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艳阳日,没有蝉鸣,没有蛇虫,柏树绿荫下的衡北镇出奇得凉爽。
冗长的巷,沿路种满了一排排的柳树,墨绿柳条波动浅蓝河水,泛起涟漪,绵延远方,河流的另一边是一户户人家,傍水而居,沙砾质的黑瓦和光滑透亮的黑砖,衡北镇的砖是从镇子后山里挖来的,这种砖坚硬光滑,在阳光照射下是光滑透亮的黑砖,下雨天或是阴天则是覆满青苔的青砖,最适合来砌房子,又好看,又凉快,还不招蛇,不招蚊虫。
河流的下流是洗衣的地方,镇尾有棵十五米高的皂角树,枝叶又绿又密,枝条叶子都搭在人房瓦伸进人院子里。这皂角挂在树枝上,一串一串的,小孩子以为是谁家的豌豆藤爬上了树梢,结下果实,顽皮点的孩子光这个脚丫子猴似的窜上树,摘下来放进嘴里,嚼啊嚼,咕噜咕噜吐泡泡。
孩子大点,也就知道那“豌豆”是洗衣的皂角,也不会再吃了。
洗衣就摘下来几颗混着衣服砸,砸出白泡沫,镇里的老人习惯这样用,讲究点的就去小商铺里买块肥皂,或是自己用皂角加香料做上一块,对水污染也不是很大。
过上一晚,水就流走了。
三五个妇女边用棒槌敲衣服,边聊着镇里那些事儿。
镇里出了名慈祥的胖奶奶打着赤脚踩在磨砂面石板上,手里端着洗衣盆,提起浸湿的碎花雪纺裙摆,腰上若影若现的游泳圈,蹲下搓衣。
“听说汪家的那女儿出去找工作,被骗去做传销了。”
刘奶奶直起腰来捶捶:“哎,你才知道啊。”悄咪咪地用手指向对面那紧闭的木门“那家的儿子也被骗去了,听说那工作赚大钱,头也不转就跑了,到现在都没回来,从家里弄了几十万出去,家里人还以为是什么正经工作,就没多在意,她儿子一天两天电话里要钱,这一想,不对劲了,那几十万是弄不回来了,她儿子硬是不回来,不知道给灌了什么迷魂汤。”
胖奶奶见状连忙解释:“那是被洗脑了,据说进去还要吃什么药,然后把所有人都关在一个房子里,天天讲,可不就是洗脑。”
跑来洗衣的张婆听见,眼含辛酸泪,长叹一口气,说:“我那没出息的儿子也陷进去了,拿着家里的十万就投进去,他还想把他小姑子拉进去,要不是,我跟他老爷子一起去车站蹲他,把他抓回来,他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在哪,在干啥。”
胖奶奶拍打衣服,安慰张婆:“娃子回来就好,钱没了可以再赚,大不了辛苦点,娃子没了那就啥都没了。”
张婆点头,轻叹,低头搓衣。
“胖奶奶,我想喝酸梅汤。”一个稚嫩的孩子音。
胖奶奶闻声起身,蹲久了脑袋有些昏,慢吞吞地看看四周。
明明听见小妞的声音的。
从天而降个皂角豆砸在胖奶奶面前:“胖奶奶,我在这。”
二妞扎着两个双马尾,辫子晃来晃去,看得胖奶奶心慌,生怕二妞掉下来。
“二妞,快下来,”
张婆循声一看,二妞穿着裙子趴在树上,这二妞属猴,天生好动,一没事就喜欢往树上爬,也没摔过,可不就是个猴子。
“二妞,快下来,帮张婆晾衣服,晾完我带你去棠爷爷的药堂里买点乌梅,煮乌梅汤给你喝。”
张婆笑笑,招招手。
二妞往兜里揣上一颗皂角,慢慢从树上爬下来,扑进张婆怀里。
镇上有个傻子,脑袋不太灵光,说话也不太清楚,只会咿呀咿呀地叫,他妈怕躺棺材都抱不了孙子,不知道从哪找来个媳妇,干干净净的个姑娘,以前还见她来洗衣服,不说话,也不爱笑,不知道是不是个哑巴,倒是对这个傻子百依百顺的,怀胎十月生下二妞,之后便不见他媳妇的踪影,说是去城里打工,转眼,二妞都四岁了,她娘一次也没回来过,也没见她们报警。
大家心里都清楚,那姑娘准是从城里拐来的,便没多说,也从来不在二妞面前提及,二妞生得白白胖胖,不会惹什么麻烦,她脑瓜子机灵得很,又古灵精怪的,招人喜爱。
张婆牵着二妞肉唧唧的小手,企鹅似的小步小步走到“青囊堂”。
“棠爷?”张婆喊了一嗓子。
奇怪?
