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他看见了两姐妹:德·雷斯多太太和德·涅切戈太太。伯爵夫人佩戴上她的全部珠宝首饰,显得光彩照人;这些珠宝也许在灼烫着她的肌肤,她也是最后一次享用它们了。就算爱情热烈、态度骄傲,她到底还是承受不了丈夫的逼视。这种场面使朗森狄尼更加伤感。在姐妹俩的钻石里,他看见高老头躺的惨状。子爵夫人误会了他的怏怏不乐的表情,抽回手臂,说:“去吧!我不愿影响你的快乐。”
不久奥耶那被但斐纳邀请了去。她出了风头,得意洋洋。她一心要在上流社会获得一席之地,现在如愿以偿,就迫不及待地把她的成功献给欧也纳。
“你觉得娜齐怎么样?”她问。
“她吗,”奥耶那说,“她预支了她父亲的生命。”
清晨四点时,客厅的人渐渐散尽。音乐不久也倏然而止。大客厅中只剩下德·朗日公爵夫人和朗森狄尼。德·鲍赛昂先生要去睡觉了,子爵夫人同他告别,他再三劝说:
“亲爱的,在你这个年纪,何必去隐居呢!留下来和我们一起生活吧!”
告别完了,她走到大客厅,以为只有大学生在那里;一看到公爵夫人,禁不住地惊呼了一声。
“我猜到你想干什么了,格拉拉,”德·朗日太太说,“你打算一去不回。你离开之前,我有番话要和你说,我们之间不能有一点误会。”
德·朗日太太挽着德·鲍赛昂夫人的手臂走进隔壁的客厅里,到了那里,眼泪汪汪地望着她,搂住她,亲她的面颊,说道:
“亲爱的,我不想形同陌路地同你分手,我心里歉疚不安。你要相信我,像相信你自己一样。你今晚表现得很伟大,我自问还配做你的朋友,还要向你证明这一点。过去我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我没有始终如一,亲爱的,请你原谅。所有伤害你的行为,我都向你道歉;我说过的话我愿意收回。相同的痛苦把我们的灵魂联结在一起了,我不知道我俩谁更痛苦。德·蒙脱里夫先生今晚没有到这儿来,你知道吗?格拉拉,参加这次舞会的人永远忘不了你。我吗,我在做最后的努力。如果失败,就进修道院!你准备去哪儿呢?你?”
“去诺曼底,到古撤尔乡下隐居,去爱,去祈祷,直到上帝把我召唤回去为止。”
子爵夫人想起奥耶那等着她,就招呼他:
“朗森狄尼先生,你过来。”
大学生弯腰,握着表姐的手亲吻。
德·鲍赛昂夫人说:“安多纳德,告辞了!祝你幸福。”她转身对大学生说:“至于你呢,你已得到幸福了,年轻,还有信仰。没想到我有幸像那些有福的人,弥留之际,周围还有些虔诚的、真诚的心向我告别!”
朗森狄尼目送着德·鲍赛昂夫人坐上了马车,要离开了,见她泪眼晶莹同他做了最后的告别。由此可见社会养尊处优的高层人物,并不像那种趋炎附势的人所说的,已不受七情六欲的困扰。大约五点,奥耶那冒着湿冷的天气走回佛哥公寓,他接受了一次深刻的教育。
朗森狄尼走进邻居的屋子,彼昂逊告诉他:“高老头已没救了,这可怜的人。”
奥耶那望了眼熟睡的老人,转过来对医学生说:“朋友,既然你能做到清心寡欲,你就走平凡的路吧。我走进了地狱,而且不能自拔。无论人们把上层社会说得如何坏,你相信就是!没有一位讽刺作家能彻底写完隐藏在金银珠宝底下的丑恶。”
第二天下午两点左右,彼昂逊想出门,就把朗森狄尼叫醒,让他接着照顾高老头。在上午高老头的病更加严重。
“这个老头儿活不久了,甚至还活不到六小时。”医学生说。
“可是他的病,咱们不能放弃治疗。还得给他花些钱治疗。咱们可以尽义务照顾他,可我只是缺钱。他的衣袋、柜子,我都翻遍了,全都是空的。他神志清醒的时候我问过他,他说他已清贫如洗了。你身上有多少,你?”
“还有二十法郎,我可以去赌,会赢的。”
“要是输了呢?”
