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的雨将黎宫的红墙黄瓦涤洗得清透润泽,爽透的空气吸进身体里,自有一股子沁人心脾的清凉。早晨是各宫最忙的时候,下夜值的宫人们脸色灰暗,蔫头蔫脑地往处所去。上值的宫人们行色匆匆,见到品级高的公公,顿首打个招呼,讨来对方一声不冷不热的应承,有的甚至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直扬着下巴过去。
李成英便是连眼皮都懒得抬的那位,不是他摆谱,而是他心里揣着事儿,对其他人自然顾不上了。低着头,若有所思地往延喜宫赶去。许是脚步急了,踏在浮着一层雨水的青石甬道上,溅起阵阵水花,浸得长袍下摆一片深褐色的水渍。不知皇上心里如何打算,难道要治皇后治宫不严的罪?若此事牵连到皇后,倒让他有些过意不去。前两日下朝时,皇后的父亲博史院掌院学士辛安图对他颇为客气,言谈间颇有结交之意,想那辛安图素来自诩文人雅客,从不将他们这些宦官放在眼里,如今肯对自己另眼相看,看来遇到关系利益的俗事,再雅的人也不能免俗。
一路行到延喜宫外,顿足细细往里面打量,宫门虚掩着,浮纹花影壁后的方形小院里一个人也没有,待开的蔷薇被绵绵细雨打蔫了花苞,低垂着花枝没有一丝精神。在这纷乱的清晨,这里的安静倒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
其实这带着烦腻湿气的清晨对延喜宫来说,一点儿也不安静。
延喜宫东偏殿花厅软榻上侧卧个宫装美人,正是怡妃关如玉。
关如玉手托香腮,浅黛微皱,白皙的脸颊如今显得格外苍白,一双原本讨喜的杏眼中透出一股冷绝,掩在宽袖中的手握得紧紧的,云鬓上的翠珠丹花坠随着她的呼吸不停摇晃着,华贵的松绿团花襦裙裙摆垂到地上,衬得匍匐在塌边的宫女宾荷更显渺小单薄。
一位纤瘦的高个儿宫女信誓旦旦道:“娘娘,奴婢听到宾荷把什么都跟李成英说了,您明明交代不可以告诉别人您有喜的事,可她却到处嚼舌根,这就是忘恩负义……”
宾荷扬起满是泪痕的憔悴小脸,颤抖着嘴唇:“蕊兰,你,你怎能乱说,我哪有到处嚼舌根,只是出门正巧被李公公撞到,他一直逼问,我才……”
关如玉一道凌厉的目光射过来,宾荷心里一颤,想说什么,却嗫嚅着终不成句。
看到宾荷腮边的泪,蕊兰心有不忍,言之灼灼的语气淡了些,嘀咕道:“娘娘,奴婢就是碰巧听到转角有人说话,就,就……奴婢也是担心娘娘,可不是有意编排她,她和李公公说话那么大声,我,不,奴婢……”
“行了!你出去!”关如玉厉声打断她。
蕊兰不情愿地瞪了宾荷一眼,悻悻出了花厅。
关如玉双目如炬,紧紧盯着宾荷:“你将东西交给她了?”
宾荷用力点头:“她看了一眼,说明白了,让奴婢今天等回话。”
关如玉缓了口气,从榻上缓缓坐起。
她进宫已有四年,是赵政登基后第一批入宫的妃嫔之一。没有大家族做靠山,没有雄厚的财力,所以她从不敢求什么大富大贵,只希望能在宫中平安终老。
可赵政却偏不让她平淡,入宫才一年,就给她进了位份。去年又不顾太后反对,进她为怡妃,让她突然对大富大贵有了想头。加上皇后多年不育,更让她原本平静的心起了波澜,本想着赵政每月总有个三五天歇在自己这,若能先皇后一步诞下皇子,那未来的变数就很大了。可不知怎么的,自己的肚子竟然这么不争气。
三个月前,在西执库管事的闵姑姑来找她,说她在武备院做主事的舅舅派她来告诉她,已经私下里替她想了办法,就是找个精壮男丁让她受孕。起先,她死活不肯,但被闵姑姑描绘的大好前景撺掇得晕晕乎乎,想着闵姑姑怎么也是舅妈的亲妹妹,况且舅舅也是为了她好,迷迷糊糊竟然应允了。
掐好了赵政惯常来的日子,和闵姑姑安排的男人偷着做了一次。次日,赵政果然来了,她又是香薰,又是调情,可赵政好像心情不好,和她说了几句话,就自顾自睡了,竟然碰也没碰她。
之后的事情更让她乱了阵脚,赵政虽然隔几天就来延喜宫,却只是坐坐就离开,并未在她这歇息。她做贼心虚,再也不敢行那苟且之事。熟料造化弄人,只那一次,她竟然就怀孕了。
起先她想过打掉孩子,可闵姑姑一直劝她,说让她再等上一个月,到时再买通个太医,就说早产两三个月,也是正常的。她本就是没主意的人,被人这样一劝,更加不知如何是好,心里揣着侥幸,一拖再拖,竟然已经两月有余。许是忧思过度,昨晨她发现落了红,心里一害怕,便跟宾荷说了,没想到宾荷好心办坏事,竟然找了太医来。好在那个薛太医是舅舅的故交,她又塞了银子,薛太医答应,只要她赶紧处理干净,就不向上禀报。
看来此事必须做个了断了。她狠下心来,让宾荷把血帕和碎银交给闵姑姑。谁想这笨丫头竟然什么都跟李公公说了,若李公公告诉了皇上,她关如玉必死无疑。
