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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一个人(四)

女上司转身回了办公室,随后给每个人的分机打了电话。就一句:“这儿不是嚼舌头的地方。”

当天晚上,所有人都下班了,只有节节一个人留在办公室。刚谈下来的项目还有许多问题要处理。最后走的那两个同事出门前,却把办公室的灯关了——这也是对她无声的打击,表示“眼里没你这个人”。但节节却一言不发,只是呆呆地看着电脑屏幕的幽光。人去楼空之后,这里可真黑真安静啊。

坐了好一会儿,节节才站起来,走到落地窗前,看着外面。这办公室在写字楼的十七层,能望见半个城市的灯火辉煌。霓虹变着花色亮着,红的绿的。已经九点了,脚下的街上还堵车,马路像一段斑驳的亮片。

节节忽然感到自己站在了云端,而那光亮也汇合了,旋转起来,要把她托到更高的天上去。她几乎头晕了,连忙扶住窗把手,泪水也掉下来了。

她所能看到的一切是多么悲哀啊。她想起一种说法:人站在高的地方,都会有一种往下跳的冲动。看来并不离奇。节节进而想象着自己小小的身影在瀑布一般的灯光中飘落,飘到一半却彻底失去了重量,化作一股烟消失了。

这么一想,竟然感到胸闷得不行。她下意识地打开窗子,透口气。窗外的声音像沉船进水一样涌进来。

这时却有人抓住了她的胳膊。

她一回头,看见是那个实习生小女孩。刚参加工作的小孩手头紧,下了班也没钱到外面找乐子,经常会溜回办公室上网玩儿游戏。

那女孩脸上挂着几分张皇。节节赶快抹抹脸——好在没哭——说:“怎么了?”

女孩压低着嗓子问:“你要做什么?”

节节回答她:“什么也不做。”

那女孩犹豫着,声音更小了:“你不会想不开吧。”

节节看着自己搭在窗上的手,那姿势真像是要爬上去呢。女孩的表情更加古怪了,说鬼故事一样告诉她:

“听老员工说,以前有人从这儿跳下去过。就是这扇窗户。”

节节怔了怔,两个人都尴尬了。好一会儿节节才问:“为什么跳呢?是个什么人?”

女孩说:“也和我们一样,一个白领。”两个人都笑了一下,女孩接着说:“听说是去年下半年跳的,也不知为什么,上班时还和别人聊天呢,晚上说一个人加班,结果第二天才知道她跳了。”

那女孩皱着眉,仿佛时隔这么久,还想为跳楼的人找借口。而借口却是:“我自己觉得这窗户是有鬼的,走过它的人都会想跳。你没看我从来不呆在这儿吗?”

女孩认真的神情却让节节一阵松快。她对女孩笑了一下,迅速地离开窗边,到桌上拿了自己的包。

但回家时,节节不禁又让恐惧笼罩住了。她后怕得紧紧攥住衣角。如果那女孩没来,是不是她真的会跳下去呢?当时那种情绪下,谁知道呢,不是已有人跳在前头了吗?而且这次躲过去了,谁知道下次呢?她简直被吓得无可名状了,像垂死的小动物一样“吱吱”地哼了起来。

她怕自己会谋杀自己。她想不开倒没什么,反正活得够累的了,但妈妈怎么办呢?妈妈可每天晚上都等着自己回家呢。她不是为自己一个人活呀。

此时此刻,节节清晰地感到,自己的生命是和妈妈连接在一起的。她们不仅长得象,脾气像,她们的心灵中还存在着某种感应。她的一呼一吸里,仿佛有着妈妈的一呼一吸,她的仍然年轻苗条的身体里,仿佛正忍受着妈妈的病痛。

下了地铁,节节立刻飞跑起来。路上还有一些准备收摊的小贩、跳完大秧歌的老太太和无所事事的男孩,他们看着一个姑娘仰着清秀而倔强的脸,从路灯下奔跑过去。她的影子被灯光拉长再缩短,拉长再缩短。长久以来,节节都是在逃跑,从家里往外跑,但是现在,她不顾一切地往妈妈身边跑。

