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信前台小姐姐刚走出小会议室，立即被几位小姐妹拉了过去，给她看网上关于医腾的文章。前台这时才知道，原来医腾不是搞网上高利贷的，而是一家拿病人资料坑蒙拐骗的皮包公司。
在她看来，不管是做高利贷还是倒卖病人信息，反正医腾这家小公司就是坏。
中午，苏丽去茶水间泡茶——所谓茶水间，就是在靠窗户的地方，用玻璃隔出了一小块空间而已。
她看见茶水间里有好几位女孩，正苦口婆心地劝说赵磊离开医腾。
“赵磊，你说你一个IT硕士，去哪儿找不到实习机会？非要在那种坑蒙拐骗的公司待着，你不怕影响以后就业吗？”
“赵磊，我给你介绍女朋友，她家是开公司的。”
赵磊笑道：“各位美女饶了我吧！毕业后我不想留上海，打算回老家工作，可别浪费人家女孩子青春了。”
博信的女客服们哄笑，嘻嘻哈哈地在赵磊身上戳来戳去，赵磊夹着腋窝躲闪。
“你家乡在哪里？说不定人家女孩子愿意跟你这种小白脸回去呢？”
“尽找借口，你该不是喜欢男的吧？”
赵磊说不过这群女客服，红着脸逃也似的离开茶水间。博信员工在门口看见苏丽，纷纷不屑地朝她冷哼一声。
赵磊去前台拿外卖——这边离园区食堂很远，医腾也学博信的样儿，把饭贴直接打进员工的工资卡里。
苏丽回到小会议室没看见周博士，便去走廊过道找他。
果然，在走廊尽头，周珂正被另一群博信员工团团围住。她们卖力地给周博士做思想工作，苦劝他离开医腾。
周珂对医腾的业务比较了解，又是通过导师和江一霆直接聊过，对医腾比较认可。只见他一板一眼地指责道：“大家在一起工作，你们这样背后说医腾坏话不太好吧？”
众人“啧”了一声，好像看见了那个拖着长辫，穿着破长褂，能把茴香豆的“茴”字写出四种花样来的孔乙己。
“被人骗了还帮着数钱，我看你真是读书读傻了哦。”
周珂最不喜欢别人说他读书读傻了，生气地反问道：“你聪明，来来来！你把这个常识给大家解释解释——为何随机森林通常比决策树Bagging集成的训练速度更快？”
周珂用手指着刚才说他“读书读傻了”的那位女孩，然后摊平手掌在众人面前划了一下，很绅士地摆了个“请”的姿势。
众女孩瞠目结舌，愣在原地。
这又是森林，又是树的，怎么放在一块让她们听得云里雾里的？
还常识？！
我看你脑子进水了吧？
一群初高中毕业的女孩子“哄”的一声炸开了，我们好心劝你脱离苦海，你却在我们面前摆文邹邹的酸腐臭架子！
我呸！
“好心竟被你当成了驴肝肺！”
“也请周博士来解释解释，斩男色是什么颜色？”
“哈哈哈——！”女孩子哄笑，纷纷抛出了杀手锏——
“YSL中文名叫什么？”
“科颜氏金盏花水和宜致蜗牛原液精制水是干什么用的？”
“被称为中国版《基督山伯爵》的古装电视剧叫什么？”
“……”
女孩们正在得意，满以为站在她们面前的书呆子会举手投降，没想到他不仅没有被吓退，反而特平静特认真地问道：“唉，你们自己好好看看，在你们中间有没有35岁以上的员工？”
女孩子们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周博士怎么突然说到35岁以上的员工？不是要解释这个森林那个树么？咱们还没分出胜负来呢！
这书呆子在搞什么鬼？
见女孩子们甚是疑惑，周博士露齿而笑，并不回答她们的问题，而是特平静特认真地劝道：“你说你们年纪轻轻地不好好读书，整天只知道关注那些吃喝玩乐的事，你们是打算要做一辈子客服么？可问题是你们能做一辈子客服么？既然你们中间没有35岁以上的客服，说明企业在招聘客服时更倾向于招20多岁的小姑娘。那么问题来了，你们35岁以后怎么办？到时候拿什么去支撑你们的吃喝玩乐？嗯——？美女们，你们有没有想过这个棘手的问题呢？”
众客服一脸诧异，不要说35岁以后的事，作为月光族，她们连下个月的事都不想考虑。她们只关心眼前快不快乐？最多提醒一下自己下个月房租不能断供，当然就算断供了，不还有男朋友，还有父母给钱嘛。
周珂见她们脸上神情复杂，感觉自己一语喊醒了梦中人，甚是高兴，便得意洋洋地给她们指了条明路：“别说周大哥没提醒你们啊，我们学校有很多辅导班，可以帮助你们提高文化修养。你们只要好好读书，以后要考个专升本、硕士什么的，绝对没问题！你们可以考虑考虑，听说报名人多，学费还有一定优惠，类似于你们博信搞的团购优惠券。”
