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平静的表情,在看见她的时候,有一瞬间的龟裂。阳光从他眼里一闪而过。然后他又恢复了平静,甚至,平静得有些冷漠。
他疏离地看着蓝一心,不发一言。
人,倒是站住了。
他墨黑的瞳孔,凝视着眼前的人,那个因为突然快速地奔跑而脸色发红头发凌乱的女子。
“林晖!你手怎么了?”她先是发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
“你说话啊?你哑巴啦?”蓝一心深呼吸几次,顺了顺气,直着身子站了起来。但是,还是要微微仰头,才能看清楚他的脸庞。
五官清俊,还是原来的容颜,只是皮肤,泛着一层不正常的暗红。
他还在做电焊,皮肤已经被灼伤了,而且眼睛里面,也爬上了鲜红的血丝。
再做下去,他可能真的离毁容不远了。
蓝一心再次想到了三万块的事情,心里不由得一痛,像是被蜜蜂蛰了一下。
这段时间,他都没有来找她。虽然她是拉黑了他的电话,但是他知道她工作的地方,知道她下班的时间,也知道她的家在哪儿,他怎么就不找她呢?他这么辛苦的工作,三万块钱,也是来之不易吧?为什么不问她要呢?
还有,他现在吊着的这条右臂,是怎么回事?
蓝一心的目光,顺着他的脸庞下滑,最终停留在他的受伤的手臂上。
“怎么回事?怎么受伤了?”她问。
“没事。”他终于是开口了。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不带任何的感情色彩。
蓝一心的呼吸一滞,重新抬头去看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很好看,瞳仁黑亮,似有流光,幽深幽深的。但是他的脸面,却是僵硬的,冰冷的,像是覆了一层寒冰一样,就这样的初夏暖阳,也不能消融。
蓝一心心里一疙瘩,不由得想起春节之前,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她说的那些无情的话语,还有从那以后,她就一直拉黑他的电话。想起这些,她就有些心虚了。
不知不觉,竟然过去几个月了啊!这都冬去春来了,啊!不!是已经夏来了!
又想起那三万块的事情。蓝一心鼓足勇气,迎视林晖的眼睛,而林晖的眼睛,黑黝黝的,闪着暗光,就像黑洞一样,把蓝一心的灵魂都吸了进去。
“你,春节的时候,你是不是,帮了我弟弟,还替他还了三万块赌债?”蓝一心一鼓作气地,把话说了出来。
“是。”平静的语气。
蓝一心看着他的眼睛,想要从他那夜空一般的眼眸里看出一点什么情绪来。然而,她什么也看不到。
夜空,美丽,然而深邃,而且遥不可及。
“你为什么要帮他?”
“碰巧遇见。”
“碰巧遇见?”蓝一心提高了音量。
虽然这是医院的大门口外面的空地,人来车往,十分繁忙,但是谁也没有那个空闲的时间和闲适的心情去理会他们。毕竟进出这里的,不是病人,就是病人家属,基本上都是忧心忡忡又急急匆匆的。
“你是不是一直都有和那些人来往?”
林晖沉默。
蓝一心发现,这次的遇见,跟以往的每一次相见都不同了。林晖,前所未有的沉默,也前所未有的冷漠,仿佛有一个词语,横亘在了他们的中间,这个词语,叫做“陌生”。
一年以前,当他刚刚从远方回来,他们第一次相见,他对蓝一心说的是:“蓝一心,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妻子了!”
可是过了一年,他们再见,却已经情同陌路了。
是什么,改变了一切?
是时间吗?他们书信交往七年,所有的真情,竟然抵不过一年的现实生活中的相处吗?啊!不是!他们真正相处的时间,不足半年,而已!所以,现实,真的是这么的残酷吗?
当无所不谈的两个人,从拿起笔来,就写个不停,拿起话筒,就说个不停,到现在,变成了相对两无言,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呢?
酸?心酸吗?蓝一心问自己。
她觉得自己,已经不能呼吸了。
当两个曾经相爱的人——也许是相爱吧?应该是相爱吧?当两个曾经相爱的人,面对面地站在一起,两两相望,却再也没有语言,再也没有温度,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似有冰山,在他们的中间,慢慢耸起。
蓝一心明明看见林晖就在她的前面,可是,她却好像,已经看不见他了。
莫名的心慌,在蓝一心的胸腔里面升腾,扑腾。
蓝一心一个着急,竟然神差鬼使地伸出手,去拉林晖没有受伤的左臂。
“林晖?”蓝一心急忙的叫了一声,唯恐面前的这个人就是一个假象,她要赶紧的叫他一声,确认他是否真实存在。
林晖低头,看蓝一心握着他左臂的手。她的手微微地颤抖着。
“我在。没事。”他说。
他终于说。
蓝一心的眼泪,差点就流出来了。
他们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呢?是她错了吗?不应该太较真吗?