“跟他的女儿、女婿们要钱。”
彼昂逊说:“如果他们不给你呢?眼前当务之急的还不是钱,而是要在他身上贴滚热的芥子膏药,从脚底贴到大腿的半中间。若他能叫出声来就还有救。你知道怎样做的。再说,利列瑟杜弗可以帮你忙。我去药剂师那里做个保,赊点药。可惜不能送他到我们的医院,那里条件好一些。来,让我教你怎么做,我不回来,你不能离开他。”
他们走进老人的屋子,奥耶那看见他脸上惨白,没有生气,扭成一团,不由得大吃一惊。
“喂,老人家,怎么样?”他弯下腰,靠着破床问。
高里奥眨着黯然无神的眼睛,费力看了看奥耶那,却认不得他。大学生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彼昂逊,窗上要不要挂窗帘吗?”
“不用。气候的变化对他都没有影响了。他要是有冷热的感觉就好了。可我们要生个火煮药汤,还可以做好些其他的用处。等会儿我叫人送些柴火来先用着,以后再设法解决木柴的问题吧。昨天一昼夜,我把你的柴火和老头儿的泥炭都烧完了。房子潮得厉害,墙壁都在冒水,还没完全烘干呢。这屋子像马厩似的,臭死人了,利列瑟杜弗打扫过了屋子,我烧了些松子。”
朗森狄尼叫道:“我的天!想他的女儿却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
“要是他要喝水就给他喝这个,”医学生指着一只大白壶说,“如果他呻吟,肚子又热又硬,你就叫克利斯朵大帮着给他来一下……你知道的。如果他稀里糊涂兴奋得不停地说话,由他去好了。那倒不是坏现象,但你得让利列瑟杜弗到医院来。我们的医生,我的同事,或是我,会来给他做一次针灸。今天早上你睡觉的时候,我们进行过一次会诊,来的有迦尔博士的一位学生、圣父医院的主任医师和我们的主任医师。他们觉得有些症状很奇怪,要密切注意病势的发展,可以把科学上的几个要点弄清楚。一位说,血浆的压力如果是特意加在某个器官上,会出现一些特殊的现象。所以老头一说话,你要留心听着,看是哪类的情况,是记忆方面的,智力方面的,还是判断方面的。看他注意物质的还是情感的事,是否算计,是否回忆过去。总之,你尽量准确详尽地把情况报告给我们。病势也许突然就急速恶化了,他会这样昏迷着死去。这类病很奇怪,倘若在这个地方爆发,”彼昂逊指了指病人的后脑,“可能有些特殊的病状:头脑某几个部分会恢复功能,暂时死不了。血浆能从脑里倒回,以后再往哪走,只有解剖尸体才会知道。残废院内有位痴呆的老人,充血跟着脊椎骨流;人痛苦不堪,却还活着。”
高老头忽然认出了奥耶那,说:
“她们玩得高兴吗?”
“哦!他只想着他的女儿,”彼昂逊说,“昨夜他老是说,我听了上百次了:她们在跳舞呢!她有了跳舞的裙子。——他呼唤她们的名字。那声音真是催人泪下!他喊:但斐纳!我的小但斐纳!娜齐!真的!简直叫人痛哭流涕。”
“但斐纳,”老人接着说,“她在这儿,是吗?我知道的。”
他的眼睛突然盯住墙壁和门,骨碌骨碌转。
“我下去叫西尔韦准备芥子膏药,”彼昂逊说,“这是给他上药的好机会。”
朗森狄尼坐到床脚下,独自陪伴着高老头,凝视着这张面孔,感到又可怕又痛苦。
“德,鲍赛昂夫人躲到乡下去了,这一位又要死了,”他心想,“高尚的灵魂在这个世上总不长久。真的,伟大的感情怎么能跟一个猥琐、狭小、浅薄的社会融合呢?”
他想起那个盛会的情景,同眼前病人垂死的情景作着对比。彼昂逊突然跑进来叫道:“喂,奥耶那,我刚才见到我们的主任医师,就又赶回来了!如果他忽然清醒,说起话来,你就把他放倒在一长条芥子膏药上,让芥末把颈窝到腰下面一齐裹住,再叫人通知我们。”
“亲爱的彼昂逊!”奥耶那说。
“哦!这也是为了科学。”他的热心像刚改变宗教信仰的教徒。
奥耶那说:“看来唯有我是出于感情才来照顾他的。”
彼昂逊听了并不生气,只说:“你如果看到我早上忙碌的样子,就不会这样说了。告诉你,朋友,医生开业后就眼里只有疾病,我同时还看得见病人呢。”
他走了,奥耶那单独陪着病人,只怕老人的病又要发作了。不一会儿果然高潮来了。
“啊!是你,亲爱的孩子。”高老头认出了奥耶那。
“你感觉好点了吗?”大学生抓着他的手问。
“好一些了。刚才我的头好像被钳子紧紧夹住了,现在松一点儿了。你见到我的女儿了吗?她们马上要来了,一知道我有病,就会马上赶来的。从前在于西安街,她们总服侍我!天哪!我可真想把屋子收拾干净,迎接她们。有位年轻人把我的泥炭都烧完了。”
奥耶那说:“我听见利列瑟杜弗的声音,他给你搬木柴来了,就是那位年轻人送给你的。”
“好吧!但我拿什么付账呢?我一点儿钱都没有了,孩子。我把一切都献出来了,一切。我成叫花子了。不过那件金线衫漂亮吗?(啊呀!我痛!)谢谢你,利列瑟杜弗。上帝会报答你的,孩子,我啊,我什么都没有了!”
