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发生了什么?易昕觉得那时浑浑噩噩的自己如同提线木偶,任人摆布。合纵连横之计经天纬地,自诩为张仪苏秦之流也未免可笑。
易昕没有这么自负,但他依旧无法忘记,那个雨天,满身狼狈的他,撑着一把本就单薄无力的布伞,被潮湿的雨水沾染了大半身,和着泥泞,生生让无暇的蓝混合了不和谐的音调;丝状的薄发被胶漆般黏着,颓然着,无意散开。他空洞深凹的眼睛,没有挪动半步,只是直直的看着眼前地面,跳动的,流淌的,各种颜色混合的溢彩,模糊而清晰,神秘而直白。凉凉的水气,从面前袭来,从身侧拂乱发梢,从脚下浸染蔓延,头脑的温度渐渐流失,连带着他的最后一丝天真,温存,一并荡然无存。
“我没有亲人。”
“我是你的亲人。”
羊霁的面容逐渐浮现在眼前,慢慢扩张,包围了整个阴郁青空。
“你究竟是要帮我,还是要害我。”
“事到如今,你只能信任我。”
易昕早已做出了选择,再次睁眼,羊霁的幻影已经完全消失,只留下一片雨后的迷蒙。易昕的表情轻蔑无比,轻佻的转身,背对紧闭的府门。身后好像有笑声,好像有唏嘘声,好像有叹息声。只是无论这些声音何种侵袭,易昕的脚步,没有停顿一下。这声音自知失败,便随着易昕的离开渐行渐远。
......
“你们听说了吗?易府被满门抄斩了。”一个相貌相当猥琐的中年男人一边往嘴里夹一块流着汤汁的肥肉,一边咧着嘴笑。
“易府被抄斩,你笑啥?”旁边一桌的青年男子表情戏谑。
“我平生最看不惯这种道貌岸然的人!自己在那玩‘高级游戏’,却装出一副不慕荣利的样子。他的儿子也是,比他爹还厉害!都巴结到当朝太师那里!”
中年男子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也顾不上失态,直接把筷子往桌子上用力一拍,脚跟着用力一顿,得意的扬起头冲四周环顾,连带着一阵狂笑,把全场的气氛弄得无比欢乐。周围的人表情各异,除了少了一样东西。
悲悯。
“额......“中年男子的声音突然停顿下来,反应快的,已然被鲜血溅了一身!人们惊恐的发现,中年男子的喉咙被什么不知名的东西划出了一道长长的伤口,他捂着喉咙,双目圆睁,表情极为狰狞,双手溢满鲜血,然后颓然倒地。
伴随着这声巨响,“杀人了!”周围的人什么都不想,四散奔逃,桌椅被这风暴般的人流冲击而倒,碗碟破碎的声音,有人绊倒的声音,夹杂着,其乐融融的大堂变得一片狼藉,只留下了血腥的气息。
躲在角落的易昕缓缓站起身,冷冷的看着眼前可笑的场景,沉默良久,突然发出一声嗤笑。
“愚蠢,悲哀。”
世人眼中的易昕是一个文弱书生,可以比肩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可没人知道,为了躲避府里其他姨娘孩子的针对,他从小偷偷练习暗器,已经达到了一片叶子可以割喉的地步。易府被灭门,易昕侥幸逃脱,他本来就没想过一个人独活,也从来没有想过结局能如自己所愿。只是,他还要去见一个人。见这个人的路上,碰到了些不和谐的小插曲,相当的不悦耳,最好还是清理掉。
“出来吧。”
易昕用手拍了拍身上衣服的折皱,使它尽量规整,只是这肮脏的腐朽酒肉之气无法去除,令易昕感到不悦。随即,易昕瞬间扯下头上掩人耳目的青帽,摘下泛着银色光泽的面具,眼光移向走廊的尽头。幽暗的深处被少许逃逸的外延光照潜入,浮动着淡淡的浮沉,象征了不可告人的罪恶,向里面无限延申。突兀的白色在光与影之间,勾勒出极为明显的轮廓,而里面的人却好像一点也不着急,不慌不忙的朝栏杆踱步,然后将身体的一半重力全部依靠在栏杆上,也不看易昕,倒是很享受此情此景。
“我曾想过两种死法。第一种,是家族被亲戚和仇敌构陷,我跟着湮灭。第二种,就是像干涸的枯水中的鱼,非要挣扎,然后在痛苦中死去。”易昕自顾自地说话,也没有留意羊霁的表现。
“在我的手里死掉,你更喜欢?看样子,我很荣幸。”羊霁侧过身,想要看看猎物死时的样子。
“虽然我们的认识是利益,我也并非纯白。但,你为何如此年轻就杀人不见血?要论出身,我比你更有理由做出离经叛道的事情。我死前,很好奇这件事。”易昕明白此时羊霁突然出现无非是想看自己可怜的状态,他要克制,克制内心的惊涛骇浪,克制自己想要报复的冲动,克制崩溃大哭的脆弱心灵。或许他一出生,就注定了要承受非人的折磨。
“易兄这么好奇,我就好好给你讲讲,什么是折磨。”羊霁望向天空中层层折叠白云的深处。
“我的母亲,是你的母亲。”羊霁说着,充满仇恨的对着易昕狞笑,也不知道是大仇得报的快感,还是对易昕难得的真情流露的表情感到戏谑。今天的阳光很温和,不让人感到燥热,只是像手抚摸一样,朝着人暴露在外的身体和心灵照射。
惊讶,痛苦,仇恨。
易昕的情绪在那一刻被碎裂成了好几片,然后跌落在地上,砰的一声,又被肢解,成为细碎的残渣。他终于忍不住,抱头痛哭。
“原来,错的人,是我。”他带着哭腔,无限的重复“我错了”三个字,沉浸在回忆中,无法自拔。
羊霁大步流星的冲到易昕面前,用力扯易昕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又掐住他的脖子,将眼睛对在易昕不到半指处:“你别给我装可怜。就因为你的存在,你的母亲失去了贞洁,被你父亲厌弃!就因为你的存在,你的父亲不得不在世人面前装好人,为了光明正大的把爵位传给庶子,只能勾结朝臣!就因为你的存在,你的父亲罪名加重,还要连累妻儿老小!就因为你的存在,我才变得不伦不类,我没有父亲,没有母亲,迫不得已变成今天这副模样!”
羊霁发泄完,松开了掐住易昕脖子的手,易昕难受的呛声,让羊霁满意的后退几步,继而恢复了往常的语调:“如果你继续拖延下去,官兵来了,你的死可就相当狼狈了。”
易昕不愿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甘心,只是带着微笑,看着羊霁:“你以为,我怕死吗?”随后将桌上的酒一饮而尽。
“味道真好。”
易昕的嘴角挂着幸福的笑容。
“解脱了。”
淡粉色的唇部弯弯的像月亮,却紧接着滴落刺目的鲜红,是生命的流逝,无情而冷血。
“闭眼吧,世界没什么好看的。”
单调的白色被无尽的黑暗填充,然后知觉什么的,也开始变得模糊。
“我想我可能是死了吧,之后发生什么,我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