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才是让人倒尽胃口的家伙吧。”
隔着办公桌,张希淳差点背过气去,被郁欣妍这个脑袋总缺根筋,又时刻在短路的女人给气的,有那么一瞬间,她都想将手中的珍珠奶茶直接给泼过去。
可是,整个公司,只有大大咧咧的郁欣妍肯搭理她,而且总感觉生动活泼,阳光明媚的郁欣妍能给死气沉沉的自己带来点生机。
她们俩同龄,是整个公司里为数不多的两个被排挤而边缘化的80、90后。较真算起来,郁欣妍也算挺仗义的,她是为了张希淳才留在这个整天被她成天痛骂老气横秋、濒临破产边缘的老破公司的。
不过,这个公司也算一个传奇了,老板不务正业,员工不思进取,却总是隔三差五能拿到天降的订单。
听说,是因为老板的关系通天,业务不用辛苦跑,有大佬直接投喂。
但是公司整体氛围不大好,没什么积极进取,锐不可当的上升势头,反而不分场合地,总有员工议论股票足球,或者唠嗑茶米油盐。
当然,必不可少的,还有些人,整天为了上位勾心斗角。
郁欣妍小张希淳七岁,她是杵在前台的花瓶,工资很高,工作轻松。高兴了,就帮公司打打骚扰电话,不高兴了,连老板夫人打进来的电话她都敢挂。
以郁欣妍家里的条件,换个更好的工作分分钟的事,可她为了受气包张希淳斩钉截铁选择留下来。
为此,还跟家里置了不少气。
“你说,我妈工作都帮我们找好了,两个人一起挪窝,工资是这里的两倍,双休五险一金都有,而且是业内最近强势崛起的黑马公司,发展前景不是一般好。我真搞不懂你,为啥不愿意。”
“可是那个工作在省城,离家太远了,一个礼拜才能回一次家,我放心不下我妈。”张希淳低声说。
“吼,真是够了。这次拒绝因为离家太远,上次拒绝因为抛头露面,你又不是养在深闺里的千金大小姐,而且,你以为这年头找个好工作那么容易啊?我妈也需要上下打点的啊,都不知道因为你得罪多少人了。当然,她不知道都是因为你,还以为是我矫情又任性。为了你,我扛了多少铁锅,都快成背锅侠了,知道吗?”
“也不是因为抛头露面,就是那个工作需要陪酒,我酒量不好,而且不是溜须拍马那块料。”张希淳呐呐说。
郁欣妍翻了个白眼,快速搅动着手里的珍珠奶茶,皱眉说道:“行行,都是你有理,陪酒那个只是偶尔而已,人家怕我们误会还特别说明了。这回是做活动策划,其实你可以先干着,等找到合适的再换不迟,但你好像压根不愿意离开这个小镇,就想寸步不离守着家。”
瞟一眼张希淳,郁欣妍顿一下,在心里惦念她的承受能力,继续说道:“如果离家近是唯一的必须项,那我们真的没什么选择的余地了,只能呆在这个小破公司里继续养老了。我倒是无所谓,又不缺这点工资花,也没什么上进心,可是在这里你都被糟践成什么样了?为啥还死赖着不走?”
“可能,是因为佩瑜这个名字吧?总有一种感觉,如果离开这里,也许就真的找不到跟佩瑜有关的记忆了。”被一语中的道破心事,张希淳彷徨不安地低下头,声音也越来越微弱。
“拜托,难道佩瑜这个无关痛痒的名字就那么重要吗?重要到让你被邓主任当牛马一样奴役都不敢拒绝,被同事们集体排挤都没有勇气离开?到底是佩瑜这个虚幻的名字重要?还是你潜意识里就在逃避?我看你真的需要看一下心里医生,但不是看什么童年记忆,什么佩瑜,而是你的受虐倾向。”郁欣妍徒然拔高声音,她无奈极了,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可是,欣妍,难道你真的觉得,对我而言,佩瑜,只是一个无关痛痒的名字吗?而且,我在心里诊所看的是,惧冷综合征,相信医生应该会对症下药吧。”张希淳倏地抬起头,被刺痛的她有时也会像刺猬一样尖锐,为了保护自己。
“张希淳,我真的对你无语了,真的,鸡同鸭讲的感觉,此时此刻只觉得你相当欠扁,作为二十一世纪的地球人,都不知道怎么跟你沟通了。气了我了。”郁欣妍真是无奈到了极点。
“郁欣妍,你还是不懂我,跟你分享我的心事,也是鸡同鸭讲。”张希淳不甘示弱顶回去后。
瞟了一下郁欣妍越来越难看的脸,犹豫了好久还是打算直接说破:“好啦好啦,知道啦,谢谢你为我做了那么多,也让伯母费心打点了,这回找的工作很好,但考虑到我妈,还是不考虑了。最近应该不考虑换工作了,你不用这么费心,次次捎上我了,又次次为了我作罢。咱们友谊的小船还是很牢固的,如果你今后有了更好的去处,我发自内心地为你高兴,也可以经常去看你的。”
