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那这是第一次听见小姐开玩笑,禁不住哈哈大笑,照她的吩咐去办了。正当欧也妮和她的母亲想方设法,把葛朗台指定给侄儿住的那间卧房,收拾得尽可能漂亮的时候,休昂已成为德·戈朗森太太大献殷勤、百般调侃的目标。
“你真有勇气,先生,”她说,“居然舍弃京城里的快乐生活,到梭密来过冬。不过,如果你不觉得我很难以相处的话,我倒愿意给你推荐个消磨时光的好地方。”
接着她向休昂抛去一个十足的外省式的媚眼。在内地,女人们习惯于过分矜持,过分严谨,反而使她们的眼光中流露着一种僧侣所特有的过分正经的神气。因为在僧侣们看来,只要是娱乐就都如同偷盗或罪过一般。休昂在这间客厅里感到很不舒畅。他本以为伯父住的是宽敞的庄园,过的是豪华的生活,但这间客厅离他的想象实在是天壤之别。待他仔细观察过德·戈朗森太太之后,感到她还稍微有些巴黎妇女的气息。德·戈朗森太太的话里有一种调情的味道,他便客气地同她接上话茬,自然而然地攀谈起来。说着说着戈朗森太太便压低了声音,以便声音同她交谈的内容协调一致。她和休昂都需要密谈一下。所以,在调情闲扯和正经交谈了一番之后,能干的内地太太趁别人专注地谈论,目前梭密人最关心的酒市行情的时候,确认别人不会听到她的谈话,便窃窃私语对休昂说道:
“先生,如果你赏光来我家,我丈夫一定跟我一样欢迎。梭密城里只有在我家里,才能遇到商界巨头和贵族子弟。商界和贵族圈子我们都有交往,他们也只肯在我们家会面,因为玩得开心。我不谦虚地说一句:我丈夫在商界和贵族圈子里都受到尊重。所以,我们一定能让你在梭密小住期间过得很愉快。如果你成天呆在葛朗台先生家里,哎唷,那该多无聊啊!你的伯父是个守财奴,一心只在乎他的葡萄秧;你的伯母是个没有头脑的老太婆,除了上帝什么事儿都不明白;再说你的堂姐是个小傻丫头,没受过教育,愚蠢得很,也没什么陪嫁,整天在家缝缝补补。”
“这个女人还行。”休昂这样想着,就跟德·戈朗森太太装模作样地应酬起来。
“我看,太太哎,你要独霸这位先生了!”又高又胖的银行家笑着说道。
公证人和庭长听到这句调侃,也凑乐子说了几句有点刻薄的俏皮话。只有神甫神情狡猾地看着他们,捏了一撮鼻烟,又把烟壶推让给在座的各位,说了句概括大家想法的话:
“除了德·戈朗森太太,谁有能耐在梭密给这位先生当向导呢?”“啊!瞧你这话说的,神甫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德·戈朗森先生问。
“先生,我这话对你,对你的太太,对梭密城以及对这位先生都是一片好意。”狡猾的老头说完后,回头看了休昂一眼。
柯利逊神甫假装没有注意休昂和德·戈朗森太太在说悄悄话,其实早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先生,”阿道尔夫终于装做很随意的态度,对休昂说,“不知道你还记得我吗?在涅切戈男爵家的一次舞会上,我曾有幸和你见过面……“啊,没错,先生,没错。”休昂回答。他很诧异地感到每个人都在讨好他。
“这位先生是你的儿子吗?”他问德·戈朗森太太。
神甫神情诡秘地看着她。
“是的,先生,”她说。
“在巴黎时,你还很年轻吧?”休昂问阿道尔夫。
“有什么办法,先生,”神甫说,“他们断了奶,我们就得打发他们进城看花花世界了。”
德·戈朗森太太意味深长地望着神甫,像是在询问他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神甫接着说:
“只有到内地来,才能碰到像德·戈朗森太太那样三十好几的女子,儿子都快从大学法律系毕业了,依旧像花儿一样地娇嫩。夫人,当年你的舞姿使你名震一方,引得大家翘首以待的情景,我至今仍历历在目,”神甫转身对他的女对头说,“你名噪一时的盛况如在眼前……”
“哼,这个老糊涂!”德·戈朗森太太想道,“难道他已猜出了我的心思?”
