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领了侍墨的差事,墨璃每日都要在西暖阁里与赵政独对几个时辰。
记得第一天上值,赵政让她研墨,墨璃研好后,赵政只写了一个字,便道:“淡了。”墨璃再磨,赵政又嫌浓了,直到第三次,方才不再说什么,搞得墨璃一身的汗。
好在墨璃为人恭谨和善,素有人缘。小德子不必说了,小祥子自来便对她十分照顾,莲心因着与墨璃在训练所相处过一段,也格外熟络。因此除了翠奴终日不冷不热,其它人对墨璃都很友善
近日来坤和宫的气氛怪异,虽说墨璃来的时日不久,却也从来来往往的大臣身上察觉到一丝异样。
听李成英说这些大臣是来为士绅贵族请命的。据说赵政要颁新政,让士绅贵族缴税纳粮,为此睿亲王托病不朝。其余众大臣更是一窝蜂地借机上联名折,要求皇上收回成命,说这是背宗逆祖的大不敬,让士绅们颜面尽失,功臣们寒心销志。
赵政对雪片儿样的奏折不做任何回应,这些自认为有些资历的老臣便追到了坤和宫,没完没了的上谏言。
赵政对此也无甚办法,来一个便应付一个,只是脾气越来越暴躁,眼看已压抑到极限。
这日用过午膳,赵政如往常一样在西暖阁里看奏章。翠奴添完茶又出去,过了一会又拿着茶壶进来,赵政不耐烦地挥手遣开,翠奴冷着脸退下,临离开时还没忘用眼神告诉墨璃她的不满。
墨璃刻意忽略掉翠奴的冷漠,低头专心研墨。偶尔偷瞄赵政,发现他抬头看她,又连忙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屏息敛神。
赵政拿起一份奏折,只瞄了一眼,便甩手丢在地上。墨璃刚要去捡,却被赵政凌厉的目光止住,只好缩回手继续研墨。赵政又从案上拿起一份,看了一眼就随手丢掉。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地上的奏折越堆越高,屋里的空气也越来越凝重,墨璃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压迫得她阵阵头痛。
侧目观察赵政,冷峻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波澜,轻抿着的嘴角微微下挫,目光闪烁疏离,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但从地上不断堆积的奏折,却可以看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他认真的样子,怎么也不像个昏庸君主。这样的荣辱不惊,怎会是个暴君?! 墨璃心灵深处好像浮起一种想法,这个想法若有似无,飘忽不定,就连她自己也不清楚那是什么,只隐隐感到一丝不安。
“想什么呢?笔!!”赵政的声音突然响起,墨璃吓了一跳,正在润笔的手一抖,一大滴朱砂滴在奏折正面,瞬间晕开,如盛开的血色玫瑰。
赵政见状,本能地去拂墨璃的手,当他的手指触到墨璃冰凉的手背时,墨璃反射性地弹开。赵政不由心里一动,皱眉道:“你手怎么这样凉!”
翠奴在这当口端茶进来,赵政将弄脏的奏折递给墨璃,对翠奴道:“给屋里再添个炭盆,再去把李成英给朕叫来。”
翠奴放下茶盏,又给赵政斟满茶杯,方自离开。
墨璃心里不安,虽然赵政的细心让一直孤军奋战的她感到久违的温暖,但他的敏锐和城府却又让她忍不住担心,甚至隐隐有些害怕。
抬眼观察赵政,见他拿起奏折一份份看着,仿佛刚刚的事情从未发生过。
过得片刻,李成英一路小跑着进来,许是跑得急了,额上冒着细细的汗珠。见到地上散落的奏折,先是愣了愣,后忙施礼请安。
赵政道:“朕要离宫几天,你留在宫里,就说朕微恙,不见客,有什么事儿让他们找睿亲王去。”
李成英惊道:“皇上,现下外面不太平,这……”
赵政笑道:“这宫里让人腻烦,出去散散心,最多三日必回。”
李成英沉默半晌方道:“安排何人护驾,请皇上示下。”
赵政道:“墨璃和岳璟瑜跟着就成。”
墨璃惊讶地抬起头,眼中满是诧异,不晓得赵政葫芦里买的什么药。让她跟着倒还罢了,毕竟路上需要有人服侍,但让岳璟瑜……却让她揣摩不透。
翠奴得知赵政微服只带墨璃,私下里生了好一顿闷气,觉得自己受了排挤,委屈得跑到天寿宫诉苦。太后听说赵政要出宫,立时急了,忙让翠奴找赵政过来。
翠奴本没想到太后会如此激动,但事已至此,只得硬着头皮去回赵政。
赵政得知翠奴将此事告知太后,虽不高兴,却也没向她发作,换上家常锦袍,承上驾撵,向天寿宫而去。
太后手把茶盏,神色不安,一个恍神,竟把茶盏碰打地上,哗啦一声,摔得粉碎。
看着地上四分五裂的碎片,太后心里更觉不详。正让宫人收拾,赵政带着一身凉气进来,太后忍不住又开始絮叨,无非就是埋怨奴才天冷不知道给主子添衣服什么的,说完,又忙着让人添碳盆。
紧忙活了一阵,方始安定,太后屏退左右,面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焦急,低声问:“一定要去?”
