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一知道丐帮里等级分明，像武侠小说写的那样，帮主下面有“长老”，有分舵舵主，有一、二、三袋弟子，袋越少地位越高。这些尊卑关系以入帮时间先后来确定，余一初来乍到，本应是个一百袋弟子，却在铺位上享受了一袋弟子的待遇：在屋子最靠里的位置，可以免受寒风侵袭。
“有文化就是好呀！”有人以半羡慕半不满的口吻说道。
但余一在里面躺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放弃享受这项待遇，因为他睡在最里面，被乞丐们集体散发出的气味熏得头昏脑涨，肚子直发疼，根本睡不着觉。他最终还是换到门边睡，让鼻孔对着门缝。寒风很快把他的脸冻得生疼，可也吹拂了那令人作呕的臭气。他就这样艰难地熬过了一夜。
第二天，络腮胡子安排余一去“上班”。工作内容变了，不能再拿本书坐在那里“卖身出书”。络腮胡子说，每个人精通一项业务固然重要，但也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艺多不压身，多掌握几门“手艺”是必要的。他叫余一去尝试另一项业务：乞讨医药费。他要跪在路边，面前放一块牌子，上写：“亲人重病，跪求帮助。”牌子边有个破盒子，盒子里放些零钱作为“钓饵”。身边铺一张席子，躺着一个人，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那就是他“病重”的“亲人”。“亲人”的头脸都蒙在被子里，谁都看不见，实际上他是个乞丐，在被子里睡大觉。有时候他能发出舒服的鼾声来，余一需要把他捅醒。这种业务模式很容易出“业绩”，但也着实辛苦。余一跪一会膝盖就疼痛难忍，在无人时禁不住发出“哎哟”之声。这时候，被子里的“亲人”就安慰他：“时间长了适应了就好了。”他还警告余一，如果是他在跪，膝盖再疼也不敢喊疼，更不敢站起来，因为附近有打手在盯着他，他不“敬业”，晚上回去就要挨罚。
到了中午，路上行人稀少时，“亲人”就从被子里钻出来，两人以极快的速度收摊子走人。中饭后，再去另一个街区，余一躺在被子里“病重”，“亲人”开始为他乞讨。
他们乞讨到的钱要全数上交给络腮胡子，不能有丝毫保留。每天的生活费按照一定标准配给，不能从乞讨到的钱里自行花费。有一次，有个小乞丐实在忍馋不禁，悄悄地用“业绩”买了串冰糖葫芦，晚上回来就遭到一顿毒打。“纪律是铁打的，谁都不准破坏。”络腮胡子说。这句话叫余一想起了电影《天下无贼》里的黎叔，黎叔曾教训自己手下的扒手，说他们“有组织无纪律”，络腮胡子的话和他的真有异曲同工之妙。
络腮胡子用自己的凶狠和残忍建立了权威，乞丐们在他面前就像羊羔遇见了狼。余一在史书里经常见到“蛇行匍匐，莫敢仰视”的句子，常常感到不可思议——能怕到这个地步？但现在他相信了。和他合作上班的“亲人”告诉他，这群乞丐中，那个将双腿挂在脖子上的，双腿本是完好无损的，就因为某次触怒了络腮胡子才被打成了那个样子。“亲人”还告诉他，曾经听大家私下里传说络腮胡子弄死过人。“但弄死也就弄死了，像我们这样的人，无名无姓，无人理睬，死了还是活着，有谁会注意呢？”“亲人”用这句感慨结束了他的讲述。
这个一直被余一鄙夷不屑的人，第一次引起了余一的怜悯。他突然意识到，他们也是人，有着同样的血液循环系统，有着同样的大脑构造，有着同样的生命，有着同样的人格。可是，他们的生命怎么就这么卑微呢？
但是余一对络腮胡子并不惧怕，这大概是因为络腮胡子很少在他面前作威作福，他们的关系一直是和平相处、井河不犯的。后来余一得知，络腮胡子当过兵，当时，他如果稍微有点文化就可以提干，而当军官是他平生最大的梦想。可惜他一见书就打瞌睡，死活看不进一个字。最终只能在军营里练就一身腱子肉，退伍后用来欺负孱弱的乞丐们。对于余一这种看起书来连饭都忘记吃的人，他由衷地羡慕并且佩服。他有时甚至会悄悄地为余一感到可惜，他觉得余一至少可以去做个中学教师。
