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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玛莎

早上,一个年轻的女用人进房间生火,把她吵醒,她睁开眼睛,只见女用人跪在壁炉前的地毯上哗啦哗啦地往外撤炉灰。玛丽躺在床上看了一会儿,然后打量起房间来。她从没见过这样的房间,觉得它又怪又郁闷。墙上挂着挂毯,上面绣的是森林景色。树下是穿着奇装异服的人们,远处隐约可见一座城堡的塔楼。画上有猎人、马、狗和女士。玛丽感到自己像他们一样置身于森林之中。透过一扇厚窗子,她看见一片往上延伸的土地,上面好像没有树木,很像是一片无边无际、死气沉沉、紫色的海。

“那是什么呀?”她指着窗子外面问道。

年轻的女用人玛莎刚刚站起来,看了一下,也用手一指。

“你是说那儿?”她说。

“是的。”

“那是沼泽地,”她温和地一笑,“你喜欢吗?”

“不,”玛丽回答说,“我讨厌它。”

“这是因为你还不习惯,”玛莎说,回到壁炉边上,“你以为它太大,现在很荒芜。但是你会喜欢它的。”

“你喜欢吗?”玛丽问。

“是的,我喜欢,”玛莎回答说,高兴地擦着炉栅,“我可喜欢它啦。它并不荒芜。它上面长着东西,闻起来好香好香。到了春天和夏天,当荆豆花、金雀花和石楠花开放的时候,那里可漂亮啦。那里有蜂蜜的香味,空气十分新鲜——天空看上去那么高,蜜蜂嗡嗡,云雀歌唱,好听极了。嗨!不管拿什么来跟我换,我都不愿从沼泽地上搬走。”

玛丽一脸严肃和困惑地听她讲。她在印度时很熟的土著用人一点都不是这种样子的。他们善于奉承,卑躬屈膝,从来不敢这样没上没下地跟主人讲话。他们向主人行额手礼,称他们为“穷人的保护者”什么的。让印度用人们做事情不用说请,只要命令就行。玛丽不习惯说“请”和“谢谢”,一生气就扇保姆的耳光。她有点儿纳闷:如果有人扇这个姑娘的耳光,不知道她会怎么样。她是个圆脸蛋、红脸庞、相貌温和的姑娘,但是她的一举一动果断有力,玛丽小姐心想,如果扇她耳光的人仅仅是个小姑娘的话,她甚至会回手。

“你是个奇怪的用人。”她头枕着枕头,相当淘气地说。

玛莎蹲坐在脚跟上,手里握着黑漆刷子,呵呵笑着,一点都没发火的样子。

“哦!这我知道,”她说,“如果米塞尔斯威特里有位傲慢的女主人,我是连个下房丫头都做不成的。我也许可以做个在厨房里干粗活的丫头,但我绝对不能上楼。我长得太一般,说话约克口音太重。但是这座房子虽然很大,却很怪。好像除了匹契尔先生和梅德洛克太太外,既没有男主人,也没有女主人。克拉文先生住在这里的时候,不会为任何事情操心,何况他几乎从来不住在这里。好心的梅德洛克太太给了我这个位子。她对我说,如果米塞尔斯威特像其他大户人家一样的话,她决不会这样做。”

“你将做我的用人吗?”玛丽问,依然像在印度时那样专横。

玛莎又擦起炉栅。

“我是梅德洛克太太的用人,”她大胆地说,“她是克拉文先生的用人——但是我到楼上来是做我丫头的活儿,稍微伺候你一下。不过你可不能过分依赖我。”

“谁为我穿衣服呢?”玛丽问。

玛莎又蹲坐在脚跟上,盯着玛丽看。她用约克话表示自己的惊异。

“你自己不会穿衣服吗!”她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你的话。”玛丽说。

“哦!我忘了,”玛莎说,“梅德洛克太太告诉过我,我一定得当心,否则你会听不懂我在说什么。我的意思是,你就不能给自己穿上衣服吗?”

