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他的态度算是“欲擒故纵”吧。节节想，这反而意味着他们将要再“往深了”走一步。
在北京的夜里盘桓了半个月，她终于到李冬林家里去了。不是父母家，而是他自己住的房子，在城正北的一个新小区里。
李冬林的房子并不大，除了床和冰箱，没有什么家具。他不看电视，坐也是盘腿瘫在地毯上。这里最多的东西是音响，大的小的足有五六套，都是发烧级的。他还有一个舞池里DJ用的打碟机，能制造各种光怪陆离的电声。李冬林插上两只耳机，请她一起欣赏那些声音。
不能称之为音乐的音乐在耳边炸响，李冬林闭着眼深吸了一口气，像吸了毒一样。他也希望节节和他一同迷醉，但节节却掰着手指头，沉静地看着他。节节想：他真是一个爱好声音的人。
过了会儿，李冬林问她：“好么？”
“什么好么？”节节刚才根本没听进去，便搪塞他，“不就是和夜店里的音响一样吗？”
李冬林却异常地欣喜，这是他向她绽开的第二个笑：“真的吗？这是我作的。”
这就是他们的约会，没有太多话、太多表情，但有太多声音。在那间寸土寸金的简陋房子里，李冬林有几次下足了决心，装作不经意地过来拉她的手，但都被她躲开了。还有一次晚上送节节回去，他竟然学着外国电影，在车里拥过来想吻她——这突如其来的勇气倒让节节惊诧，但她刚刚“不可侵犯”地瞥了瞥他，他就泄气了。
节节知道李冬林对她是渴望的，她也知道他渴望什么。但她对他没有亲近感，就连舞池、车、音响，对于她也是隔了一层的夹生的声光电。
那么她为什么要和他周旋呢？节节不得不承认，她对李冬林始终是感兴趣的。
从表面看，李冬林是一个会玩的人，而且只会玩。或许他早就玩腻了普通年轻人热衷的游乐场、康乐宫，只有改装车和组合音响才是足够吸引他的玩具。他曾经不吃不喝，花上几天的时间去反复调试音响，也曾经深夜把车开上二环路，挑战斯巴鲁的最高时速。但是如果留心观察，就会发现他其实对这些东西也并不真的感兴趣。新买的“博士”音箱好不容易达到的最佳效果，却只能让他兴高采烈十分钟，然后他就把它们扔到墙角去了；说是一个“玩儿车”的人，但斯巴鲁在干吼的状态下开了几千公里，他也想不起来换机油。
也许李冬林只是需要什么东西提起他的兴致来。节节猜测，他本质上觉得一切都是无聊的，但又不甘心年纪轻轻地当一个无聊的人，因此才会执著地玩，用力地玩，像小学生做功课一样玩。而他们认识的时候，正是“千禧年”的前夕，因此节节恰逢其时地想：李冬林是一个充满“世纪末”的颓丧气质的人。
更甚者，节节发现李冬林白天基本是不出门的，就靠了那些奇怪的声音和两份外卖快餐窝在屋里。他们的游玩都安排在晚上。因为长时间的昼伏夜出，他的面色苍白，脖子上时不时现出蓝色的血管。这幅英俊的吸血鬼容貌倒是很搭配他颓丧的气质。
因为这份颓丧，他们的约会才如此单调。但也因为这份颓丧，李冬林这个人才显得“有意思”。这个时代已经不流行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了，篮球健将们不正是一些土包子吗？
而李冬林又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呢？他激起了节节探索的欲望。当李冬林不去接她的时候，她也开始主动摸上门去，和他一起窝在精装修的简陋房子里，就像两只躲在下水道里的猫。反正在学校看王澜和赵媛媛的嘴脸更没意思。
她坚决要求李冬林买一台电视和影碟机回来，这样当他摆弄打碟机的时候，她就可以在一边看许鞍华和金基德导演的电影了。中文系的学生总归要保持一点品味，消磨时间也要依靠许鞍华和金基德。而实际上，她的视线总是从屏幕上挪开，去观察李冬林。
