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时带姜婉去西苑的第二天,尚书台就写好了折子呈上来。
陛下有时会突然问起一些人的行踪,因此对于一些特定人的动态,他们都时刻留意着,免得等陛下问起来,自己应答不上,再给陛下留下一个无用的印象。
霍时这,也是如此。
皇帝其实是为着淮阳王太子的事,顺道问了一句。最近淮阳王太子老往乐阳长公主府跑,还拉着太子一道,皇帝难免多问几句。
事涉太子,张朝自然是谨慎再谨慎,哈着腰笑道:“据臣所知,是淮阳王太子看上了长公主府里的一个舞姬,只是长公主这边没有太后老娘娘的首肯,不敢放人,所以淮阳王太子才想着多去几次,磨着长公主松口。带着太子殿下,想来应该也是出于这个考虑。”
皇帝听他这个“想来”、“应该”,笑了笑没说什么,又问:“那霍时呢?他没在长公主府里?”
“骠骑将军带了一位姑娘,在西苑骑马呢。”张朝说到这,语调微扬,笑中带着几分你懂我懂的意味。
果然,皇帝被他勾起了兴趣,从榻上坐起来,旁边的小黄门忙替他穿上鞋,他手搭在膝头点了两下:“哦,他还带了个女人?”
“好像也是长公主府里的舞姬。”
一直站在张朝左后方的人此时站出来,做了个揖,朗声道:“回禀陛下,天佑五年四月十日,长公主自乐署下辖长安乐坊选舞姬九人入府,筹备五月廿三长公主寿辰宴舞,后因陛下未至,宴舞未起。”
他这话几乎指明了乐阳长公主选舞姬,就是为了献给皇帝。换句话说,这些舞姬其实都是为了皇帝准备的。
张朝听到这,就忍不住看了那人一眼,果不其然,那人接下来的话更加响亮:
“淮阳王太子钟爱之女,乃是舞姬软玉,骠骑将军今日带去西苑之女,乃是舞姬姜婉,至于太子殿下”,那人顿了顿,见皇帝抬眼扫过来,才字字铿锵地道:“已与另一名舞姬情不自禁……”
皇帝虽然没见过这些舞姬,也没看中哪一个,但改变不了这些人原本是献给皇帝的事实。皇帝还没动,太子就先染指了……
这个指控的分量实在不轻,连张朝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几息过后,皇帝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紧绷到死寂的气氛为之一松,张朝绷紧的肩线也悄然松了下来。
“这个小子,没想到也有这样急色的时候。”皇帝这话是以父亲的口吻说的,旁边侍候的虽然都是宦官,却也跟着凑趣笑了几声。
皇帝笑完才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地问道:“太子宫里,现在有几个伺候的?”
“连同太子妃,共有妻妾三人,其中一位还是当年伺候殿下的宫女。”
“哦,那是少了点。”皇帝想了想,随意指了个小黄门:“去长公主府传朕的口谕,把斛儿看中的那个舞姬给他送到太后宫里,踽儿的,再挑两个,直接送到太子宫里。——记得避开羽谨那个姜……”
“姜婉。”
“哦姜婉……”皇帝语调拖得有点长,似乎在考虑什么。
小黄门停了一会,再不见他有什么吩咐,忙行了个礼,转身去了。
皇帝这才正眼看向方才站出来说话的人,“你是……?”
那人挺了挺背,正气凛然地道:“臣乃尚书左丞江俨,负责掌录文书一事。适才所言,皆为近日长公主府内境况,字字属实。”
“朕当然知道字字属实”皇帝站起身,头微仰着伸了个懒腰,“给你们几个胆,也不敢欺瞒于朕。”
江俨低头称是。
皇帝往前走了两步,张朝适时退开几步,走到皇帝左侧身后去,把江俨让了出来,皇帝走到江俨跟前,微俯下身盯着江俨的脸,玩味地道:“只是朕很好奇,太子的事,连张朝作为尚书令都不敢妄言,你一个小小的尚书左丞,居然敢当着朕的面,说这样不利于太子的话,是谁给你的胆子!”
皇帝声色渐厉,说到最后杀意顿起,似乎欲杀之而后快。
江俨一下子承受不住,跪了下来,背上起了薄薄一层冷汗,他跪伏在地上,额头趴在柔软的织锦地垫上,咽了口口水,朗声道:“陛下是天子,万民之主,臣忝居陛下左右,虽只是一个小小的尚书左丞,却也知为官最重的就是忠君二字,臣之君主,唯有陛下一人!”