“不能,”玛丽气呼呼地回答说,“我从来没有这么做过。当然是我的保姆给我穿衣服。”

“哦,”玛莎说,显然一点都不知道她很没规矩,“那你现在该学一学了。现在开始已经不算小了。自己动手做一点事情对你是有好处的。我妈妈常说,她不明白为什么大户人家的孩子像木偶似的由保姆们洗脸、穿衣、带出去散步,他们怎么会不变成傻子!”

“印度可不是这样的。”她不屑地说。眼前这种情况实在让她难以忍受。

但是玛莎丝毫不为所动。

“嗨!我知道是不一样,”她几乎带着同情答道,“我想那是因为那里有许多黑人,而不是受尊重的白人。当我听到你是从印度来时,我以为你也是黑人呢。”

玛丽生气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什么!”她说,“什么!你以为我是个土人。你——你是猪的女儿!”

玛莎注视着她,看上去动怒了。

“你骂谁?”她说,“你不必这样生气。年轻小姐不该这样讲话的。我对黑人一点都没反感。如果你读过有关他们的小册子,你会发现他们都是虔诚的教徒。你读这些小册子的时候,总是觉得黑人就像是你的男人和兄弟。我从没见到过黑人,当我想到我将这么近地见到一个黑人的时候,我很高兴。今天早上我来给你生火时,我悄悄走到你的床边,小心地把被子拉开,想要看看你。而你,”她失望地说,“却并不比我黑——尽管你这么黄。”

玛丽觉得受了污辱,她甚至不想控制自己的怒火:“你以为我是个土人!你好大的胆子!你对土人一点都不了解!他们不是普通的人——他们是用人,必须向主人行额手礼。你对印度毫无了解。你什么事情都不懂!”

她的火气大极了,可是玛莎只是盯着她看,弄得她不知道该怎么办。突然间,她觉得自己孤独得可怕,离一切她能理解、也能理解她的东西都那么遥远。她脸朝下扑在枕头上,伤心地抽泣起来。她毫无节制地抽泣着,弄得温和的约克郡姑娘玛莎有点儿害怕起来,并感到对不起她。她走到床前,俯身向着她。

“嗨!你可不能这样哭!”她恳求道,“你千万别哭。我不知道你会气成这样。我什么都不懂——就像你说的那样。我请求你原谅,小姐。快别哭了。”

她那种古怪的约克话和泼辣的举动显得很友好,让人感到舒服,对玛丽产生了很好的效果。她渐渐地停止了哭泣,安静下来。玛莎这才松了口气。

“现在你该起床了,”她说,“梅德洛克太太说由我领你到隔壁房间去吃早饭,吃点心,吃晚饭。那里变成了你的儿童室。只要你起了床,我就帮你穿衣服。如果衣服纽扣在后面的话,你自己是扣不上的。”

当玛丽最后决定起床时,发现玛莎从衣柜里拿来的衣服不是她昨晚跟梅德洛克太太来这里时穿的。

“这些衣服不是我的,”她说,“我的衣服是黑色的。”

她打量了一遍这些厚实的白色羊毛外衣和连衣裙,冷冷地表示赞赏说:“这些衣服比我的好。”

“这些一定得穿上,”玛莎回答说,“这些是克拉文先生吩咐梅德洛克太太在伦敦买的。他说,‘我不愿意让个孩子穿一身黑衣服像个幽灵似的逛来逛去,’他说,‘这样会使这个地方比原来更加令人伤心的。把她打扮得鲜亮点。’妈妈说她知道克拉文先生的意思。妈妈总是能理解别人的心思。她也看不惯黑色。”

“我讨厌黑色的东西。”玛丽说。

穿衣服的过程给她们两个都上了一课。玛莎常给她的弟弟妹妹们“扣扣子”,但是她从没见过一个小孩子一动不动地站着,等候别人为她做事,好像她没有手脚似的。

“你为什么不自己穿上鞋子呢?”她看见玛丽悄悄地把脚伸出来,就问道。

“以前都是由我的保姆给我穿的,”玛丽瞪着眼睛说,“这是习惯。”

