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希淳不喜欢冬天。
她对寒冷超级畏惧,是一想到冬天要来,就怕得浑身发抖,几乎快休克的那种。
张希淳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染上这种怪病的。
反正在她有限的记忆里,每年的冬天都是数着日子熬过去的,感觉日子被无限拉长、延展,越过越稀薄,越过越窒息,中间还夹杂着各种,难以名状的心酸。
“沈医生,不要以为只是简单的起床困难症,或者轻飘飘说什么,多穿点衣服就能让身体暖和起来的废话。不是的,是那种鱼被冰冻住,氧气慢慢消耗掉,濒临死亡的感觉。”
“呵呵,谁跟你讲过如此不负责任的话吗?你真心多虑了,我懂你的感受,真的。只是,你说的这些症状出现多久了?”
坐在张希淳对面,沈靓君反复转动手中的笔,若有所思地问道。
“嗯,五年?三年?还是只有一年?”张希淳说:“沈医生,我有点记不清了,最近感觉自己忘性很大,有些很久远的记忆,更是模糊不清了。医生,你说,这个算不算惧冷症候群的另一种表现?”
“这两者有什么必然联系吗?”抬眼望了望张希淳,沈靓君笑了,目光飘忽却轻柔:“人就是这样的,老是会遗失掉一些并不算很重要的记忆。”
看到张希淳露出迷茫的表情,她笑了,问道:“要不这样子,等下次过来看诊,我们再进行一次催眠如何?我现在就帮你直接在系统上预约,行吗?”
“可是沈医生,我觉得催眠了几次,好像效果并不理想,我也没有记起什么特别的东西。”张希淳略有点迟疑。
“刚开始都是这样的,要有个缓慢而曲折的过程,但真不能放弃啊,总要找到潜意识里你这个病的起源,才能知道起源在哪里,进而对症下药。”
沈靓君笑着端起电脑桌前的杯子,她秀气的手指随意蜷缩着,仰头喝了一口水,阳光自窗口照进来,打在她的脸上,让她整个人明媚得像浮起一团光晕。
张希淳突然觉得这个画面似曾相似。
“咦,沈医生,咱俩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啊?”
沈靓君的手指无意识颤动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正常,平心静气地问:“你在说什么啊?你是我这个心理诊所接诊的第287个客人,以前从来没有见过。”
“哦。”
张希淳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脑子里闪过一个场景。
好像在某个精神病院里,一道异常刺眼的光,打在打镇定剂医生的侧脸上,那道强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让人看得不够真切,那个医生到底长什么样。
张希淳用力屏住呼吸,想看清那个医生的脸。
却突然一下子出现一个人的手,蛮横地,用力地撕扯,将那个医生的侧脸揉个稀碎。
好像是一副铅笔素描画。
咦,这些画面怎么会有一种熟悉感?
吱-------耳畔徒然响起一阵很尖锐的,钢笔重重划过玻璃的声音,脑海中的画面很快消散于无形。
紧随其后的,是莫名涌上心头的,浓浓悲呛。
几乎快被这种感觉给击垮,张希淳慌忙抓住了沈靓君的手,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沈医生,沈医生,我刚才,我刚才,好像看到一些画面,很熟悉又诡异的画面?”
“张小姐,你镇定点,别激动,说明我们的催眠治疗是有成效的。也许下次就能唤醒你潜意识的记忆。”
回沈靓君以感激的,肯定的眼神,张希淳重重点了点头。
叩叩叩,有人敲门。
“请进。”沈靓君笑着朝张希淳比了个嘘的姿势。
诊室外探进来一颗脑袋,憨笑样子像极了树袋熊。张希淳认得他,这个男人叫梁忍冬,是个同样被心里医生打上“惧冷症候群”标签的,奇怪的男人。
“沈医生,你们还没结束吗?我已经在门口等了一个多小时了。不好意思,实在是赶时间,你们动作能不能麻利点?”
“呃,这位患者请稍安勿躁,怎么样都要配合医生的工作,请安静在门口等待。”沈靓君笑着说。
“沈医生,我真的有急事,十万火急。”说着,还不断朝沈靓君使眼色。
“再怎么急,有治病这事急吗?”沈靓君笑了笑,回头神秘兮兮对张希淳说:“我这小破诊所,就你们两个得了这种怪病,怎么着你俩也算同病相怜,应该有很多共同语言的,我觉得该多接触,多亲近,多走动。”
沈靓君这话透着股怪异。
这非亲非故的,不过就是诊所里碰上过几次,连招呼都没打过,为什么要多接触,多亲近,多走动?
