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侧面对着她的,他们在大堂的中央,忘情地拥抱着,看不见蓝一心。但是蓝一心站在风景树的后面,却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个男的,就是林晖。
所以,平安夜,他其实不是自己一个人?
所以,她贸然地跑来找他,其实是多余的?
所以,她上广州去找他,叫他回来,只是一个笑话?
所以,他们那么多年笔友的感情,其实,都是假的?
他,到底,是在骗她吗?
蓝一心,她,到底,是有多傻?
蓝一心转过身子,从酒店的后门走了。
他有一个女朋友。
她知道的。
年初,正月。他们就像所有正常的情侣一样,经常出去吃饭逛街。
那天晚上,林晖约了她在附近一家小饭店吃晚饭。
蓝一心走进小饭店,就看见了林晖坐在一个靠窗的桌子前面。
他身材挺拔,就算是在那里坐着,上半身也是挺的笔直的,所以蓝一心一进来就看见了他,尽管吵吵闹闹的小饭店这个时候人很多。
他半扭着头,眼睛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墙壁上暖黄色的壁灯光,洒落在他的轮廓分明的脸上,从这个角度来看他,愈发觉得他英眉挺鼻,唇线完美。
是的,林晖其实是个很帅气的男子汉。
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与周围吵吵嚷嚷俯身低头进食的人们不是一个世界的。
感觉到蓝一心来了,他才回过头来,冲着蓝一心轻轻的一笑。
“在想什么呢?”蓝一心在林晖对面坐下来,扯下大衣放在一边,就去拿桌面上的餐牌。他还没有点餐,一直在这等着她。
“在看前面那条小街。”林晖朝窗外的一个方向指了指,“我以前就住在那里,刚刚来鼍城的时候。”
“哦。”蓝一心抬头看了看,不过大街那边很多歧路,她也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一条小街。
“我那年十六岁,刚刚从农村出来,就在建设路的五金厂做工,不过做了没有多久,就和带我的师傅闹翻了,他带着几个工人,把我扔进了厂子前面的池塘里,还是大冷天的,差点没有把我冻死。”
“哦?为什么?”蓝一心放下了菜单。
“他怀疑我偷他的钱。其实我没有偷,也许是他记错了,也许是别人偷了,反正我是没有偷的,可是他们都不信我,只是因为我是新来的,是刚刚从农村出来的。”
林晖垂下眼睑,端起桌面的白开水喝了一口。
“后来呢?”
“后来病了一场,又没有钱看医生,差点就死了。病好后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又没有工作,别说住了,连吃饭的钱都没有。”
“……”蓝一心沉默,看着林晖握住水杯的右手。他的手指白皙又修长,是蓝一心很喜欢的类型。通常有这样一双手的人,一般都是养尊处优不用做粗活的。蓝一心实在是很难把这双手和林晖讲的故事联系起来。
他以前和蓝一心通信的时候,从来不提这些往事,近来也许是回到家乡了,心有所感,就慢慢惆怅了。
蓝一心感觉林晖比半年前容易相处了,起码他会说出自己的过去,会向她吐露内心真实的想法,而不是像以前那样,要么什么都不说,要么就是粉饰太平。
“我就到车站那里呆着。以前的旧车站,候车室那里有很多长椅的,一些等车的客人会睡觉,我就乘晚上大家都睡觉了没有注意的时候,偷偷的把那些人的鞋子都拿走了,去收杂货的地方卖了,换吃的。那时候都是胶鞋,能卖钱。”
“你到底还是偷了。”
“没有办法。不偷我当时就饿死了。”
“五金厂做不下去,不会做别的工作吗?再说五金厂也不是只有一家。”
“那时候工厂很少,想进不容易,商店也少。我一个农村来的,又黑又瘦又矮小,还有浓重的地方口音,老板一看就不喜欢,都叫我滚蛋。”
林晖突然低声地笑了出来。
蓝一心抬头去看他的眼睛。他是在笑,可是眼底一片冰凉。
又黑又瘦又矮小?还有浓重的地方口音?蓝一心横看竖看,也无法把前面的这个男人同他所讲的过去的形象联系起来。
林晖现在虽然也是清瘦,可是个子很高,身形挺拔,面容白皙,五官俊秀,一双眼睛更是幽深如夜空像大海,一点也没有他讲的那个形象的影子。
蓝一心还记得,她第一次给他写信,是回信,根据他的来信地址猜测他的长相是高高大大黑黑壮壮虎头虎脑的,她觉得这样的形象才符合那个地方给她的想象。后来他在回信里面大笑,说不是,他并没有那么黑,也没有那么壮,然后就给蓝一心讲了很多当地的奇闻异事。
林晖写起信来,那是洋洋洒洒一气呵成,文笔绝对是一流的,不清楚的人还以为他是大学中文系毕业的,谁能想到他只有十六岁就辍学打工了?高中都没有上过?而且他的普通话和粤语都是发音标准的,像他到广州城,人家都以为他是本地人;若他到北方去,人家也不会知道他是南方人。所以,地方口音浓重?谁看见他都叫他滚蛋?