她常常这样说——“这是习惯”。土著用人也常常这样说。如果有人要他们做一件他们的祖先一千年来从没做过的事情,他们会温和地盯着人家,说“这不是习惯”,人家就知道这件事算是完了。

让玛丽小姐动手做事可不是习惯,她只会站在那里,像个木偶玩具似的让人帮她穿衣服,但是在她穿好衣服去吃早饭之前,她开始感到她在米塞尔斯威特庄园生活到最后,将学会做一些对她来说十分新奇的事情——比如自己穿鞋子和袜子,捡起她掉在地上的东西。如果玛莎原来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小姐的丫头,她就应该对主人低声下气,毕恭毕敬,应该知道她的任务就是梳头发、捡东西、将东西放好。然而,她只是个未受训练的约克郡的乡下姑娘,在沼泽地旁的一座小屋里长大,家里有一群弟弟妹妹,他们做梦也没想过让别人来伺候他们,而总是自己照顾自己,或者照顾比他们小的弟妹,这些弟妹不是被抱在怀里,就是刚刚开始学走路,老是被绊倒。

如果玛丽·伦诺克斯是个一逗就乐的孩子,玛莎的健谈或许会使她发笑,但玛丽只是冷冷地听她说,为她那种没上没下的行为感到纳闷。起先她丝毫没有兴趣,但渐渐地,随着玛莎心平气和、熟不拘礼的讲述,玛丽开始留心起她讲的话。

“嗨!你真应该见见他们,”她说,“我们兄弟姐妹有十二个,我爸爸每周只有十六先令的收入。我可以告诉你,我妈妈要费多大的力才能让弟妹们吃上粥。他们跌跌撞撞地在沼泽地上跑来跑去,整天在那里玩,妈妈说沼泽地上的空气让他们长肉。她说她相信他们像野马一样吃草。我们家的狄肯十二岁,他抓到一匹矮种马,称它是他自己的马。”

“他在哪里抓到的?”玛丽问。

“当时它还很小,狄肯在沼泽地上发现它跟它的妈妈在一起,他开始跟它交朋友,给它吃一点儿面包,并拔嫩草给它吃。它开始喜欢上他,跟他到处跑,并且让他骑到它的背上。狄肯是个善良的孩子,动物喜欢他。”

玛丽从来没有得到过属于她自己的宠物,她总是认为自己很想有一只。所以她对狄肯产生了一点儿兴趣,由于她以前除了对自己外,从没对任何人产生过兴趣,所以说这是一种健康的情感的苗子。当她走进被改建成她的儿童室的房间时,发现那里跟她睡觉的房间很相像。那不是个孩子的房间,而是个成年人的房间,墙上挂着阴森森的旧画像,放着结实的旧橡木椅子。中间有一张桌子,上面摆好了丰盛的早餐。但是她向来胃口很小,对于玛莎放在她面前的第一盘东西,她的反应比冷漠还要冷漠。

“我不想吃。”她说。

“你不想吃粥!”玛莎惊叫道,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

“你不知道粥是多好的东西。要是里面放一点糖浆或蔗糖的话。”

“我不想吃。”玛丽重复道。

“嗨!”玛莎说,“我不能看着好端端的粮食被浪费掉。如果我的弟妹们坐在这张桌子上,不用五分钟就能把这些东西吃个精光。”

“为什么?”玛丽冷冷地说。

“为什么!”玛莎应道,“因为他们长这么大,难得有吃饱肚子的时候。他们饿得就像小鹰和狐狸一样。”

“我不知道什么叫饿。”玛丽说,无知中透着冷漠。

玛莎面露恼色。

“嗯,你试着吃吃看,对你有好处的。这一点我看得很清楚,”她坦率地说,“我可没有耐心陪人家干坐着,瞪眼看着可口的面包和肉。说老实话,我真希望狄肯、菲尔、吉英和我所有的弟妹们把这些都吃掉。”

“你为什么不把这些东西带给他们呢?”玛丽提出建议。

“这又不是我的,”玛莎不客气地说,“而且今天也不是我休息的日子。我跟其他人一样,每月休息一天。到时候我就回家去,帮妈妈洗洗刷刷,让她休息一天。”

玛丽喝了点茶,吃了几口面包和果酱。

“你把衣服穿暖和点,奔到外面去玩,”玛莎说,“这样对你有好处,使你有胃口吃肉。”

玛丽走到窗子前。外面有花园、小径和大树,但是一切都毫无生气,看上去冷飕飕的。

“到外面去?这样的天气我为什么要到外面去呢?”