殿中寂了片刻,所有人都在等皇帝的反应,尤其是江俨,他的背脊颤个不停,生怕皇帝下一秒就把他拉出去处刑。皇帝一直没有说话,江俨喉咙干涩到似乎都有些血腥味,他精神高度紧张地等待着,不知等了多久,才听到皇帝无怒无喜的声音:“那太子呢,太子可是储君。”
江俨听到皇帝的语气,原本提着的心瞬间松了下来,他赌对了,他赌对了!随之而来的,是压制不住的兴奋,他颤声道:“殿下虽是储君,可毕竟还不是真正的君王。臣是陛下的臣子,不是太子的臣子。此事虽小,只是个舞姬,但毕竟事关陛下。倘若还有下回,臣知道了,也定然会禀忠直言,虽死,不悔!”
“好,好一个‘虽死不悔’,你叫江俨是吧?”
“是。”江俨激动得面色泛红:“臣乃尚书左丞江俨。”
“爱卿一片忠君爱国之心,可感日月。单单做个尚书左丞,确实是委屈你了。依爱卿之能,领个侍御史的官衔还是可以的。”皇帝笑着扶起他,江俨瞬间痛哭流涕:“陛下之恩,臣万死难忘!”
皇帝也不嫌弃他御前失仪,伸出手,身旁的张朝便会意地掏出手帕递上去,皇帝顺手给江俨擦了擦。
陛下亲自给擦脸,这是什么样的待遇!纵然皇帝是毫无耐性地乱擦了一通,江俨也是一副感激得不行不行的样子。
“行了,张朝,带他去洗个脸吧。”
张朝恭顺地应了个是,带着江俨出去,走到偏殿,才看着不停擦冷汗的江俨,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行啊江俨,倒是咱家小瞧你了,倒没看出来你还有这能耐呢。”
江俨忠君,所以敢说太子的坏话,那他们这些遮遮掩掩不敢说的,岂不是不够忠君?
他这表现,是把其他人都比到脚底下去了!
江俨也知道他这一下是把尚书台其他人都得罪了,面上呵呵陪着笑作揖:“哥哥说笑了,我这不都是托哥哥们的福吗!”心底呸了一声,他的前程都是自己用命换来的。他们不敢自己搏这富贵,倒还嘲讽起他来了!
等江俨洗完脸,整好了衣冠回来,皇帝已然换了一身玄色常服,见他回来,淡淡嗯了一声,“你也去换身衣裳,跟朕出去。张朝,剩下一些不太重要的折子,你直接下发给各曹去办,有什么事,等朕回来再说。”
张朝弯着腰应了声,眼睛看着汉白玉地砖上,皇帝和江俨的倒影一前一后地出去,然后才直起腰来,暗叹了一声。
江俨这是真得了圣心了,陛下连出去都特意带着江俨,他们这些人,只怕从此都要靠后了。
江俨跟着皇帝骑着快马,一路疾驰到了西苑。
西院门口的人远远看见两人,皆是严阵以待,直到皇帝近到能看清脸时,呼啦呼啦一排人连忙跪下,高喊万岁,这场景,即便是早已见惯了的江俨还是忍不住心跳加速,万人之上的滋味,实在是太美妙了。
怪不得就连父子之间,都得争个你死我活。江俨暗暗想了一会,就见前面皇帝已经勒马慢了下来,他也忙勒马止住。
西苑一圈跑马场的旁边,倒是建了可供歇息的阁楼,皇帝下了马,随手一拍,那马便自顾自地跑到一旁吃草去了,江俨也有样学样,跟在皇帝后头,扫了一眼阁楼的朝向,笑着道:“陛下若是想看骠骑将军的英姿,想来二楼左边这间视野最好。”
皇帝背着手,看了他一眼,“你又知道朕是来看骠骑将军的?”
凑趣这种事,几乎是宦官的必修课。毕竟伺候的主子们偶尔多说几句,他们要是不会接着主子的话茬往下说,那岂不是让主子尴尬?
故而江俨笑着道:“骠骑将军是翩翩少年,英俊非凡,最难得的是洁身自好,这都多少年了,就没近过女色,长公主殿下和皇后娘娘也不是没提过,可将军就是不动心。这下可好,别说陛下了,就是奴婢也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天仙,才能惹得将军动了凡心。”
皇帝但笑不语,自顾自上了楼。
后头西苑的守卫长官匆匆跑过来,江俨停住脚,吩咐了他几句,才急急忙忙往阁楼赶,皇帝大咧咧坐在窗口处,将窗掀开一条缝,外头悬着的灯笼光照进来,将他的脸映得半明半暗。
“陛下,再有一盏茶的时间,骠骑将军应该就会到了。”江俨先说了句,后头是急匆匆捧茶上来的小太监,应该是专门负责西苑这边的。
江俨端过来递给皇帝,皇帝摆了摆手让他搁着,饶有兴致地靠在窗边,边哼着歌边等,看上去是兴致颇高的样子。
——不是,偷看人家教小姑娘跑个马,怎么就这么开心呢?
江俨挠了挠头,一脸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