有一天，李冬林从他父母那儿偷来一瓶法国红酒，要和节节干杯。节节不想喝他就自己喝，听了会儿音乐竟然下去大半。他脸更白了，说：“困了。”然后径直歪到屋里去睡。节节就光着脚走进里屋，去看李冬林睡觉的样子：他像小孩一样侧身蜷着，膝盖几乎顶到胸口，脸深深藏在手臂之间。这简直不像是睡觉，倒像在躲避枪林弹雨。节节知道这样睡觉的人，心理一定是极孱弱，永远也感觉不到安全的。而李冬林果然在呻吟了，他的肩膀还在发抖呢。
节节的心中蓦地涌起了怜惜，她来到床边，想给他找一只被子盖。然而走近了，却看见他的左腕上有一条浅浅的淡红色的疤。
这天晚上吃快餐的时候，节节装作刚刚发现的样子，指着他拿汉堡的手问：“这里怎么了——你不会自杀过吧？”
李冬林愣了一下，回答她：“怎么会。小时候打破了玻璃，恰好就划到这儿了，当时流了好多血。”
而节节却想：李冬林真是一个谜呀。
而她也没有预料到，这个谜竟然会把她卷得那么深。理智的时候，她也告诫自己：李冬林有什么呢？说到底不过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罢了。然而再看到那条疤痕，她便有了一股抱他吻他的冲动。
因此后来的事也就顺理成章了。
这是一个价值千金的聚会，地点在“新侨饭店”的西餐厅，主题是欢迎李冬林的一个高中同学从英国回来。参加者呢，都是他们“圈子”里的人：副部长的公子、房地产公司老总的千金、因为“长歪了”而正考虑转型的过气童星……这些人以前都在一所“历史悠久”的重点中学同过窗，是从小结成的物以类聚的小团体。
那天天很冷，但节节仍然穿了一条红裙子，亮着一双白而直的腿。毫无疑问，她是最漂亮的。她和李冬林走近那张十米长的宴会桌时，“载誉归国”的那一位——某个“开国中将”的孙子——正讲着他是如何拒绝加入英国国籍的：
“他们丫的跟我说，还得宣誓效忠女王——我当时就火了，女王不就是让我爷爷他们揍出去那老娘们儿么……”
而看到节节，所有人都不由得走了一下神。滔滔不绝的“新时期苏武”接下来的包袱也失去了效果：
“我就跟他们丫的说：我不能愧对祖宗啊——我爷爷已经做鬼了，我怕他做鬼也不放过我。”
但节节的引人注目只持续了那么几秒钟，再往下她就发现，自己融不进他们。他们谈车，谈瑞士表，谈欧洲、埃及、马尔代夫，这些她都插不进去话。有一次她插了一句关于“火鲁奴奴”的知识，坐在她身边的一个女孩立刻不留情面地揭露道：“你这是杂志上的讲法——写杂志的人自己都未见得去过。”
如果说女生的敌意是天性所致，那么男生则把嘲讽指向李冬林了。他们轻浮地笑着对他眨眨眼，意思不言而喻：从哪儿搞来的胡同美人？
节节成了桌上的孤岛。而他们连起码的礼貌都不顾，就是要赤裸裸地向她说明：你被隔绝了。为了达到那个效果，他们甚至说起了“圈子”里特殊的暗语。有时候提到某件事，节节刚竖起耳朵听，别人却心照不宣地停住了，还有时，一个人说了很普通的两个字，众人一起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节节想跟上他们笑的节奏，刚出声，却发现别人其实是在笑她。
饭自然也吃得难受死了。为了所谓的“新侨饭店”所谓的“盛大聚会”，她还专门上网查过标准的西餐吃法呢，连用盘子喝汤的姿势都练习过。而周围这些人呢？他们一律不管那一套，隔着人碰杯，用叉子挑整块牛排去啃，一个女生还脱了鞋，把腿盘在沙发座上。他们把这里当作家里的客厅——这正是最让节节感到不公的：他们的犯规是洒脱，节节的规范却是做作；如果节节也像他们一样呢，就是不懂规矩。
很快，别人就不再注意她了。他们已经成功地把她活埋，可以无障碍地继续陶醉于他们那个“圈子”了。“载誉归国”那位又重新抖了“民族气节”的包袱：他坦白，自己的“留学生涯”其实大半都不在国外，常常是刚在伦敦降落，立刻就买一张回国的机票，到上海去鬼混了半年。