“好吧,如果你不想出去,那就得待在屋子里,你又能干什么呢?”

玛丽打量四周。的确没有什么事情可干。梅德洛克太太在准备儿童室的时候,可没有想到娱乐这一层。也许还是到外面去看看花园是什么样子的比较好。

“谁跟我一起去呢?”她问道。

玛莎瞪大了眼睛。

“你一个人去呀,”她答道,“你必须学会像那些没有兄弟姐妹的孩子一样自己去玩。我家狄肯常常一个人到沼泽地上去,一玩就是几个小时。所以他才跟那匹小马交上了朋友。他让沼泽地上的羊认识了他,小鸟从他手上吃食。尽管他自己没什么东西吃,他总是省下一点面包什么的喂他的宠物。”

正是由于提到了狄肯,玛丽才决定到外面去,尽管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尽管外面不可能有小马和羊,但是小鸟总归会有的。那些鸟儿或许跟印度的鸟儿不一样,看着它们她也许会感到有趣的。

玛莎给她拿来外衣、帽子和一双厚实的小靴子,并指给她下楼去的路。

“你绕过那条路就能走到花园,”她说,指着一堵灌木墙上的一扇门,“夏天那里有许多花,但是现在什么花儿也没有。”她似乎迟疑了一下,然后接着说,“有一座花园被锁起来了。十年来没人进去过。”

“为什么呀?”玛丽情不自禁地问。这座奇怪的房子里已经有了一百个被锁住的门,这里又添了一个。

“当克拉文先生的妻子突然死去后,他就命令把它锁了起来。他不想让任何人进去。这是她的花园。他锁上了门,挖了个坑把钥匙埋了进去。梅德洛克太太摇铃了——我得赶快过去。”

玛莎走了之后,玛丽下楼走上那条小路,朝灌木墙上的那扇门走去。她不由自主地想着那座十年没人进去过的花园,她想知道那是什么样子的,现在那里面是不是还有活着的花。她穿过灌木门,进入大花园,那里有宽阔的草坪和弯曲的小路,小路上有经过修剪的花坛。那里有树木、花坛、被修剪成奇形怪状的常绿植物,还有一个大池子,中间是一个灰色的旧喷泉。但是花圃里一片凋零,喷泉也没喷水。这里不是那个被锁上的花园。花园怎么可以被锁上呢?人们应该随时可以走进花园。

她正想到这儿,看见脚下这条小路的尽头好像有一堵长墙,常春藤爬出了墙头。她对英国不太熟悉,不知道她走进的是家庭菜园,里面种着蔬菜和水果。她朝那堵墙走去,发现常春藤中有一扇绿色的门,门开着。显然这不是那座被关闭的花园,她可以进去。

她走进门,发现这个花园四面是墙,这只是几个似乎互相贯通、四面是墙的花园中的一个。她看见另一扇打开着的绿色的门,里面露出灌木丛和花坛之间的小径,花坛里种着冬季的蔬菜。果树被培养得紧贴着墙,一些花坛上面有玻璃罩。玛丽站在那里,环顾四周,只觉得这个地方荒秃秃的,好难看。到了夏天,植物返青,那时候或许会好看一点,但是眼下,这里实在没有美丽可言。

不一会儿,一个老头肩扛铲子穿过第二座花园的门走了过来。他看见玛丽时吃了一惊,然后碰了一下帽子。他有一张乖戾的老年人的脸,看见她时丝毫不显得高兴——但当时她对他的花园没有好感,脸上露着那副“犟牛”的表情,见到他自然也很不高兴。

