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不比塞外的平地黄沙起万里，有辽原可供挥洒豪情。江南的水也不似青州的大河那般汹涌彭拜，以至于没有帝王在河岸揽马点兵。江南的山从未寻见过拔地千仞而可摩天森严的巨岳，多的是连绵起伏的丘陵，江南的水从未寻见过蜿蜒千里而慷慨淋漓的江河，尽是婉转曲折而多携着亭台楼阁的弱水。为此江南的山水饱尝着千古边塞文人的鄙夷，山水间倒也看不出愠色，一如万古的青色在涟漪微动的碧波的环绕里招摇。
如此的山水自然育不出按辔执缰的将军，为之那凡人道不清的乾坤赐给江南一众墨客文人。便是在那烽火连三月而路有冻死骨的战国之中，依旧有独得天下八斗风流的白丕显，弱冠年一夜成诗百首的诗中甲子苏远平引领天下文脉。而自衡秦异军突起灭亡八国，丞相曾伯涵大兴科举以来，江南士子更是年年豪取半数进士，当场国子监司业余大衍有诗曰：“天下三分功名榜，二分无赖落苏杭。”短短二十年间，便有如太平湖锦鲤跃龙门一般的士子登科及第，名籍庙堂，摧枯拉朽一般接替了那些情愿或不情愿退下的战国功臣的位置。于是才有某定国元勋的嫡子愤愤写下：“天子直知田间汉，竟无君子起门阀。”传言为此惹出了不少祸事，多亏了那位仁德天子以此为一桩逸事。
太常府太守顾大观亦是元康八年的进士，经得了七八载的摸爬滚打，爬到了五品太守的位置上。人人皆说江南富庶冠绝天下，而太常府连年的赋税所缴又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如此肥差自然是恩师多方打点的结果，顾大观对自己的斤两心知肚明，雍阳城里那几位国手的博弈日趋明朗，恩师近来愈加急切地安插学生散落四方，大体便是想火中取栗，自成气候了。而自己这五品鸜鹆不过是其中顺水推舟的一步罢了。
顾大观坐着轿子从府衙后门出来，汇入人流行在靖业坊上，靖业坊离烟花巷不远，隔着两条巷子便是淮江，人声鼎沸，香纨阵阵。却也少不了老汉衣衫褴褛大汗淋漓，挑着一担担木炭艰难地在人群中穿行。命压人头不奈何，顾大观不是那忧国忧民的名吏，只求自身官运亨通，平步青云，光耀门楣，至于这些潦倒不看的苦难人，就全当是他们应得的命数，他不能管，也不想管。顾大观放下帘子，靠到轿子的内壁上，双目微瞑，脑中粗粗过着近来的政报，什么礼部侍郎弹劾太常寺丞啦，三司会审原工部员外郎贪污案啦，还是大同都督作战不利革职远流西南之类的。官场的倾轧此刻便是如此轻描淡写，但当落到个人头上时，便是灭顶之灾。
等等，传言说北境的辽阳王世子微服出游，大闹青州巡抚府，在千山湖上只身喝退三千水兵，在飞云江上一刀断江。想到这里顾大观不禁会心笑起来，哪里是他那个毛头小子喝退水兵，分明是他身后辽阳王麾下的三十万精骑。辽阳骑兵不足万，过万则无敌。战国之中，仅鲁原一战，冲破号称天下第一步兵阵的齐鲁控荆朕，八千轻骑生扛三万重甲，援兵到时仅剩二十八将。被称为战国平赵国兵圣孙重阳雪夜破三城之后第一。
但在顾大观看来，这些不过只是江湖传说，以讹传讹罢了，八千轻骑兵对冲三万重甲，还是天下第一的重甲，如何办到？不过是靠死缠烂打苟且取胜罢了，至于那世子断江，想必是为了沽名钓誉指使背后江湖高手所为。辽阳王府体制仅次于雍阳皇宫，藏下几个天玄境的高手想必不是难事。
突然，轿外的人群开始一阵骚动，向反向涌着，轿夫吃不住拥挤，也放缓了速度，顾大观睁开眼睛，拍拍轿子的内壁示意轿夫停下，渐渐听到一阵马蹄声，锤在青石板的路面上，在街两边的排屋间铿锵。声音越发响亮，距离越发接近了。终是顾大观耐不住性子了，揭开帘子去望，恰一匹高头白马勒在眼前。
锦衣公子按辔，在马上低头俯视着脑袋半露在外的顾大观，眼神调笑，是顾大观最受不了的轻蔑与不屑。
顾大观全身走出轿子，昂首怒喝道：“江浙总督大人严令禁止在街头纵马，你还敢明知故犯本官不管你是哪家的子弟，现在给本官滚下来伏法！”
年轻人神情微微一变，却不是惊恐，而是奇异，旋即恢复了不屑的神色反而哈哈大笑起来，顾大观站在马下，神色愈发愤怒，心里却多了几分忐忑，莫不起哪位大员家中的子弟？
年轻人笑完，探身笑着对顾大观说道：：“抓我？一个五品太守，江南士子好骨气！”话音刚落，便有一队重骑兵从街口的拐角处冲出来，行伍森严，甲胄精良，清一色的辽阳大马，马蹄粘着雨过的泥泞，队首抱着一杆大棋。
上书陈。
辽阳马，城中重骑，陈字大旗。
辽阳王。
那么眼前的年轻人，不会是别人。
辽阳王世子。
拒皇帝赐婚三次，长白山访道，大闹雍阳国子监。单杀绿林头张子顺，单刀断江。
世间只有陈修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