所谓上行下效，络腮胡子对余一高看一眼，乞丐们自然更不敢怠慢。事实上，乞丐们对余一的好感也不仅仅是因络腮胡子而生的。因为余一有文化，能将一股清新的风吹进他们混沌的世界。他给乞丐们讲古今中外的名著故事，讲于连去钻贵夫人的窗户，讲《史记》里嫪毐的可以“关桐轮而进”的家伙事，讲《金瓶梅》里诸般让人一知半解的法器。但他们最喜欢听的还是余一随身那本《石头记》里的这一段：“谁知这媳妇有天生的奇趣，一经男子挨身，便觉遍身筋骨瘫软，使男子如卧绵上。更兼淫态浪言，压倒娼妓。诸男子至此，岂有惜命者哉。那贾琏恨不得连身化在他身上……”反复朗诵千百遍，百听不厌。每次只有读到“贾琏一面大动，一面喘吁吁答道：‘你就是娘娘！我那里管什么娘娘！’”众人快活地骂一句脏话，像鸦片烟般狠抽了最后一口，才算是过了瘾。
每当读这一段，络腮胡子也会来旁静静倾听。
余一就这样做起了“兼职乞丐”，用帮内的黑话说，叫做“挂单”。他有时会着急：这样半个月才能来卧底一两天，连正式的帮众都不算，何时才能见到帮主呢？几次向络腮胡子暗示，希望能正式入伙，可络腮胡子总是不予理睬。他似乎铁了心地想把余一锻炼成久经考验的不劳而获主义战士。见他这样，余一想：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就按照他的意思循序渐进吧。
没有去兼职乞丐的时候，余一还是得忙一些正常的业务。受李定夫妇之托，他还得去找那只“会下蛋的公鸡”——梅翔。坐在公交车上，他不禁泛起愁来：自己的一个蛋，从梅翔那里到自己手中，正义之士们一直虎视眈眈，从未放弃过将它打碎的企图。到如今它还能安然无恙，实在已经是莫大的奇迹。徐阿姨纵然能“卵翼”一时，但她的力量毕竟只能及于小区物业公司，要出了事岂不是害了李定他们俩？
车子突然一阵颠簸，打断了他的思绪。朝窗外一看，原来公交车正在爬坡，司机加大了马力，发动机声响陡然增大，却行走缓慢。身边正有一辆车下坡，轻快写意，不费什么力气。余一心中一动，想到了一句话：上坡路和下坡路是同一条路。陡然灵机发动，决定换“上坡”为“下坡”。既然蛋形蜗居这么难保，为何还要去苦苦地保全？就让正义之士们来砸蛋好了，自己当初不就是想捕捉到他们砸蛋的一幕吗？等到自己大作出炉，他们不来砸，自己还可以故意“惹是生非”，招惹他们来砸呢。到时候提前通知媒体朋友，叫他们在小区居民楼内埋伏，可以将正义之士们的行径一览无余。
再让他们的报道与“贫穷作家”挂钩，然后牵出那红“卖身三年资助男友写作”之事，吼吼，那时自己可就“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了！现在自己以“自残”的方式来吸引眼球，乃是出奇制胜之道。遥想当年，越王勾践与吴王阖闾作战，冲不开吴国战阵，于是让三百罪人出列，全部赤裸上身，将剑放在自己的颈下，走向吴阵，纷纷自刎。吴军从未见过这等情况，正在惊异不定，勾践突然袭击，大获全胜。自己用蛋“自残”，岂不暗合勾践的用兵之法？但勾践若不是用三百人，而是用一个人去自刎，肯定达不到理想的效果。同理，自己用一个蛋“以卵击石”，肯定没有两个蛋、甚至更多的蛋来得惨烈。所以“蛋多力量大”，李定的这个蛋，将来就做覆巢之卵吧。当初自己“收编”他，就是想有朝一日能为自己的成名之事出力，现在正好用上了……
梅翔仍然在住免费的“鬼屋”。提到房子，他立即发了一大通牢骚。余一等他牢骚完毕，才开解道：“这都是命啊！其实我们的命还算不错的，既没有成为官二代的轮下之鬼，也没有成为富二代的轮下之鬼，总之，没有成为‘在轮下’的任何一鬼，还有可能咸鱼翻身，成为富一代，或者官一代，应该充满感恩才是。”
“有道理。”梅翔心悦诚服，“为我们能够继续吃饭和拉屎，干杯！”
他得知余一的蛋至今完好无损，十分佩服和羡慕。
余一洋洋得意起来：“如今情况更好了。打了许久的运动战，终于开辟出一小片根据地，可以不用疲于奔命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所以现在更准备扩大规模，找你老兄来再造一个蛋。所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说不定这蛋生鸡鸡生蛋，天下寒士尽欢颜了。”