“这算什么地方呀?”她问。

“菜园。”他答道。

“那是什么呀?”玛丽指着另一扇绿色的门问道。

“另一个菜园,”回答很简单,“在墙的那边还有一个,那个菜园的另一边有一个果园。”

“我能进去吗?”玛丽问。

“想去你就去嘛。但是那里没有什么可看的。”

玛丽没有理他。她顺着小径走进第二扇绿色的门。她在那里看见更多的墙、冬季蔬菜和玻璃罩子,但是第二堵墙上又有一扇门,门没有开着。也许这扇门里面就是那座十年没人进去过的花园。她是个从来不懂得什么叫胆怯的孩子,向来要做什么就做什么。她走到那扇绿色的门跟前,转动门的把手。她希望门不要打开,因为她想确认她发现了那座秘密的花园——但是门很容易就打开了,她走进去,里面是个果园。四周同样有墙,果树被培养得紧贴着墙,冬季枯黄的草地里种着光秃秃的果树——但是到处都见不到绿色的门。玛丽寻找着门,当她走到花园的北端时,注意到这堵墙似乎并不是到果园就结束了,而是超越了果园,好像还围着另一面的一个地方。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看见树梢从墙头伸出来,一只胸脯鲜红的鸟儿栖息在最高的一根树枝上。突然,它发出了它那冬天的啾鸣,好像看见了玛丽,正在招呼她。

她停下脚步,听它啾鸣,它那欢乐、友好的低声啾鸣使她产生一种愉快的心情——就算一个令人讨厌的姑娘也会感到孤独,这座封闭的大房子、荒芜的大沼泽地和光秃秃的大花园使姑娘觉得这个世界上好像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如果她是个感情充沛的孩子,习惯于受到宠爱,她会感到心痛的;但即便她是“犟脾气玛丽”,她还是感到孤独凄凉,这只胸脯鲜亮的鸟儿使这个苦着小脸的姑娘几乎露出了一丝笑意。她听它啾鸣,直到它飞走。它不像印度的鸟儿,她喜欢它,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见到它。也许它住在那个秘密的花园里,知道花园的一切。

大概她实在没别的事情可干,就一个劲儿地想着那个被遗弃的花园。她对它充满好奇,想看看它是什么样子的。阿奇博尔德·克拉文为什么要把钥匙埋掉呢?既然他这么爱他的妻子,为什么要恨她的花园呢?她拿不定主意,自己要不要见他,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算见到他,她不会喜欢他,他也不会喜欢她,她只会站在那里,眼睛瞪着他,一句话也不说,当然她心痒难熬,要问问他为什么做出这样的怪事。

“从来没人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任何人,”她心想,“我从来不像克劳福德家的孩子那样能说会道。他们整天说说笑笑,吵吵闹闹。”

她想着那只旅鸫和它似乎在对她唱歌的那副样子,正当她想到它栖息的那棵树时,突然在小径上停下了脚步。

“我相信那棵树是在那个秘密花园里——我有把握,”她说,“那里有一圈围墙,墙上没有门。”

她回到第一个菜园,看见老头在那里挖地。她走过去,站在他旁边,冷冷地看了一会儿。他没有理她,因此,末了她跟他说起话来。

“我到别的花园里去过了。”她说。

“没什么能阻止你。”他硬邦邦地回答说。

“我进了果园。”

“那里门口没有狗来咬你。”他答道。

“那里没有门通往另一座花园。”玛丽说。

“什么花园?”他粗声粗气地说,一时停下了手中的活。

“墙那边的那座,”玛丽小姐答道,“那里有树——我看见了树梢。一只红胸脯的鸟儿停在一棵树上,它还唱歌来着。”

没想到那张被岁月磨蚀的乖戾的老脸表情大变,一丝笑意在那上面慢慢荡漾开来,这个园丁几乎换了个人。玛丽心想,一个人笑的时候竟然会变得这么可爱,真是件怪事。以前她从没想到过。