“看来我在梭密准会大出风头的。”休昂一边解开上衣纽扣,一边想着。他把手伸进背心口袋,极力模仿特雷塑的拜伦的那种气派。
葛朗台老爹不招呼大家,或者应该说,他全神贯注看信的样子,逃不过公证人和庭长的眼睛,他们从老头儿脸部细微的表情变化中,努力琢磨信的内容,恰好这时烛光把他的面孔照得格外清晰。看老头儿的神色,已打破平常的镇静。像下面这样一封悲伤的信,他看的时候会是怎样的神情,谁都可以想到:
“哥哥,我们相别已快有23年了。最后一次见面是你来祝贺我的新婚,之后我们高高兴兴地分手。当然,我那时根本没料到,会有一天要靠你来独立支撑家业。为了家业的兴旺,你曾乐此不疲。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不在人世。以我过去的地位,我不愿在破产的羞辱下仍然苟且偷生。我曾在深渊的边缘挣扎到最后,希望还能挽回局面。我的经纪人洛甘和公证人苏歇同时破产,把我的退路彻底截断,使我一无所有。我欠了400万法郎的债务,但只还得了100万。库存的酒正遇上市价下跌,因为今年你们的收成颇好。三天之后,巴黎将人人臭骂:“葛朗台先生原来是个骗子!”我一生清白,却落得声名狼藉的下场。我害了亲生的儿子,玷污了他的姓氏,又占用了他母亲的那份财产。至今他还不知道。我疼爱这孩子,我们分手时恋恋不舍。幸好他不知道内情,这次诀别是我最后一次释放热情。将来他会咒骂我吗?哥哥,我的哥哥,儿女的诅咒是最恐怖的;他们能求得我们宽恕,我们却无法避免他们的诅咒。葛朗台,你是我的哥哥,你应该保护我:你要阻止休昂对着我的坟墓发泄刻薄尖酸的咒语!哥哥,即使我真的用血泪书写这封绝笔信,我在这封信中也不会倾注更多的痛苦;因为我可以清苦,可以流血,可以死,也不会比此刻更痛苦。我如今只感到痛苦,而且明知道快死了,却流不出一滴眼泪。你现在是休昂父亲了!他母亲方面没有任何亲人,你知道原因。当初我为什么屈服社会的偏见呢?我为什么要顺从爱情的指引呢?我干吗要娶一个贵族的私生女为妻呢?休昂无家可归了。可怜的孩子啊!听我说,葛朗台,我不是为我自己来向你求助,况且你的家产可能不够应付300万法郎的债务;我乞求你是为了我们的儿子!你知道,我的哥哥,我合上双手求天保佑的时候,想到了你。在闭上眼睛之前,我把儿子信托给你。总之,想到你将成为他的父亲,我面对枪口也能放心了。休昂很爱我,我对他也很疼爱,从来没有让他不高兴过,他不会诅咒我的。而且,你看看吧,他性情温顺,像他母亲,他不会使你失望的。可怜的孩子!他习惯了奢侈的生活,你我小时候吃不饱穿不暖的苦处,他根本没尝过……如今他一无所有,孤苦零丁。是的,他的朋友都会疏远他,而他的羞辱是我造成的。啊!我恨不能一拳把他送到他母亲的身边。我疯了!说正经事:我命苦,他也命苦。我把他送到你身边,由你找个适当的机会,把我的死讯和他面临的命运告诉他。我求求你做他的父亲,不要突然使他脱离悠闲的生活,不然他会活不下去的,我跪下来求他放弃他母亲的遗产,不要以债权人的身份反对我。不过我这种哀求完全多余,他很傲气,他一定明白不该同我的债权人站在一起。劝他在有效时期内放弃继承我的遗产,让他知道我给他造成的处境何等艰难。如果他对我的孝心不变,那么替我告诉他,未来并非走投无路。你我当初都是靠劳动摆脱贫穷的,只要肯努力,他也可以挣回被我败光的家产。若他肯听从为父的忠告,为了他我真恨不能从坟墓里爬出来对他说,他该远走高飞,到印度去!大哥,休昂是一个正直勇敢的青年,你给他一批出口货让他经营,他一定会偿清你的另一笔资本,你一定要借给他,葛朗台!否则你会受良心谴责的!啊!如果我的孩子得不到你的帮助和你的怜爱,我就会永远祈求上帝惩罚你的冷酷无情。假如我有办法保留住一点财产,我本应该在他母亲的财产中留一笔钱给他,可是我上个月的支出已经花光了我所有的余款。孩子的前途未卜,我死不瞑目啊!我多么想握住你的手,亲耳听到你的神圣的诺言,来温暖我的胸怀。但是没时间了。正当休昂在赶路的时候,我要把资产负债表写明,我要以商务的规矩证实,证明在我的破产过程中,既无过失又无私欲。这一切都为了休昂。永别了,哥哥。愿你因为接受我托付给你的监护权,善待我的遗孤而得到上帝永远的赐福,我想你定会慷慨接受,愿上帝为此赐福给你。将永远会有一个声音为你祈祷,我们早晚都会去,而我只不过先走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