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不是那样的。
深川记得，才不是那样的！
她深吸一口气，粉唇翕动，欲言又止。
在她的世界，人与妖就是能够和睦共处，在街上遇到鬼怪一点都不稀罕，但是，同样的道理，在这个世界人与妖就是没法共存，人要讨鬼，鬼要吃人。
可是…
深川看了看多多卫门。明明连漂流村的人偶们都和那个世界一样抱有善意，为什么别的妖就不行？为什么人与妖非要互相伤害不可？
“余来跟你讲讲，桃太郎的故事吧。”一寸法师从地上起身，拍拍手让侍者把午餐送进来，很快，几张矮桌就在众人身前被摆好。一寸法师让她们不要拘束礼节，尽管享用。
深川见到了小碟中没见过的食物，似乎是某种肉食。
“一寸殿，在那之前，这道菜是什么？”
“野猪肉。”
听到一寸法师的回答，就连无肉不欢的良良都愣住了。
“这是野猪肉吗！”良良问。
“是。”
飞鸟时代，颁布了一则直到现在都在执行的禁令——“禁肉令”，禁食五兽。猪并不在法律禁止食用的五兽之中（牛马狗猴鸡），但是在深川的认识里，食用兽肉从来是不好的事情。想要吃肉食的话，鱼虾鳞贝就能满足需求，鯨組（江户时代的专业化捕鲸队）从远洋带回来的鲸肉也能供很多人食用，并没有什么狩猎的必要…
“怎么？是有忌口吗？我让侍从再换。”
“不是，没关系。”深川言讫，便夹起一片猪肉，细细地咀嚼后吞掉。她还不习惯这个味道，但并不是不能吃。
“何不食肉糜”并不一定就是荒唐的笑话，战乱会影响农业生产，无法填补的食物空缺的确要用狩猎来填补，但就是因为精壮劳力都充了军庄稼才会歉收，这种情况下又要让谁去打猎呢？
食用兽肉是禁止的，平民不会吃，贵族更是不齿于去碰，但是现在，一寸法师在带头吃兽肉，这边的情况比深川预想得还要艰难一点，礼制已经彻底因混乱而动摇了。
“没问题的话，余就要开始了。”
“好的。”
……
…
昔々ある所に…（通常的童话开头，古早古早）
老而无子的爷爷和奶奶，在小小的村庄平静地过着日子。
有一天，奶奶在河边洗衣服，捡到了一只顺流而下的大桃子，奶奶把桃子带回家，切开以后，里面居然是个男婴，因为托了桃子的福才能晚年得子，老夫妇便给他起名“桃太郎”。晚年得子的夫妇俩细心地照顾桃太郎，桃太郎长得很快，没过多久，他就成了一位健壮的少年。
平静的生活就这样持续着，奶奶做黍米团子给桃太郎吃，桃太郎则陪老夫妇聊天、帮他们做家务、干农活，虽然生活条件和原本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但老夫妇却感到十分满足。
直到有一天，出海回来的人说自己见到了鬼岛，在岛上见到了高大的恶鬼、还有金光闪闪的财宝。
桃太郎对爷爷奶奶说，他要去讨伐岛上的恶鬼，爷爷奶奶很是欣慰，给他做了些黍米团子就让他上路了。在路上，桃太郎先后帮助了小狗、猴子和雉鸡，它们也便成了桃太郎讨鬼的伙伴。
终于，桃太郎一行乘船到了鬼岛，他们打开了恶鬼居所的大门，却连一个守卫都没遇到。
“冲啊！冲啊！”桃太郎喊着，就带着伙伴杀了进去。
孤身一人居住的鬼被惊醒了，它提起粗大的木棍，生气地喊道：“你们是什么人！别太狂妄了！”
犬が鬼に噛み付きます（狗咬住鬼）
猿が鬼を引っ掻きます（猴子抓鬼）
雉が鬼をつっつこます（雉鸡啄鬼）
鬼全身都是血，眼睛也瞎了。
“不要再做坏事，不准再破坏村子、抢劫财物了！”
丢下这句话，桃太郎放过了呻吟着的鬼，将它居所里的财宝全部搬走，回到村子后，他成了人们的英雄，许多人跑到桃太郎家去庆贺。爷爷奶奶也很高兴，家里又多了三只小动物，变得更加热闹了，大家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めでたしめでたし。（通常的童话结尾，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