他转身对着果园那里,吹起了口哨——声音低缓柔和。她想不到一个如此乖戾的老头居然能发出这样诱人的声音。

几乎紧接着,一件美妙的事情发生了。她听见空中传来急速飞行的窸窣声——原来是那只红胸脯的小鸟飞到了他们面前,它降落在离园丁很近的一个大土块上。

“它来了。”老头咯咯地笑着说,然后跟小鸟讲起话来,就像跟一个孩子讲话一样。

“你这老面皮的小叫化子,你上哪里去了呀?”他说,“今天我还没见到过你呢。这么早的季节你就开始求偶了吗?你也太超前了嘛。”

鸟儿把小脑袋歪在一边,一只温和明亮的眼睛朝上看着老头,那眼睛就像黑色的露珠。它似乎对这里很熟,一点都不害怕。它跳来跳去,快乐地啄着地面,寻找种子和小虫。看到这种情景,玛丽的心里不由得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因为小鸟这么美丽、愉快,简直像个人似的。它有丰满的小身体,优美的喙,细长漂亮的腿。

“你每次叫它,它都能来吗?”她几乎悄没声儿地问道。

“噢,会的。它羽毛还没丰满的时候我就认识它了。它从另外一个花园的鸟巢里钻出来;它第一次从墙那边飞过来之后,因为太弱小了,好几天没能飞回去,我们就成了朋友。当它再飞到墙那边去的时候,跟它一窝里的鸟儿都飞走了,它成了孤鸟,就又飞到了我这里。”

“它是什么鸟呀?”玛丽问。

“你不知道吗?它是红胸脯旅鸫,它们是最友好最好奇的鸟。它们几乎像狗一样友好——只要你懂得怎样跟它们相处。瞧它在地上啄来啄去,不时地回过头来看看我们。它知道我们正在说它。”

看见这个老头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事情。他看着这只丰满的小鸟,它猩红的胸脯就像穿了一件背心,老头似乎既喜欢它又为它骄傲。

“它是只聪明的鸟,”他咯咯地笑着说,“它喜欢听到人家谈论它。它还很好奇——天哪,从没见过像它这样有好奇心、爱管闲事的东西。它老是到这里来看我种东西。克拉文先生不愿费心弄个明白的事情它都知道。它是这里的花匠头,真的。”

旅鸫跳来跳去,起劲地啄着泥土,不时地停下来朝他们看上几眼。玛丽感觉到它那双黑露珠似的眼睛十分好奇地盯着她。看起来它真的像是要查明她的来龙去脉。她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它那窝鸟飞到哪里去了呢?”她问。

“不知道。鸟爸爸鸟妈妈把小鸟赶出窝去,让它们飞,没等你知道,它们就飞散了。这只鸟挺懂事,它知道它成了孤鸟,孤独一只。”

玛丽小姐朝旅鸫走近一步,仔细打量它。

“我是孤儿,我也孤独一个。”她说。

以前她从不知道,孤独是她感到别扭、容易烦躁的原因之一。当旅鸫看着她,她也看着旅鸫的时候,她似乎找到了原因。

老花匠把帽子往他的秃脑袋后面一推,朝她注视了一分钟。

“你就是从印度来的那个小姑娘?”他问。

玛丽点点头。

“那就难怪你孤独了。在你死去之前你会更加孤独。”他说。

他又挖起地来,把铲子深深地插进花园黑油油的沃土里,而旅鸫则忙碌地跳来跳去。

“你叫什么名字?”玛丽问。

他直起腰来回答她。

“本·威瑟斯塔夫,”他答道,然后又乖戾地咯咯笑了一下,“我也很孤独,只有旅鸫陪着我的时候例外,”他把大拇指朝旅鸫一指,“它是我惟一的朋友。”

“我一个朋友也没有,”玛丽说,“我从来没有朋友。我的印度保姆不喜欢我,我从来不跟任何人一起玩。”