张希淳在心里想。
不过,张希淳对梁忍冬倒相当好奇,长这么大,还没有遇过跟自己一样因为怕冷,严重到要看医生的。
门外,梁忍冬还在不停催促。
沈靓君略显尴尬,只得草草结束对张希淳的诊疗。
张希淳自己到前台办理催眠预约事宜,但好奇心驱使她忍不住回头。
从沈靓君那间诊室门板上透明的玻璃望进去,是梁忍冬跟沈靓君促膝相对的脸,他们嬉笑怒骂着,时而凝重,时而深思,时而轻快。
张希淳觉得很奇怪,这两个人给人的感觉,看起来不像是一般的医生和患者,倒像是,相当熟稔的朋友。
“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一个人,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等待的青春。”
诊所旁边开着一家装潢得相当复古的咖啡厅,每次走出诊所都会听到这首歌,张希淳总是忍不住驻足停留,跟着旋律一起轻声哼唱。
“嘿,干嘛杵在这里发呆?”
有人自身后轻拍张希淳的肩,待她回头,就看到站在逆光里的梁忍冬。
他的脸跟梦里男孩模糊的侧脸重叠在一起,让张希淳有一瞬间的恍惚。
那是个被陌生的自己声嘶力竭拥在怀里,发誓要用余生去守护的,叫做大冬的男孩子。
张希淳用力摇了摇头。
不可能,最近频繁做的那个梦,沈医生说了,可能只是对现实无所适从状态的内心折射,是自我逃避现实的一种本能反应。
虽然其实张希淳自己觉得,那个梦境,可能来自另一个平行时空,是真实存在的。
“没什么,这就走。”
“知道吗?这是罗大佑的歌,叫《光阴的故事》,听这首歌的时候,脑海里总会浮现一些故事,一些被无情流水带走的,支离破碎的故事。”
这人好端端开始无病呻吟了?
可自己竟然如同中蛊了一般,听进了这个陌生人不着边际的胡话,还反复咀嚼他说的话。
被无情流水带走的,支离破碎的故事?
张希淳脑子里,突然晃过铺天盖地泛滥的海水,一个小女孩在水中无力挣扎的画面。
头开始晕了,自己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对不起,借过,麻烦您让一让。”
各种零碎画面还在脑子里回放,撩拨记忆的弦,更真切感觉到的,是一种无序感。
张希淳抱着头,蹲下身,狠狠掐自己大腿,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可是晕眩感更加强烈了。
撑着瑟瑟发抖的身体,张希淳只想快速逃离,逃离这个让自己感觉危险,又充满谜团的男人。
可对方,却好像还想纠缠。
梁忍冬关切着上前,蹲下身来,焦急询问着:“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他摸了摸她的头,嘴里嘟啷着:“看你这样,是不是低血糖犯了”。
回身瞄到两人身后的咖啡馆,提议:“快看,边上有个咖啡馆,我扶你进去休息一下。”
他自然地接过她的包,扶她起身后又顺势轻轻一扯,直接将张希淳拥进怀里,又可能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点越界,他讪笑着说:“不好意思,张小姐,事权从急,顾不得那么多了。”
直接蒙圈的张希淳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没入梁忍冬的怀抱。
太亲近了。
她抬头,眼前是他憨笑的脸,耳畔,是他深浅不一的呼吸。
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张希淳整个人弹跳起来,摆出跆拳道的姿势。
“你这个人实在太奇怪了,我们俩很熟吗?不过几面之缘,连认识都算不上。干嘛摆出一副我们熟得不能再熟的样子?”
“小姐,不管怎么说,我们也在同一个诊所看过几次病,算是同病相怜吧。我只是看你快晕倒了,想让你缓解一下,别那么紧张,我又不是什么奇怪的诱拐犯。”
梁忍冬驱步向前,张希淳又退了几步远。
哈!同病相怜?张希淳今天第二次听到这四个字了,这男人不会跟沈医生窜通好的吧!
难道他,想追自己!不对,哪有第一次见面就搂搂抱抱的,如此唐突,左右不过是个当街轻薄的登徒子!
“告诉你,这是大庭广众下当街骚扰我,我可以告你的。”
撂下这句狠话,张希淳抱紧了手中的包,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