“我……”
“我们……”
“你……我们……”
女孩们气得语无伦次，只得无可奈地跺脚，纷纷尖着嗓子责骂“我呸”、“讨厌的书呆子”、“我看你要注孤生”……纷纷气呼呼地转身离开。
游戏不好玩？电视不好看？酒吧没乐子？短视频不搞笑？逛街不能消磨时间？美食不开胃？我们都已经潇洒了很多年，过惯了自由自在的生活，这要得多想不开，才会重返校园去读那枯燥无聊书？
真是书呆子，我呸！
苏丽暗暗对周珂竖大拇指。
见博信的员工往自己这边走来，苏丽急忙闪身回到小会议室。
本来网上对医腾的谣言让她很不开心，但周珂和赵磊刚才的表现，尤其是周博士对医腾的维护，以及对博信一众谣言“帮凶”的讽刺挖苦，让苏丽大呼过瘾。
太爽了。
苏丽知道周珂没女朋友，而他的性格和朱飞飞有点像，两人都挺单纯，便寻思着是不是可以撮合他俩？
明天国庆长假，要不大家聚在一起吃个便饭？
周珂也很快回到小会议室，和苏丽、赵磊一起吃午饭。
苏丽便提出大家国庆节聚一聚，周珂和赵磊都很高兴地答应了，聚餐的事就这么定了。
下班前周珂把检索到的信息发送给苏丽，抄送江一霆。
周珂和赵磊走后，苏丽留在小会议室审核他俩的工作，审核完毕后，她把赵磊和自己开发的APP代码合并后统一发给江一霆。
从周博士搜索的信息看，国内暂时还没有人在“AI+医学影像”这个领域发布研究成果，但国外顶级学府有几名博士后在这个领域发表了几篇文章，其中两名还是中国人。
为了方便领导阅读，周博士把这些外文资料全都翻译成了中文，还在译文前面写了个概述，同时还提出了若干问题和建议。
看了周博士的文献检索后，苏丽感到既高兴又紧张。
让她高兴的是，竟然还真有人在这个领域搞研究，而且这几位顶级学府博士后的研究思路和江一霆不谋而合，这也进一步说明他给医腾做的这个转型，不仅没有错，甚至还有很高的前瞻性和商业价值。让她紧张的是，以医腾目前的人力和财力状况，什么时候才能研发成功啊？
兵贵神速。
苏丽恨不得把1个小时当5个小时甚至10个小时用，争分夺秒地学习，尽快熟练掌握人工智能算法，同时还要大致了解一些医学知识。
越快掌握上述知识，就能越早投入到智能软件的研发工作中，这样医腾就能尽快进入那个诱人的千亿万亿级的海内外市场。
周博士检索的学术信息，对苏丽来说还有另外一层意思，那就是，这些顶级机构的研究证明了，她现在从事的工作不是“海市蜃楼”，她每天都在脚踏实地地工作，而不是虚无缥缈地幻想。
苏丽记下博士后的名字和论文标题，打算今晚好好跟温少勋聊一聊，希望他不要总是对她的选择感到悲观失望。
苏丽希望男友能够支持自己。
自从她把买房的钱投进医腾后，温少勋对她和他们的感情冷淡了很多，总是说每天都要加班工作忙，没时间来看她陪她，苏丽知道这些都是借口。
去年她失业那两个多月，温少勋也经常加班，但每天都会开车来她宿舍陪她，陪她聊聊天，陪她看电视，陪她喝茶吃零食……第二天早上天未亮再开车穿越大半个上海赶回去上班。后来，还是苏丽心疼他，担心他太辛苦，强行撵他回自己宿舍，那时候少勋可从来都不会说工作忙没时间陪她。
苏丽知道，温少勋心里不痛快的主要原因，在于大家明明说好国庆节买房结婚的，是她失言退出，把准备买房的钱拿去创业了。如果她不失言，就算签订协议的那套房子买不起，他们可以在偏远一点的地方买套老房子。现在不出手买房，如果楼市暴涨行情继续下去的话，以后像他们这样的小老百姓只怕连远郊“老破小”都买不起了。眼睁睁地错过了这一波买房时机，温少勋能不生气吗？
如果她没有投资创业，她和温少勋明天国庆节就该结婚，就该在属于自己的房子里过小日子了，说不定她很快就会怀孕生子。
像吕姗姗一样，腹部隆起，走路摇摇摆摆，像只小肥鸭。
不过，她选择投资创业也没走错，不是吗？如果医腾创业成功的话，对苏丽来说，不要说买远郊“老破小”，就是在静安区买个花园洋房，也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她对自己的判断有信心，她也希望少勋对她和他们的未来有信心。
想到这，苏丽心里涌起一股别样的幸福，立即拿起手机给男友发了条短信：“少勋哥哥，今天几点下班？”