平时这个时候棠爷就该躺在那竹椅上,边摇椅边挥动蒲扇,今儿怎么空了。
二妞跳过门槛,脑袋在砸在张婆肉腿上,水波蛋一样,一弹一弹的。
楼上阵阵脚步声寻来,传来一声温柔清晰的声音:“来了。”
怎么是个女人的声音?
女人下楼,天蓝色的绣花布鞋,淡蓝色的长纱裙,上衣是蓝色的民国装,领口是曲襟琵琶扣,袖子是白纱荷叶袖,袖上还有用银蓝线绣出的一朵朵蓝色的花,腰间处收紧,勾勒出完美腰线。
她提起裙边,又黑又直的长发落在肩上,她把耳边的碎发别在耳后,轻声说道:“阿姨,怎么了?”
张婆挪不开眼睛,这镇里除了豆腐店老板的女儿姜雪以外,也就眼前这个姑娘算得上一等一的模样了,看起来就是个大家闺秀。
二妞扒着张婆的肉,露出个鼓鼓的腮帮子,问:“姐姐,棠爷爷去哪了?”
二妞问完又缩回脑袋,提着一坨肉躲在张婆身后偷看。
二妞什么都好,就是看见漂亮姐姐会害羞,有时候还会害怕,这点在姜雪的身上验证过。不过她倒是不怕好看的男孩,看见好看的男孩就忍不住想欺负他。
温慎弯下身子,腰上没有一丝赘肉,她轻哂:“棠爷爷年纪大了,想去过听戏唱曲的日子,就里交给姐姐了。”
棠爷从张婆小的时候就在这药馆里,棠爷比张婆大上十岁,说来也是不羞,张婆一直喜欢棠爷,可这棠爷一心扑在药材上,没能促成。张婆嫁了,棠爷还握着药材,张婆生了,棠爷带上眼镜,手里还是握着药材。
张婆叹了口气,不便追问下落。
听戏唱曲也好,也该放下药材,好好过过自己的日子了。
“你是棠爷的?”张婆问。
温慎直起身来,眉眼弯弯,嘴角微笑的弧度正好:“年幼曾和棠爷爷学医,嗯,算得上是.....半个徒弟吧。”
张婆一听是棠爷的徒弟,一下子澎湃起来,嘴里念叨个不停。
“你是衡南镇的吧。”
温慎点点头,是。
“叫什么名字?”
“温慎,终温且慎其身。”
人如其名,无论举止还是言语都非常谨慎,是个大家闺秀。
“有没有男朋友?”
温慎摇摇头,红了耳根子。
张婆笑笑:“接了这医馆,可别跟那老头子一样,天天抱着药材过一辈子,还是要嫁人的。”
温慎像是喝醉酒一样,脸唰得通红,淡淡一哂。
二妞戳戳张婆的大腿肉,用极微小的声音说:“乌梅。”
吸口水。
温慎听见了,她不是从小耳尖。也不是从小就会察言观色。
“阿姨,等等,我去拿。”温慎笑笑,她喜欢小孩子,本想摸摸二妞的小脑袋,问问她的名字,看她有些害怕,就缩回了手。
药堂里大大小小的柜子,温慎随手一开就是乌梅,看来她经常接触这些东西,比什么都熟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