从榻上下来,关如玉缓缓踱到梳妆台前坐下,望着铜镜中的自己,依然美艳的面容上一双失了神采的眼睛,灰蒙蒙地怔怔出神。
宾荷战战兢兢跪在地上不敢起身。小太监三喜在门外禀报道:“娘娘,李公公往这边来了。”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关如玉叹了口气,淡淡道:“宾荷,梳妆。”
在发髻上插好花钿,将玉梳仔细地收进梳妆盒。只听院里李成英的声音喊道:“皇上有旨,宣延喜宫怡妃即刻到坤和宫觐见。”
关如玉缓缓从椅上站起,不慌不忙地披上件素色流苏半身披肩,这是西川的贡品,只此一件,赵政赏了给她,这是皇后都没有的恩宠。带着它,即便是死,对自己也是一个安慰吧。
李成英进了花厅,朗声道:“怡妃娘娘,紧着点儿,万岁爷等着呢。”
关如玉白了他一眼,起身当先走了出去,李成英冷笑一声,不远不近地跟着。
一路上,关如玉心里一片空白,是啊,现在无论她怎么解释也不可能逃脱****宫闱的罪名。这样的行为在寻常百姓家尚且无法容忍,更何况无情无义的帝王家。也许赵政会大发雷霆直接杀了她,也许念着家丑不可外扬,开恩将她打入冷宫,也许……
胡思乱想着进入坤和宫,翠奴给她屈膝施礼:“怡妃娘娘吉祥,万岁爷在东暖阁。”
关如玉舔了舔紧绷的嘴唇,深吸口气,一步一挪地走进东暖阁。
赵政正在软踏上斜歪着喝茶,见她进来,对她招招手,微笑道:“玉儿,过来坐。”
关如玉怔住,他不是在生气吗?为何看起来心情不错的样子!他还叫她玉儿,这是她的乳名,已经许久不曾听到了,为何今日他这么有兴致?
“愣着做什么?快过来!尝尝朕的好茶!”
“……是,臣妾给皇上请安。”关如玉半晌方回过神来,想起还没有行礼,手忙脚乱地跪下,头上的珠钗一阵叮咚乱想。
赵政朗笑一声:“怡妃今儿怎么了,这礼可行得大了,行了,这里又没有外人,过来朕身边。”
关如玉怎么也没想到赵政会是这种态度,傻傻地站起来,搭着软榻的边浅浅坐下。赵政轻笑一声,伸手将她拉得倒在他怀里,胳膊从她身后绕到她身前,递上茶杯道:“尝尝,刚泡的茉莉香片。”
淡雅的茉莉香气充斥着她的呼吸,她接过茶杯,诧异地盯着赵政,赵政却看也不看她,自顾自喊道:“李成英,皇后还没到吗?”
皇后辛婉容是个贤良淑德的女子,平日里深居简出,除了按时到太后居住的天寿宫请安,就是在永福宫里养花看书。
她的祖父辛宗学曾是弘文阁大学士,做过先帝的老师。她的父亲是博史院掌院学士辛安图,正在为皇帝编撰史书。她的母亲是洪德年间殿试榜眼的妹妹。也就是说她是地地道道书香门第、大家闺秀。
从小被养在深闺的她对于****、权力、地位都没有丝毫想法。依父母之命,她十三岁便嫁给皇帝,母仪天下。出嫁时,她只知道自己要离开父母,到一个没有自由的地方,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共度一生。她的人生不由她选择,因为她知道,三从四德是作为女子的本份,父母给她安排的人生,对她一定是最合适的,所以她甘心情愿地进了皇宫。当她站在赵政身边,看到匍匐在脚下的人群,听到震天动地的膜拜声,她的心里瞬间被权力膨胀,就连呼吸都变得火热。那一刻起,她更加确定了父母的正确。她知道,虽然她失去了自由,却得到了天下间最不平凡的男子。
四年来,赵政与她相敬如宾,虽然她有时也会有一点点寂寞和期待,但少女的矜持和从小的教养让她不敢逾矩。她可以忍受寂寞,可以做好天下女子的表率,但当她看到赵政在怡妃处日日流连,那颗贤良淑德的心开始痛苦,无药可医的痛苦,无法排遣。让一个宠妃失宠很容易,不容易的是让她永远翻不了身。三个多月前,她终于想到一个缓解这种痛苦的方法。于是,她找到西执库的闵姑姑,为关如玉量身定做了一出儿****宫闱的大戏。不出所料,关如玉这个蠢女人一步一步走进她布好的陷阱,到了收口的时候,她让闵姑姑带话给宾荷,只要时机成熟,就不露痕迹地将此事透漏给李公公,到时,必是一场好戏……
昨日,她收到宾荷的消息,说李公公已经知情,看来今日就是好戏上演的时候。辛婉蓉推开窗,深深吸了口气,雨后的清凉让她神清气爽,芊芊玉指深到窗外接住屋檐滴落的雨滴,水珠顺着她白嫩的手心滑落,惹来她一声轻笑。
“娘娘,今儿下雨,您怎么心情反而好了?”眉喜端着一碗玫瑰蜜露进来,这是辛婉蓉每天早上必喝的东西,据说喝得久了,可以无香自香。
辛婉蓉抿嘴一笑,回身坐在窗边的椅子上,雪鸢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一件沉香云锦妆花剑袖:“娘娘,今天穿这件行吗?”