赵政神色凝重,道:“宫里耳目众多,不出奇不能制胜。”
太后双眉紧锁,面上有着深深的担忧,道:“这太冒险了,外面现下不安全……”
赵政道:“只怕朕再不动一动,很快哪里都不安全了。”
太后道:“可你说只带墨璃和岳璟瑜,他们可都是赵睿基的人。”
赵政道:“现下最有可能打朕主意的就是赵睿基,岳慕山绝不会允许赵睿基把他的一双儿女牵涉进谋逆中,若朕带着他们,赵睿基必会顾忌岳慕山而不敢动手,所以带着他们,朕才安全。”
太后点头道:“既然皇帝考虑周全,哀家也就放心了,只是凡事都有个万一,还是留个后手方好。”
赵政笑道:“母后放心,朕自有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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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湿润的晨雾粘在值夜宫人们的眉梢发角,凝成细密的水珠,被凉风一颵,瞬间结成颗颗晶莹的小冰粒,泛着莹莹微光。
黎宫甬道里匆匆走来两个人影,当先一位丰神挺拔,貂氅锦衣。身后一位着天青色短衫,头带蓝缎小帽,身形略显瘦小,纤细的瓜子脸被冷风吹得微红。
二人行到北侧玄生门,李成英已侯在门边,见来人,忙让值夜太监将宫门打开一条缝。
来人也不说话,从门缝挤出去,遂摆手让李成英关门,李成英本想再唠叨两句,见他们去得急了,只得作罢。
出得玄生门,便见一辆马车停在墙边,马车上跳下个一劲装少年,正是岳璟瑜。
“微臣参见皇上!”岳璟瑜刚要屈膝施礼,赵政摆手止住。
墨璃轻声道:“哥!爹娘身子骨可好?”
赵政摆摆手道:“上车再说!”
待赵政和墨璃在车内坐好,岳璟瑜麻利地一抖马缰,马车吱呦着向北兴门而去。身后黎宫的红墙黄瓦渐渐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最后终于隐没在薄薄的晨雾中,消失不见。
与沉寂的黎宫不同,岳府后院书房中透出点点灯光,灯下案上摆着一柄镶着海蓝宝石的金刀,刀已从鞘中脱出,在灯光下发出森冷的光芒。
自岳璟瑜走后,岳慕山便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擦他的金刀。刀身已被鹿皮擦得锃亮,可他却没有停止的意思,仍然目无焦距地不断重复着一个动作。
岳璟瑜要护驾,赵政微服之事自然瞒不了岳慕山。现下他最担心的便是赵睿基,若是赵睿基突下杀手,恐怕岳璟瑜和墨璃也不能幸免。若是赵睿基放过她们,那么他岳慕山无疑要背上谋逆的罪名,遗臭万年!孰轻孰重,他掂量得很清楚,只是不知道赵睿基会如何抉择。
岳夫人在书房门口徘徊,几次提步,却又缩了回去。每当看到岳慕山擦金刀,岳夫人便知道,他在不安或犹豫着什么。看到他擦金刀时凝重的表情,岳夫人总会觉得,他擦的不是金刀,而是他那颗浮躁的心。
她知道她的男人在外面做着大事,这些大事是她这个妇道人家不能理解的,但她是一个母亲,世上没有那个母亲不担心自己的儿女,所以,岳夫人还是咬咬牙闯进书房。
“老爷。”
岳慕山缓缓抬头,一双鹰目透着赤红,如染血般吓人。
岳夫人愣了愣,遂小心翼翼开口道:“我只问老爷一句,他们兄妹可有危险?”
岳慕山摇摇头,许是因为沉默得久了,他的声音低沉嘶哑:“我不会让他们有危险。”
岳夫人还要再问,岳慕山却接着道:“夫人放心,他们也是我的一双儿女,我不会陷他们于不义,更不会让别人给他们带来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