他们也曾经有过,非常美好的时光的。在那些笔墨传情的日子里,她何曾不是泡在蜜罐里一样?在他刚刚回来的那些日子里,她陪着他走遍鼍城的大街小巷,陪着他惆怅地回忆往事,一桩桩一件件,在他娓娓动听的描述里,在他星光一般的眼眸里,她也是曾经沉醉过的吧?
他哪里就像那些人了?
他虽然只在学校读完了初中,还没有领初中毕业证,可是他在那个不可思议的地方,遇见了一个大学教授,在贵人的引导下,他自学完了所有的高中课程,还有大学课程。他跟着的教授是计算机专业的,所以他也学了丰富的计算机知识,一度是那个地方的红人,参与创办内部刊物,并担任主编的。
他当初刚刚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身材挺拔,面容俊秀,一派儒雅,哪里有半点坏人的影子了?
从广州回鼍城这么久,他不是当保安,就是做电焊,现在皮肤都被灼伤了。如果是一个走歪门邪道的人,他会踏踏实实地做这些事情吗?
可是!如果不是!他又是怎么会出现在蓝志强被坑骗的地方的?
还有那三万块钱,他是哪里来的?
她记得她跟他决裂前,他还是一无所有的啊!
钱,对于穷得彻彻底底的穷人来说,那么多的钱,三万块,是从哪里来的呢?
“林晖,你是怎么得来那三万块钱的?”蓝一心问。
林晖顿了片刻,才回答:“我做电焊赚的所有的钱,还问老板预支了一些,还问朋友借了一些。”
“做电焊那么有钱吗?”蓝一心对这些,其实并不了解。
“还好,我承包了一个工地,带着我们村里的几个小伙子一起做。”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弟弟被骗的地方?你怎么知道他出事了?”
“真的是碰巧遇见。我有一个多年前的老友,邀我去他的地盘逛逛叙叙旧,我也不好推辞——碰巧就遇见了,我见过你弟弟,对他有印象。”
“听说你还打一架了?”
“是的。”
“你赢了?”
“我赢了。”
“受伤了?”
“没有。”
“这手是怎么回事?”
“中午的时候,不小心摔的。”
“在工地摔的?”
“是。”
蓝一心说不出话来了。
这是清算吗?
他们之间,是有太多的疑问了吗?
那么,他们现在,算是和好了吗?
她之前那么决绝地,要和他断绝来往,可是这一段时日,她又何曾不是在油锅里面度过的?
整天浑浑噩噩不知所以啊!
毕竟付出过真心!
毕竟是唯一付出过的真心!
想要另付他人,都找不到可以依托的支点。
现在握着他的手臂,感觉到他的脉搏的跳动,她那颗漂浮不定的心,终于似乎慢慢地回落到了胸腔,安放到了一颗心该在的位置了。
“对不起!”蓝一心说,为她之前说的那些侮辱他的狠话,也为她之前对他的不好的联想。
她实在不应该那样的。她本来就知道他的来历,她计较那么多干嘛?如果说他真要往邪道上走,她难道就不能拉他一把吗?竟然还嫌弃他,把他往外面推。这样不是更加的刺激他了吗?
不是她的初心!
她要他好好的!就算他一脚踩歪了,她也要拽他回来!
当初在广州的时候,她不就是因为这样,才叫他回来的吗?
她之前,是在干什么呢?
为什么要计较那些前尘往事?浪子回头金不换,她看着以后,就好了嘛!
为什么,非要剜开人的伤口,看人的伤痛?
不过——
“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
蓝一心想起的是,平安夜那天晚上,与他抱在一起的女人。还有春节初三那天,接听他电话的女声。
林晖却是皱起了眉头,奇怪地望着蓝一心。
迎着林晖这样的目光,蓝一心突然就怂了。她缩了缩脖子,原先想问的话一句也问不出来了。
哪有女孩子,这样问男士的?
正犹豫间,一辆救护车,呼啸着从远处飞来,路上的车辆,纷纷避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