实话实说是约克郡人的习惯,老本·威瑟斯塔夫是约克郡沼泽地上的人。

“你跟我真是一路货,”他说,“我们穿一条裤子,我们都没有漂亮的脸蛋,我们看上去都怪怪的,我敢打睹,我们俩都有臭脾气。”

这倒是大实话,玛丽·伦诺克斯从没听人这样实事求是地评论她。土著用人不管你做什么,总是对你行礼,惟命是从。她从没想过自己长得什么样,但是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像本·威瑟斯塔夫一样不讨人喜欢,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像旅鸫到来之前的本·威瑟斯塔夫那样看上去不顺眼。她还实实在在地考虑起自己是不是真的有“臭脾气”。她感到很不舒服。

突然她耳边响起清晰的潺潺流水般轻柔的声音,她回头看去。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有一棵小苹果树,旅鸫飞到了最高的一根树枝上,发出一阵啾鸣。本·威瑟斯塔夫纵声大笑。

“它这是干什么呀?”玛丽问。

“它打定主意要跟你交朋友了,”本答道,“我敢说它已经喜欢上你了。”

“喜欢我?”玛丽说,轻轻地朝小树那里走去,抬头往上看。

“你会跟我交朋友吗?”她对旅鸫说,就像跟一个人说话一样,“你会吗?”她说话的声音既不生硬,也不像在印度时那样专横,而是温柔、急切、诱人,本·威瑟斯塔夫觉得很惊讶,就像玛丽听见他吹口哨时感到惊讶一样。

“真想不到,”他叫了起来,“你刚才说话的样子真像个道道地地的姑娘,而不是个凶巴巴的老太婆。你说话的样子简直像沼泽地上的狄肯跟他的动物们说话一样。”

“你认识狄肯吗?”玛丽问,一下子转过身来。

“人人都认识他。狄肯到处转悠,就连黑刺莓和灰色欧石楠也都认识他。我敢打赌,狐狸会领他去看它们的小崽子,云雀不会把它们的巢对他藏起来。”

玛丽还想再问一些问题。她对狄肯的好奇几乎像对秘密花园的好奇一样强烈。但是就在这时,旅鸫结束了啾鸣,稍稍扑棱了一下翅膀,将翅膀展开,飞走了。它结束了访问,干别的事情去了。

“它飞到墙那边去了!”玛丽叫道,注视着它,“它飞进了果园里——它飞过了另一堵墙——飞进了那座没有门的花园!”

“它住在那里,”本说,“它是从那里的蛋里钻出来的。如果它要求偶的话,它会向住在那些老玫瑰树上的雌旅鸫求。”

“玫瑰树,”玛丽说,“那里有玫瑰树吗?”

本·威瑟斯塔夫又拿起铲子准备挖土。

“十年前是有的。”他喃喃地说。

“我想看看它们,”玛丽说,“绿色的门在哪里呢?总该有一扇门呀。”

本把铲子深深地插进地里,看上去又像玛丽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难以相处了。

“十年前是有的,但是现在没有了。”他说。

“没有门!”玛丽叫道,“一定有门的。”

“谁也找不到,也跟任何人都没关系。你别做个爱管闲事的姑娘,毫没来由地到处都插一手。嗨,我得干活了。你自己玩去吧。我没时间了。”

其实他停止了挖土,扛起铲子就走,看都没看她一眼,连再见都没说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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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乱世风云,江湖阴诡。她,弃红妆扮儿郎,做起喜怒无常的暴虐王爷,被下毒,被刺杀,被陷害……为生存,她小心谨慎步步为营,为报仇,她搅弄天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是她,也曾有过女儿柔情,惊鸿一瞥。是谁?能一揽她的绝世风华。是温润如玉却心思敏感的翩翩公子,是信马由缰却身份成迷的爽朗少年,还是强悍神秘却屡屡帮她的隐士高人……“你有天下臣民,有千秋功业可歌可颂,她只有我…”“若早知今日,我倒希望我们从来不是知己,不是亲人…”“我这一生只害过一人,后来,我穷尽所学踏遍疆土只想她能活着…”拨开云雾,那个能得她一世牵挂的人,会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