她今晚一定要让男友回心转意，一定要和他和好如初。
苏丽又默默地复述了好几遍博士后的研究成果，这可是她说服男友的有力“武器”啊。
很快温少勋电话打了过来，问她在哪里，他开车过来接她一起吃晚饭。
两人好久没在一起吃饭了，苏丽有点小小的激动，好像异地恋的情侣要重聚一般，她对见温少勋有种难以抑制的喜悦。
苏丽把见面地点约在宿舍，她想吃饭前先回家换套漂亮的衣服，再稍微化个妆，至少也要抹点口红，再用点粉底霜啊润肤露什么的，最后还要记得在脖子和手腕处喷点香水。
香水要用过生日时阿惠送的那款花漾，前味是西西里柑橘和橙花油，中味是牡丹和玫瑰花香，后调是广藿香和白麝香，她特别喜欢。
还有，还有，一定要戴上温少勋送的那条小葫芦铂金项链！
结果——
苏丽收拾好桌上的电脑和资料，走出办公大楼时，发现温少勋已经在楼下门口等她了。
她现在的办公地点，正好在温少勋公司和她宿舍之间。
苏丽急忙整理了一下头发和套裙，兴奋地奔过去扑进温少勋怀里撒娇。
“丽丽别这样，”温少勋轻轻推开苏丽，视线从她身上移开看向保安室，小声提醒道，“有人。”
苏丽嘟嘴抱怨道：“保安大叔又不是没年轻过，他不会笑话我们的。”
温少勋先带苏丽去饭庄吃海鲜大餐，又带她去静街散步。他在街边买了两个麻辣香串串，两人边吃边聊，谈笑风生。
苏丽在高高的花坛边缘走，温少勋两眼紧紧看着她，张开双臂准备接住随时都有可能会掉下来的女友。
温少勋急道：“丽丽快下来，太危险了！”
苏丽咯咯直笑：“不，这样好玩。”
等苏丽走到地势较矮一点的地段时，温少勋强行将她抱了下来。
苏丽顺手紧紧抱着温少勋不放，在他怀里蹭来蹭去，撒娇道：“不管丽丽遇到什么危险，都有少勋哥哥陪，丽丽一点都不怕。”
温少勋弯腰拉了一下苏丽的套裙，关切道：“明天就国庆节了，晚上气温低风又大，你怎么还穿短裙啊？万一得了风湿关节炎怎么办？不好好保暖，当心老了膝盖疼，把一双漂亮的腿变成老寒腿。”
说到“国庆节”时，温少勋神色微变。
听见男友关心自己，苏丽心里暖暖的，笑着怼道：“你老人家看看街上，哪个年轻女孩不穿裙子？大家都要得老寒腿吗？”
温少勋拉着苏丽的手往停车场走，催促道：“走吧，回去了。”
“嗯。”苏丽乖乖答道，任由温少勋牵着自己的手。
回到宿舍，朱飞飞还没回来，苏丽前几天听她说过要和粉丝见面。
温少勋陪苏丽看国庆晚会。
苏丽倒了两杯热牛奶，坐到温少勋身边，认真告诉他“AI+影像医疗”领域国际顶级学府博士后的研究成果。
苏丽自信满满道：“你看，我们医腾找的研发方向没有错！我们用AI技术改造传统行业，医腾的前途不可限量，我们可是‘钱’程似锦哦，少勋哥哥。”
温少勋一反常态地没有反驳苏丽。
沉默。
苏丽等男友反应，想从根本上解决两人的“心结”，故而静静地看着他，耐心等他说话。
温少勋垂眸看着地板，半晌，拿出手机用手指划了一下屏幕，看了一眼时间后深吸一口气，再沉重地呼出来，最后他终于鼓起勇气看向苏丽说道：“丽丽，我们……我们分手吧。”
苏丽张着嘴，瞪大眼睛，无比震惊地看着温少勋。
这不是她要的答案。
一定是少勋听错了。
苏丽嗓音微微发抖，重新解释道：“我们医腾做的AI医疗软件，目前国内外市场都还没有产品出现，从文献检索情况看，只有很少科学家在这里领域作实验室阶段的研究。我们真的能成功，少勋哥你要相信我，我们一定能买静安区的花园洋房。”
温少勋：“丽丽，我希望你成功，也祝福你，真的。但我……只想平平静静地生活，不奢望大富大贵，只要一套小小的公寓房，我就心满意足了。丽丽，我只是一个平庸的男人，没有什么伟大的追求，只想到了一定年龄就结婚生子，一家人平平淡淡地过日子。我想要的是下班回家能吃一口热饭，有老婆孩子围坐在一起，说说笑笑。父母年纪大了，能够接来上海，或者我和家人能够经常回去看看老人。丽丽，你看，这就是还我想要的生活。”
苏丽拉着温少勋的胳膊，把头点得跟鸡啄米：“好好好，我知道！我们结婚，我陪你一起看望父母，我们以后会有小孩，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有说有笑，你要的生活我们会有的，少勋哥哥。”
眼泪却一颗接一颗滚落下来。