“怎么样，桃太郎真是一位勇士！”一寸法师讲完故事，开始询问听众的感受。
“可是，那个鬼什么都没做啊。”良良说。
“哎！什么话，鬼岛上那么多财宝，肯定是从哪里的村子抢来的吧。”一寸法师反驳，“而且它可是在桃太郎面前拿出了兵器！”
深川闭上眼，轻轻叹了口气。
“不是所有人都像一寸殿这样强大而有气度，如果自己的居所被擅自入侵，会拿起武器也是很正常的吧。”
“能和鬼搏斗，那三只动物大概也不是单纯的动物，而是‘妖怪’吧。”
“在老夫妇得到桃太郎时，村人连一点关心的迹象都没有，这一点难道不奇怪吗？而且，为什么还是孩子的桃太郎，会那样主动地去讨伐危险的恶鬼，老夫妇又怎么可能会放心？”
一连串的问题，让一寸法师的面色稍稍阴沉了一分。
“桃太郎身边的确有三只妖怪，可他靠着自己的勇气与决心，主动讨伐鬼岛、击倒恶鬼也是事实，你想表达什么？”
深川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见深川这样的表现，一寸法师扬起眉毛。
“一寸殿，桃太郎的故事，你是亲口从他那问来的吗？”深川问。
“这倒不是…”一寸法师摇摇头，但脸上很快又浮出笑意，“要是深川殿喜欢听故事，待我们下次再聚，不妨亲自向桃太郎问个清楚吧。”
……
深川怎么可能不知道哪里不对？
……
“遇到的大家都是好人，真的太好了。”从幕府天文方那里回到妖务省的小深川，向迎上来的村人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那就好。”年轻小伙牵住深川的手，带她回到两人的铺盖旁。
天文方大人似乎很激动，就像离开时一样不羁地跑进了妖务省的内殿。见到他这样的表现，阴阳师都吃了一惊，他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这样一个小女孩竟然会有那等才能，能让天文方高兴成这样，问题想必是已经解决。
相对地，村人和深川非常平静，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小助，在村子里的时候呢…”在毯子上坐下以后，深川拉着年轻人的衣袖，抬起脸望着他。
“怎么了？”
“大家都说，要小心一点、小心一点的，说我还小，一定要提防坏人。”深川说，“但是，坏人那种东西，我到现在都还没遇到过嘛。”
一定是因为用到了优质的器材，深川现在精神很好，就连说话的语气都流露着开心。
“嗯，因为老人有从不好的时代活过来的。”他应道，“而且，就算是江户，在什么角落里肯定也藏着坏人吧。”
“可我都只在书上看到过，村子的大家也是，江户的天文方大人和阴阳师大人也是，都对我很好，又亲切又善良…坏人真的存在吗？”
“……”
“小助？”
“深川，坏人是真的存在的，但是，关于坏人的事，你真的想听吗？说不定就是离我们很近的事情。”
“嗯，我要听。”
见到深川期待的目光，小助仰起脸，摇了摇头。
“深川，村子里没有坏人，是因为坏人被大家团结起来针对，活不下去了。”他说，“很早以前，村里有个偷东西的家伙，我们用‘村八分’处罚了他。”
“村八分？”
“成人、结婚、下葬、盖房、火灾、疾病、水灾、旅行、生育、忌辰，这十件事里面，除了下葬和疾病，我们不会管他。这就叫‘村八分’。”
“很严重吗？”深川问。
“是啊，一般被实行村八分，就只能孤独地死去了吧，因为会有公示，所以逃到别的村子也没用。而且，没有食物和旅费，他也没法离开村子。被实行村八分以后就差不多算是已经死掉了，就算想要搭话也不会有人理，快要饿死了也不会有人帮忙。”