那些人笑得几乎摔盘子时，节节瞥瞥身边的李冬林。他没有笑，只是低着头，毫不掩饰自己的索然无味。也许他后悔带她来了吧：她被嘲笑的时候，连带他也丢了人。节节进而明白，在这个“圈子”里，李冬林的地位并不高——要不怎么会如此对待她呢？而如果那些人对她的排挤是出身使然，对他则是由于性格。这么一个苍白脆弱的人，与这个崇尚强悍、目空一切的环境是格格不入的。就连最丑的女孩也敢于调笑他，拿他解闷儿。
恰因为李冬林的“不合群”，那些人对他的挤兑也是不断升级的。两瓶红酒都喝下去以后，终于达到了顶点。
一个胖女孩大声问他：“李冬林，陈晨现在在哪儿呢？”
李冬林的脸凝住了。
旁人都含着笑，鼓励胖女孩问下去。胖女孩的脸像刚蒸出来的馒头，嘴却尖成了锐角：“说呀，李冬林，你去找过陈晨吧？你知道她那时候为什么不打招呼就走了吗？”
李冬林还是没有说话。而节节这时反而坦然了：她知道这话是一箭双雕的，既刺激李冬林，又排挤自己——不就是暗示她只是李冬林的新玩具，像那些音响和车一样，玩儿腻了就可以随手一扔吗？可以，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你们再怎么说，我也还是个漂漂亮亮的大活人，比你们在座的任何一位都漂亮。而且既然你们已经伤害我了，那么再伤害得深点赤裸点也无所谓——你们无所谓我也无所谓。
而她现在只在乎李冬林的反应。她甚至有点为他着急。
胖女孩还在说：“哟，这么快就把人家忘了呀，你那时候不是还为人家那个什么……”
李冬林终于有反应了，而且反应得如此极端：一声不吭地抄起牛排盘子，隔着桌子按到胖女孩的脸上。一点也不像兔子急了咬人，倒像是预谋已久的翻脸了。
胖女孩只剩下了呜呜的声音，不知是哀叫还是被牛排捂得快窒息了。她定格，李冬林定格，所有人定格。这个按盘子的造型竟保持了几秒钟。
过了一会儿才有人惊叹，接着，一个同样胖的男孩蹦起来，揪住李冬林的领子：“干嘛打我姐？”这才知道他是那胖女孩的父母不顾计划生育政策，强行生下来的“三代单传”。
这时候节节想：该她登场了。于是所有人看到她优雅地站起来，端起一杯红酒，朝胖男孩的脑袋缓缓倒下去。动作轻巧，面不改色。这是被侮辱被损害之后的傲然，和妈妈当年在看守所里点燃的那根烟异曲同工。
满脸汁液的胖男孩犹豫了很久，攥起的拳头也没打下去。有人气急败坏地喊：“李冬林，你他妈疯了你——”
“才没呢，我们可清醒得很。”节节用微笑回答他，然后拍了拍李冬林的肩膀：“好了好了。”用的是姐姐安慰弟弟的口气。
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挽起了李冬林的胳膊，同仇敌忾地离开了。
而钻进斯巴鲁里，她才感觉酒劲儿上了头。为了酝酿最后那一幕，她喝得可不少。满脑子晕晕乎乎的痛快，还有一种诡异的感动：为李冬林。开车回去的时候，她对他说：“头晕，找个没人的地方睡一会儿吧。”
就这样去了李冬林的住处。节节漱了漱口，到里屋的床上去躺着，关着灯，半掩着门。李冬林在外面细细碎碎地做什么，大概是喝水、收拾衣服。他好像在外面呆了很久，节节本来是半睡半醒的，到后来居然真睡了。这时李冬林却进屋了，半蹲在床边，俯在她身上吻她。一会儿的工夫，他全压上来了，节节不出声地搂住了他，只是在要紧关头哼了两下。那时候到底还是痛的，但一疼，节节的眼前却亮了。她有这样一种冲动：让李冬林刺破她，把封存在她身体里的声光电释放出来。
做的时候，李冬林竟然感伤地哭了。节节说：“你怎么了？”
他说：“你对我这么好，我不会让人欺负你的。”
她说：“你知道谁欺负我了？”
他说：“反正我不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