温少勋掰开苏丽紧紧拉着自己的双手，摇头道：“丽丽，你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我们……我们分开，不是因为你创业。我想了很久，我觉得我们不是一路人。我只是个普通平庸的男人，而你，渴望成功，渴望出人头地，渴望过不一样的刺激人生。我们完全不一样，丽丽。”
苏丽愣了，半晌没说话。
温少勋的话，她听懂了，也知道他说得对。她的确看似乖巧，实际上野心勃勃，不怕吃苦，不怕失败，就怕平庸，怕自己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
如果她是一条鱼，那她一定是那条拼了性命也要跳“龙门”的鱼。不管风浪有多大，不管“龙门”有多险，她一定会不停地努力，就算受了伤，也会在养好伤后继续再战，直至成功。如果不成功，也要坚持不懈地努力，至死方休。
听了温少勋分手的话，苏丽的心一点点地凉了，一点点地往下沉。
3年了，一千多过日日夜夜，两人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哪能说分就分？说忘就忘？
他怎么舍得？！
苏丽看着温少勋的脸，那么熟悉的脸，那么熟悉的眉眼，看着看着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
苏丽继续努力想把少勋哥哥拉回来，道：“我们性格迥异，现在不是流行反差萌吗？就像我们的身高一样啊。”
温少勋终于把视线从地板移到苏丽脸上，有一种想替她擦掉眼泪的冲动，但他还是忍住了，眼神和语气略微坚定地说道：“丽丽，对不起，大家说的两人结婚最好有点反差，是指性格，一个脾气急点，另一个温顺点，生活在一起形成性格互补。丽丽，我们不一样，我们是对生活的理解完全不一样，这不是反差萌，这是折磨。”
不等苏丽说话，温少勋接着说道：“春节一过我就28岁了，你也知道我父母催婚催得厉害，中学同学除了我以外，其他人全都结婚生子了，有些同学连2胎都生好了。你看，我父母年纪大了，我妈身体不是很好，他们催我早点结婚，想早点抱孙子——这些你都是知道的，我……”
“少勋，那我们马上结婚，明天就去领证，好不好？”
“丽丽，你总是活在自己的理想世界里。结婚？房子在哪？生了孩子你要给他吃劣质奶粉，让可怜的宝宝变成大头娃娃吗？一个家庭四个老人，四个老人！要是老人生了病怎么办？看着他们痛苦挣扎无能为力，还是去卖血？！”
沉默。
温少勋降低音量，语气愈加坚定：“对不起丽丽，我养不起你了，我们分手吧，这对你我都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我没有办法支持你创业，我知道你不甘平凡，但我真的没办法支持你，我们……分手吧。”
苏丽泪如雨下。
他说，我养不起你了。
苏丽哽咽道：“丽丽吃得不多，粗茶淡饭就好，衣服普普通通干干净净就行了，丽丽从来不买名牌鞋子名牌包包，以后也不会再买化妆品了，丽丽很好养的呀少勋哥哥，丽丽还会自己赚钱呢！丽丽会赚很多很多钱。我们会有房子，会常常回去看爸妈，会过上你想要的生活，少勋哥哥不要分手，好不好？”
温少勋：“如果让你放弃创业，你愿意吗？你会快乐吗？”
苏丽停止哭泣。
沉默。
温少勋起身，下颌紧绷，看了苏丽几秒，说了句“保重”后，毅然转身往门外走。
苏丽绝望了，猛地冲过去尖叫道：“你早就想分手了是吧？你是不是爱上了别的女人？今天故意说这些，想让我把位置让出来是不是？！3年了，这3年里你怎么就没说我们不一样，为什么现在来说？！国庆节我们本来要结婚的！你是不是爱上别的女人了？！”
苏丽抡起拳头拼命捶打温少勋，一句又一句地重复问他“是不是爱上别的女人了”。
温少勋咬紧下颌，一动不动地任凭苏丽捶打。
苏丽打累了，一屁股坐到冰冷的地板上，温少勋弯腰把她抱起来放到沙发上，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出了门。
全程没再说一句话。
“咔哒”一声，门阖上了。
苏丽一头倒在沙发上，感觉整个世界都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