“那时候我还很小，但我还依稀记得那个偷东西的家伙最后是自己补房顶的时候摔下来死了。”
“死了…”深川的声音变得有点哽咽。
“偷东西的确是很糟糕的事情，但更早以前，打仗的时候村里的人会被强征，有的年轻人死活不从，就会害得村子被连累，这种人的家里，也会被实行‘村八分’。”
“可他们不是坏人呀！”深川说。
“但不这么做，就可能有更多人抗拒兵役，原本就不低的赋税会被提升到饿死人的程度，村民还会被抄家…”
“哼，别说这种，为了躲避兵役去杀无辜的鬼，提着他们的头领赏的也大有人在。”阴阳师也加入了对话，说出了相当残酷的事情，“想想也知道，上战场都怕的人，挑的都是些怎样的受害者。”
“鬼的小孩和老人，还有身体残疾起不了床的。那些人渣把自己吹嘘成英雄，自说自话地跑到兵站去，用战功抵兵役…”
“是啊，被村八分以后从鬼那里掠夺财物将功补过的也有。”小助点头，“明明很多鬼也和我们一样普普通通地过着日子，他们这样简直就是强盗。”
“呜…为什么要做这么过分的事情…”
见深川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阴阳师轻轻一笑：“哈，那都是以前的事了，现在要是还有那种混蛋，我们妖务省第一个把他丢进大牢里！”
“现在大家都能吃饱，坏人肯定也变少了，深川以后也不一定能遇到，这是好事哟。”小助也用手掌轻轻顺着深川的后背。
“嗯。”深川用手背抹掉眼角差点滚落的泪水，露出一个天真的笑。
……
“深川殿。”
一寸法师的呼唤将深川从回忆中拉了出来。
“余还有一事相求。”
深川坐正身体，微微一笑：“请讲。”
“你是打算东进江户吗？”
“是的。”
“既然如此，能否将林藏一并带上？余会给他一件信物…”一寸法师拍拍手，立即有一位侍者上前，他手里端着一只朱木盒子，打开以后，里面是一根躺在绸缎上的缝衣针，“这根针是余当年使用的武器，盒底有我一寸家的家纹，拿着它去到江户的话，就能和幕府好好谈话，解释清楚我们的情况了吧。”
“余已经和春姬商量过，准备将真相告知林藏，但之后他会怎样想，余也不好确保，所以，余想要先让他随深川殿外出历练，待到内心沉淀再说也不迟。”
“但是，一寸殿，前往江户的路途十分艰险，如果林藏要同行的话，我们不一定能照顾好他…”
“什么话！”一寸法师哈哈一笑，“不是你们照看林藏，该是林藏守护你们才对！敢问深川殿芳龄？”
“今年正十八。”
“比林藏大两岁啊…不过，可不要就此小看他，论武艺，他迟早能胜过余，论文化，他也有着异禀天赋，如果深川殿愿意将知识技艺传授与他，想必不久就能掌握吧。”一寸法师说，“余当然知道你们的旅途会十分艰险，但林藏需要的正是这样的历练，而且，盟友的余也不能没有表示。虽然想要派出队伍应援，但人员太多说不定反而会碍了深川殿的事，于是余决定派出独子，护送你安全到往江户。”
“待到你们归来，春姬便能和他正式地母子重聚，在那之前，请一定好好地教育林藏啊。”
深川略微思考了一下。经历天守阁营救行动，她是亲身体会到队伍里有个男人的安心感了，在战乱年代，只靠自己和良良四处行走的确也有些危险，这样一来能把林藏收入团队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林藏自己的意愿呢？”深川问。
“哈！这点深川殿更不用担心，林藏早就受够在城内泡着的日子了，只是没有深川殿这样可靠的人，我怎么敢把他交出去！就因为这个，林藏不久前还与余有过争吵。如果能够以深川殿这样的探险家为师，随你东进江户的话，他想必会十分高兴吧。”
“我知道了，先让我和他见一面吧。”
“请稍候，余这就去和林藏说。”一寸法师面露喜色，灵快地起身，从客室出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