“蓝一心,之前我没有跟你说这些,是因为不合适,毕竟,我不想你对我的印象太坏。”
“所以你之前一直都是在骗我的?”
“不是,没有骗你,只是有些事情没有说出来。”
“那你现在为什么又说了?”
“因为,现在,我又变回以前那个时候的样子了,没有工作,也找不到工作。”林晖低着头,看着他面前杯子里面的白开水,莫名地笑。
蓝一心看着林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是知道林晖的情况的。
林晖当初一个十几岁就出鼉城的农村孩子,初中刚刚毕业,毕业证都没有拿。后来又经历了那些事情,离开社会十几年,现在要想找工作,确实是不容易。稍微好一点的厂家公司,他都进不去,而那些小手工作坊,又嫌弃他没有技术,就算是做服务员,人家一看他这个年龄身高长相气质,也认为不合适,不要他。所以他现在是四处撞壁,哪哪都不顺心。
林晖情绪低落了很久。
不过,春花盛开的时候,林晖终于找到了一份工作,是在河堤做搬运工。
那天晚上,傍晚下班,蓝一心正要回家,就接到了林晖的电话。他很高兴地告诉她,要请她吃饭,因为找到工作了。
不过那天蓝一心有事情要忙,就没有吃饭,改吃宵夜。
他们去的是龙津路。
龙津路有一段是专门吃宵夜的地方,不管多晚,都很热闹。这种热闹,能一直持续到天亮。
龙津路是鼉城旧街,在鼉城还是县城的时候,这条路就是环城路的其中一段,曾经也是热闹辉煌过的。
现在城市的中心早就变迁了,龙津路作为老区旧街,早已经不复当年的辉煌场景。留下来的商铺,都是一些普普通通的小本生意,像卖对联啊,卖煎堆啊,卖红白喜事用品啊什么的,都是小铺面的生意,一般都是比较冷清的。
不过龙津路靠近金鸡桥一带,惯有很多专门做宵夜的小吃店,一到晚上,就很热闹了。
蓝一心找了一家小吃店,拉着林晖在店铺门口的矮木桌子前面坐了下来。
桌子很小,只有一个普通的地砖那么大,估计是六十平方厘米左右吧,木板也很旧,都是用了很长时间的,不过很干净。桌面摆了一些一次性筷子和调味料,供吃客自取来用。
凳子也很小,就是平常小娃娃用的那种四脚矮凳子,林晖身材高大,坐在那里,两个膝盖支得老高,一低头,就顶着下巴了。
不过这里的小吃店都是这样,大家早就都习惯了,也没有嫌弃的。
蓝一心看着林晖那样一个高大个子缩在这样一方矮小凳子上,就觉得他的样子十分的滑稽好笑。她瞅着他笑了一会儿,直到服务员过来询问,才点餐。
不过林晖并没有注意到蓝一心的坏笑。
他扭着头,看着老街对面的那一排商铺——也是小吃店,现在店面里面都是人,十分热闹。
“蓝一心,你知道吗?那排房子后面曾经有一个大水塘的。”
林晖突然说。
“知道啊。”蓝一心微笑着说,“我虽然不是土生土长的的鼉城城里人,可是我也是从小就在这里长大的,虽然不是住在这一块,但是鼉城有多大啊?就这么一点地方,我还是熟悉的。”
林晖笑笑,脸上浮起梦幻一般的迷惘:“我以前曾经在那里捉过鱼呢!”
“真的?”蓝一心来了兴趣了,“你不是说连吃都没有得吃了吗?怎么,捉鱼来烤啊?”说完想象了一下林晖烤鱼的场景,就止不住的笑。
“不是那时候,是后来。我认识了这里的一个朋友,也是在车站做坏事认识的吧,他那时候家境很好的,就是贪玩,调皮,也许是叛逆吧,反正就是跟我认识了,还挺要好的。他家就住在大水塘的旁边,我们一起去捉过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