旁的石头上磕去。
班澜这几下全然无招式可言,皆是她顺手即来的打架习惯,这让见惯了武林争斗的铁剑派弟子一时间愣是没反应过来。
张梁下身虽痛,但好歹习武多年,反应奇快。他猛一挣扎,脸部堪堪与大石擦过,惊吓之余慌忙振臂出剑,回首朝着班澜斜斜刺去。
剑光一闪,班澜下意识伸臂去挡,被袭来的剑势逼得向后退出数步,小臂上的剧痛如炸开来般,喷出的血水被大雨打散,顷刻间,地上一片浅红。
班澜垂眼看向伤口,只见被划开处深可见骨。
班澜一向极为怕痛,可若真遭受了巨大的疼痛,她也能咬牙忍下来。
暴雨中,班澜巴掌大的脸愈发苍白,她的左手依旧死死地抱着方霍的骨灰盒,受伤的右臂不断渗血。她忍着剧痛,伸手拔出背后的青光剑。
她不擅剑,或者说,她根本不懂用剑。
可不知为何,那沉重的古剑被握在手里的刹那,她感到莫名的平静。
一阵大风忽起,将暴雨吹得斜斜飞起。
方师弟吗?班澜感受着骤起的狂风,那风将她手中的青光剑吹得嗡嗡作响。
“哎,以前好歹有你来救场,如今,是再也不可能了。师弟,你是不是在怨我呢?”班澜仿佛忘了自己此时的境况,竟然抽了抽鼻子,难过地紧抿着双唇,好像下一个眨眼便要哭出来一般。
张梁缓过劲儿后,见班澜站在原地,似是自言自语,随即冷哼一声,对众师弟下令道:“抓了那臭小娘,要活的!”
铁剑派弟子听命上前,纷纷将班澜围住。
班澜抬眼,看了看乌压压的天空。
师弟啊,鱼目谷,我们是回不去了。不知道师父会不会想我们两个到底去了哪里呢?
师弟啊,你说岑七若知道我死了,会不会感到难过呢?
班澜蓦地黯然一笑,右腕一翻,挥剑朝着自己项上抹去。
“别让她自杀!”瞧见班澜嘴角绝望的一笑,张梁登时感到不妙,眼见班澜翻腕抬手,他猛的掷出手中的剑鞘。
剑鞘正中班澜伤臂,使得她手上力道一偏,长剑斜里擦出,断了她耳畔一撮青丝。
铁剑派一弟子见状,忙伸指去点班澜穴道。
班澜侧身躲开,正要反击,忽听得耳畔异风阵阵,还未回头,便见一团黑影急速闪过,一阵刀光带起血雾重重,凌厉的杀气将铁剑派众弟子逼得步步后退。几个惊恐的弟子被脚下同门的尸体绊倒,竟忘了站起,连滚带爬的向后退去。
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气,可班澜却蓦地嗅出一股令她熟悉的味道。
她缓缓转过身去,于是看见了站在她身后的岑寂。
她看着岑寂的脸,有些惊讶。她发现原来岑寂的脸上也会露出难以抑制的惊慌,而这种惊慌,似乎是因她而起。
惊讶的同时,她也有些害怕。她没见过双目通红的岑寂,没见过杀气腾腾的岑寂,没见过牙关紧咬的岑寂,更没见过如此失控的岑寂。
她忘了岑寂看不见,忘了他挥刀暴起时的狠绝,忘了他是怎样紧握着画影,将身周铁剑派弟子一刀刀斩成肉泥,忘了他是如何将张梁钉死在地上后,还疯狂地拿刀不停地捅着对方的尸体。
她只是呆呆地注视着岑寂的背影,恍惚中,她觉得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既熟悉,又陌生。
她以为自己被吓傻了,傻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或者,她是被他迫人的杀气压的发不出声来。
再或者,她是因为第一次见到岑寂杀人,一时忘了开口,只知道看着他像一个裹着人皮的死神,无情地斩杀着一个个企图逃脱的生命。
可是无论何种理由,总之在岑寂出刀的那一刻起,班澜便呆住了。
直到漫山遍野只徘徊着哗哗的雨声,直到一片死尸中那个僵立了许久的背影,蓦地动了动,班澜才仿佛回过神来一般,张口唤道——
“岑七。”
她的声音不大,在暴雨中更显得微弱不堪。
可这一声却令岑寂猛的回过身来,冲着班澜站立的方向,一路跌撞而来。
他像是被抽干了气力,连走路都有些摇晃。
班澜不禁伸出手想去扶他,才触及他的双手,便被他狠狠拽向怀中。
“我以为你死了……”
“我怕你死了……”
“对不起……”
他语无伦次的话语从耳畔响起,她却忘了回应。
她不仅忘记回应,似乎连如何呼吸都忘记了。
她只觉自己被岑寂死死地抱在怀中,他有力的双臂箍得她连喘息都成了难事。
于是她干脆不去呼吸了。
她想,如果为了呼吸而拉远她与他的距离,她宁愿不要呼吸。
可是事与愿违,没一会儿,她便支撑不住,咳了出来。
岑寂一怔,忙扳起她的肩,摸向她的脸。
班澜趁机大口呼吸着,她瞥了眼岑寂,见他满眼皆是紧张之色,不禁又是感动又是疑惑道:“喂,你……怎么冒出来的?”
对自己的救命恩人开口讲的第一句话竟是如此,连班澜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合情理。
听着班澜依旧清亮的声音,岑寂缓缓平静下来。他虽然看不清班澜的脸,可仍旧感觉的到她身上那股无法磨灭的勃勃生气。
“问你呢岑七。”
班澜明知他失明,却还是被他看得有些发窘。
“跟着你。”他淡淡道。
“跟着我那怎么不早点跳出来。”
“下雨了。”
“嗯?”
“听不到你的脚步声。”
“所以跟丢了?”
“嗯。”
班澜“噢”了一声表示理解,忽然又问:“你跟着我做什么?”
“担心。”
“担心??”
“天快黑了,你不肯留宿空山岭。”
班澜又“噢”了一声。
岑寂觉得她还要问下去,于是便道:“跟我回去。”
班澜脱口道:“回哪?”
“空山岭。”
说着,他一把抓起她的手,紧握的五指像一把永远无法开启的铁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