奥耶那贴着男佣人的耳边小声说:“我会付钱给你和西尔韦的。”
“利列瑟杜弗,我两个女儿是不是告诉你快来了吗?你再去一次,我给你五法郎。对她们说我快不行了,临死之前还想拥抱她们,再看一眼她们。你去这样说吧,可是不要吓着她们。”
利列瑟杜弗看到奥耶那对他递了个眼色,就动身了。
“她们要来了,”老人又说,“我很了解她们。好但斐纳,我死了,她会很悲痛的呀!还有娜齐也是的。我不想死,不想让她们哭。我的好奥耶那,死,死了就从此看不见她们了。在那个世界里,我会闷得发慌哩。看不见我的孩子,做父亲的就等于入了地狱;从她们出嫁以后,我就饱尝着这种滋味。我的天堂在于西安街。嗳!喂,如果我进了天堂,我的灵魂还能追随她们吗?听说有这回事,是真的吗?我眼前清晰地浮现她们在于西安街的样子。她们早上下楼,说:‘爸爸,你早!’我叫她们坐到我的膝上,用各种花样逗她们玩儿,同她们淘气。她们也跟我亲热一阵。我们每天一起吃中饭,一起吃晚饭,总之,那时我是父亲,看见孩子着实的高兴。在于西安街,她们不顶撞我,一片天真纯洁,她们很爱我。天哪!她们为什么要长大呢?(哎呀!我痛啊,头里在抽!)啊!啊!对不起。孩子们!我痛得要命;不然,我不会叫的,你们已经使我不惧怕痛苦了。上帝呀!只要我能握住她们的手,我就不觉得痛啦。你觉得她们会来吗?利列瑟杜弗是个笨蛋!我应该亲自找她们。他倒有福气看到她们。昨天你去了舞会,告诉我呀,她们怎么样?她们肯定不知道我病了,是不是?否则她们就不会去跳舞了,可怜的孩子们!噢!我再也不要生病了。她们还不能没有我呢。她们的财产受到威胁,又落在不成器的丈夫手里!给我治好呀,治好呀!(噢!痛死我了!哟!哟!哟!)你瞧,一定要把我治好,她们需要钱,我知道到哪儿去挣。我要到奥特赛去做淀粉生意。我可精明着呢,能赚他几百万。(哦呀!我痛死了!)”
高里奥无法说下去了,像聚集全身的精力忍受着痛苦的煎熬。
“她们要在我身边,我就不会在叫苦了,还有什么苦好叫呢?”
他昏昏沉沉睡了很久。利列瑟杜弗回来了,朗森狄尼以为高老头睡熟了,就让佣人把此行的经过先告诉他。
“先生,我先上伯爵夫人家,可没法跟她说话,她和丈夫有要紧事儿。我一再地请求,德·雷斯多先生亲自出来对我说:‘高里奥先生快死了是不是?哎,最好不过了。我现在有事,让夫人待在家里。事情完了,她会去的。’——他好像怒气未消,这位先生。我正想出来,夫人从一扇我没注意的门里走到穿堂,对我说:‘利列瑟杜弗,你转告我的父亲,我和丈夫正商量大事,不能来。是关系着我孩子们生死的问题。等事情一完,我就去看他。’——至于男爵夫人呢,又是另外一回事儿!我没看到她,不能跟她说话。仆人说:“啊!夫人今天早上五点一刻才从舞会回来,如果中午以前叫醒她,一定会挨骂的。等会儿她打铃叫我,我会转告她,说她父亲的病更重了。‘报告一件坏消息,再迟也不会嫌太晚的。’——我再三请求也没用。哎,对呀,我也请求见男爵,可他出门了。”
“一位也不来,”朗森狄尼叫道,“我会写信给她们。”
“没一个肯来,”老人猛然坐起来接着说,“她们有事,她们在睡觉,她们不会来的。我早想到了。直到临死才知道女儿是什么东西!唉!朋友,你不要结婚,不要生孩子!你给他们生命,他们却让你死。你把他们带到世上来,他们把你从世上赶出去。她们不会来的!十年前就知道了。我心里常常这么想,但是不敢相信。”
他每只眼里涌出一颗眼泪,滚到鲜红的眼皮边上,掉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