“什么!照你这么说,还是我自己剃头担子一头热了!真真是好心还被当成驴肝肺!,我这么让我妈帮忙找工作跳槽,难道是为了我自己?还不是统统为了你!知道吗?我妈还被瞒在鼓里呢,还以为我转性了,高兴自己的闺女知道要上进了,还对你感恩戴德来着。”郁欣妍毫无压力释放着一直飙升的火气,却浑然不觉那些火气,已经让她浑身带刺了。
“欣妍,你真的是。我原以为你应该是最懂我的。”张希淳重重叹了一口气。
郁欣妍朝张希淳扮一下鬼脸,摆了摆手。
一番唇枪舌战之后,张希淳算是彻底败下阵来。这就是她跟郁欣妍的相处模式,她也早就已经习惯了她的毒舌、直白,还有突如其来的热情,以及时不时不懂易位而处的尴尬,但大咧咧的郁欣妍总是不会记仇,今天吵架完明天又可以热情洋溢地拉着你谈天说地,不管怎么说,总比“塑料姐妹”好。
即便一顿饭,在张希淳看来,其实吃得有点膈应。
因为被佩瑜这个名字纠缠得心烦意乱,这天刚吃过中午饭,张希淳就把郁欣妍拉到僻静处唠叨,反反复复唠叨了快一个小时了,她一股脑将这几天郁结在心里的东西悉数倾泻出来,在这个自己唯一认可的朋友面前。
而话题,自然反复纠缠在童年、失忆以及佩瑜中,可她悲哀地发现,即便是最可能体贴她处境不易的郁欣妍,好像也无法理解她对正在遗失童年记忆的惶恐,还有焦躁。
就像对于自己失忆这件事,郁欣妍嗤之以鼻地说:什么佩瑜?拜托,就算这个佩瑜真是你失散多年的亲妹妹,也已经跟你即将展开的崭新人生毫无关系了,现在这个日新月异社会,分分钟连游戏规则都被人为颠覆掉,大家在时代风口拼命想抓住能够安身立命的东西,还有谁会去纠结童年的记忆是否还在?”
郁欣妍总是将她当成需要别人处处照顾的傻瓜。
比如聊到惧冷症候群?她说,你去的什么心理诊所?有从业执照吗?圈子里排得上名号吗?心理疾病有一整套完整的评估体系,是相当复杂的,只有达到一定的阈值,才需要干预治疗,而且目前国内,在心理疾病这个领域了,不是什么人都敢号称专家的,你不会傻傻碰到什么骗子吧。”
显而易见地,郁欣妍更关心的,从来只有如何更好地活在当下。
而记忆这种东西,特别童年的记忆,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是可无可无的。
所以当张希淳急切地想用尽全部的肢体语言去描述,那些珍贵的记忆被选择性遗忘的痛苦,但是郁欣妍却始终无法理解,更无法感同身受。
两个人可笑地,在各自的频道里,各自着截然不同的焦虑。
可事实上,谁的记忆,不是正在被时间稀释?擦除?勾兑?消散?
当你拖着沉重的人生脚步,在生活中负隅顽抗着各种难,以身试险着各种坑,你的记忆就在有选择性地甄别、筛查、强化眼前的信息,传递、警醒、勾勒未来可能的应对,而迅速稀释、掩埋,甚至扔掉过往的碎片垃圾。
书上说,有些人,用童年治愈一生。张希淳觉得,说到底,只是一种寄托美好期盼的向往,更多人想起自己的童年,只剩下淡淡的,模糊的影。
而负责任的活法……
张希淳的眼睛瞥过那些守着老婆孩子安稳度日的同事,瞥过那些沉溺炒股炒房发家致富的同事,瞥过那些成日勾心斗角忙着上位的同事,瞥过那些浓妆艳抹为了男人争奇斗艳的同事,瞥过那些怡然自得种菜栽花的同事,瞥过那些在一天天醉生梦死里,被生活揉捏搓扁过,还依然浮躁地活着的同事。
突然就觉得,可能人生就是乏善可陈的,芸芸众生,一样都在蹩脚贫乏地,得过且过。
“又开始了,老是这副表情,敢情就您老一人活的纯净通透?而且,大小姐,你竟然不关心自己的钱途,关心什么脑子里的橡皮擦?不可思议!”
吃饭时,郁欣妍这句略带讥讽的话让张希淳印象深刻。
是啊,几个人不关心生计,关心脑子里的橡皮擦?张希淳苦涩地在心里想着,欣妍,我知道你仗义。
可是脑子里那块橡皮擦正在擦掉一些至关重要的东西,比如,我一旦离开这个公司就无法找到工作,我现在只记得进公司时简历造假,但是为什么我要造假,我会造假,竟然被我遗忘得一干二净。
这样,也没关系吗?
我现在甚至不确定,连进公司简历造假这件事,是不是明天一觉醒来,我也忘掉了。
这样,也没关系吗?
张希淳也只能在心里想着,从来只能无奈地回给百般不解的郁欣妍一个感激的眼神,始终有诸多无法启齿的东西,在她们之间隔起了一道厚厚的心墙,让她终究还是无法敞开心扉面对任何人。
也许她的灵魂早已越过厚厚的时光之墙,在那些被擦拭一干二净,只剩下无尽空白的童年记忆里画地为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