“啧啧，老兄真是个人物！弟义不容辞。”梅翔跟余一聊了一阵，也不禁开始用文人腔说话了。
两人说干就干，余一按照梅翔的指示四处购买材料。梅翔有过“生蛋”的经验，驾轻就熟，将蛋内的布局设计得更加合理，材料更加节省，造出的蛋比余一的那个还大，但是更轻便，花费却并不高出许多。其中最使人拍案叫绝之处在于：在蛋内的弹丸之地，他竟然巧妙地设计出一套厨房系统！锅台碗架，各尽其妙，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令人叹为观止。李定对梅翔的手艺十分佩服，整个过程中一直颇有兴致地给梅翔打下手，不时请教探讨，还要了他的手机号。他说自己是建筑工，梅翔是建筑设计，说不定以后会有合作的机会。
“生蛋”的时机也选得好：周末晚饭时分。那时小区居民都在吃饭，纵使没在吃饭，外面寒风凛凛，也不会有人出来逛公园。整个过程是“悄悄地生蛋，打鸣的不要”，确保不惹人注意。只是劳累了梅翔。李定要给工钱他也不收，说这是一次纯粹的行为艺术，有自我实现的快感，比工钱值多了。最终请他喝了一顿酒，大乐而归。
李定夫妇由于钱有余裕，叫梅翔安装了一个太阳能，蓄电池也买了个大号的。“一哥，以后我们的热水可以分给你用，蓄电池也可以一起去工地充，你不用再四处过夜了。”李定对余一说。徐阿姨将他们工地上使用的小板车借给他用，每天将两个蓄电池拉去充电，十分方便。“在外面吃饭很贵很不划算，而且吃不饱。以后我们一起做饭，就不用再每顿下馆子了。”青青说。
余一看着青青，不禁觉得李定简直是前世修来的福，能够有如此体贴和大度的老婆，一想到青青竟然让李定去找小姐，就不禁感叹，真是奇女子啊。
如此一来，余一的食和宿的问题被一下打包解决，更想加紧完成《神都闻见录》。李定问他：“一哥，我瞧我们工地上有不少人都看《鬼吹灯》、《盗墓笔记》什么的，都说好看。还有一个人，叫什么来着？忘了。但都喊他‘四娘’，不知是男是女。听他们说，这些人都是靠写这些书成了百万富翁。乖乖，写书也能写成大富翁。我瞧你天天写，你咋不写那样的呢？”
余一最爱与人探讨这样的问题，但瞧瞧李定，又不免生出“举世无谈者”的感慨。跟一个初中刚毕业的人谈什么文学呢？他只有叹了口气说：“我为什么不写那样的书？唉，习惯了阳春白雪，难以俯就下里巴人。”
眼瞧着李定显出茫然的神色，余一说：“我给你找些文章对比一下，就知道什么是阳春白雪，什么是下里巴人了。” 他便在一个网站上找到了一个很火的帖子——《我与小舅妈、美女同事的暧昧情事》。据说有N个出版公司在抢夺他这本书的出版权，还有N个影视公司在抢影视改编权，受欢迎程度让余一眼热不已。他复制了这本书的开头给李定看——这是一个很有颜色的开头，男主人公一出场就在抚摸女同事的大腿，然后去和小舅妈胡搞瞎搞……
李定像饥饿的人趴在面包上，目不转睛地看完了这段文字，问余一：“还有吗？”余一暗自叹息，说：“还有，不过和上面这一段不一样。”
他找出自己写的一段话，李定看完，茫然不解：“这写的是什么？”
“这就是阳春白雪，你能看懂的那一段是下里巴人。”
李定不懂什么是白雪什么是巴人，直言不讳地说：“我喜欢看下里巴人。”
一句话差点把余一噎死，他浩然长叹，说：“这就是他们成了百万富翁而我还住着一颗穷光蛋的原因！你喜欢看，就把电脑抱去吧，晚上看个够。”
那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左右，李定将电脑抱走后，余一无所事事，看了两页书便沉沉入睡。好梦正酣时，突然听到一声女人的尖叫。这声尖叫好厉害，就像许巍的歌里唱得那样，“只因那利刃般的女人，她穿过我的心”。余一的心脏被刺得一阵收缩，接着便是剧烈的跳动。他忽然想起青青说过半夜三更时她听到了女人的喊叫，登时浑身一激灵，也不暇穿衣戴帽，掀开被子就蹿出门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