“熏过落荷香了?”
“熏过了。”雪鸢边答便把衣服拿到辛婉蓉身边,辛婉蓉闭目深吸口气,点点头。刚端起玫瑰蜜露,殿外传来公公的声音:“皇上口谕,传皇后娘娘坤和宫觐见。”
来了!辛婉蓉放下碗,嘴角带着一抹了然。扭头交代道:“眉喜,去天寿宫跟老佛爷告假,雪鸢,给本宫更衣!”
乘驾撵行到坤和宫,还没进屋,就听东暖阁里传来细碎的笑语声。李成英从门里出来,见辛婉蓉站在门口,忙清清嗓子:“皇后娘娘驾到。”
辛婉蓉心里颇为踌躇,刚刚听到房里传来笑声,若赵政听闻后妃****宫闱,应该暴跳如雷才对,怎会依然气定神闲,还有心情跟别人说笑!转进东暖阁,只见赵政正揽着怡妃闲闲说着什么,不由愣了愣。怡妃半偎在赵政身边,素色流苏半身披肩凌乱地围在肩头,辛婉蓉斜瞄一眼,脸上闪过一瞬的不自然,心里冷哼一声,现在她还好意思把皇上的赏赐披在身上,真是个贱人!
“婉容!”
辛婉蓉听赵政唤她,忙定神施礼:“臣妾给皇上请安。”
怡妃见到皇后,赶忙起身请安,辛婉蓉搭手扶住她,微笑道:“妹妹免礼,都是自家姐妹,不用客气。”
辛婉蓉不自然地笑笑,在软榻边坐下。
赵政坐直身子:“婉容啊,朕就是喜欢你这温婉的性子,所以这件事只有你来办,朕才放心。”
“皇上交代的事,臣妾自当谨慎去办。”
赵政呵呵一笑,拉过关如玉的手,双手握住:“婉容,朕要做爹了。”
此语一出,辛婉蓉和关如玉均是一愣。
“皇上,您是说……”辛婉蓉只觉得自己的心扑通扑通跳得仿佛要从嗓子眼儿钻出来一样。
赵政满含深意地望着关如玉:“这要谢谢玉儿,这么多年,朕终于后继有人了。”
辛婉蓉尴尬地堆起笑容,柔声道:“恭喜皇上,恭喜怡妃妹妹。”
关如玉双唇微张,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怎么可能?难道赵政糊涂到不知道孩子不是他的?还是他愿意当这个便宜爹?不可能啊!
赵政用力握了握关如玉的手,对辛婉蓉郑重道:“皇后是后宫之主,照顾玉儿和朕的皇儿的事,就交给你了。”
辛婉蓉勉强笑笑,拉过关如玉另一只手握住:“妹妹放心,我稍后就去跟吴修容把她宫里的齐妈给你借过去,那是宫里的老妈妈,最有经验的。”吴修容本名叫吴娇娥,是工部郎中吴启用的女儿,和关如玉同时进宫,只是一直平平淡淡地不甚得宠,还好她本就是寡淡的性子,过得也算安生。
关如玉两只手被他们抓着,尴尬得低下头,心里忽忽悠悠如在云端,到底赵政和婉容又说了什么,她也听不真切了。
送走皇后和怡妃,赵政传旨摆驾南书房,李成英和翠奴赶忙给他更衣,赵政连声催促,没等系好袍带,已然不耐烦地大步走了出去。
李成英赶紧提步跟着,出得坤和宫,李成英终于忍不住问:“皇上,那怡妃娘娘……”
赵政摆手打断他,沉声道:“朕自有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