进了家门,节节正想靠在墙边喘口气,妈妈一手转着轮椅,一手端着一碗馄饨,从厨房出来了。

“老许先回去了。”妈妈为自己辩护似的说,“我闲着没事,给你煮点夜宵——其实哪儿就丧失自理能力了,你们倒好,简直要软禁我。”

节节上前接过碗,脸却扭向一旁,不想让妈妈看见自己“莫名其妙”的慌张。但哪儿逃得过妈妈的眼睛。

“脸色比我还不好——呸呸。”妈妈捏捏节节的脖子,“怎么了?在单位受气了还是太累了?一天十几个小时地上班,快成包身工了你。”

节节再也忍不住伤心,眼眶登时便湿了。她像小时犯了错被罚站似的,低头一动不动,任由眼泪掉进碗里。

“不够咸呀?”妈妈把碗拿开,却又拉着节节坐在沙发上,腔调里带了几分嬉笑,“跟你说个事儿。”

“什么?”

“就是原来那个剧组的制片副主任,看着特像男的那女的——”妈妈神秘地说,“还记着你呢。”

“又让我去当演员啊?我现在可超龄了。”节节纳闷道。

“不超龄不超龄,你还妙龄着呢。”妈妈说,“不过说的是另一个事儿。你不想……再找个男朋友?她有个同事的小孩,在北大读的博士,现在艺术研究院搞研究,还是个小有名气的影评人呢,人长得稍微有点儿胖,不过胖得不蠢,福相——关键是人老实,坚决不找文艺圈儿的……”

您都这样了还有闲心琢磨这事儿呢,节节心里抱怨道。但她转念一想,妈妈正是因为生病了,才会格外替自己着急吧。

随即,节节猜到了事情的另一层:要是知道自己有个瘫痪的妈,男人多半是会给吓跑的吧。妈妈一定向人家隐瞒了这事。

于是节节说:“我可不喜欢小胖子。”

妈妈被她逗笑了:“胖子怎么了,冬暖夏凉——好了好了,去见见吧,耗过了三十就真超龄了。”

节节猛地咬牙喊一句:“不见就是不见!”

妈妈没料到节节会是这个反应,僵了几秒钟,但转眼就猜到了女儿的想法。母女到底是心有灵犀的。

妈妈的脸便暗下来,良久叹口气:“都是妈妈不好,早不生病晚不生病,偏在女儿该找对象的时候……这不是添乱么。妈妈拖累了节节……”

因为又要哭了,节节便猫下腰,趴到妈妈腿上:“就咱俩过,什么人也甭掺和进来。”

而她心里想的却是:何必骗人呢?她不是没骗过人——骗的就是妈妈。那个感觉太累了。她已经受不了这个累。退一步说,就算赶上个好心的,她就更不忍心拖累人家了;再退一步说,就算再有个有钱的想“买”她,她还不愿意“卖”呢。她知道自己漂亮,但漂亮也是自己的,不是放到别人眼里待价而沽的。老天终归对她不薄,不只给了她漂亮。

这时听到妈妈在头上叹了口气:“节节啊,你可真像我。”

节节抱着妈妈的腿,一动不动,像等着妈妈把话说下去。

妈妈缓缓地讲起往事:“我最早的时候,也心气儿高着呢。那么多女孩子排着队选文艺兵,一个县城就挑上了我一个,心气儿能不高么?到了北京也谁都看不上。碰见那些出了名的演员,我就想,早晚也把你们都比下去。上了东方红算什么?将来还得当舞星,让全国人民都记得我的长相……可谁知,爱上了个不该爱的人,真是鬼使神差啊……到头来让人骗了,部队也把我开除了。那时候到了地方剧团,跳舞对于我来说,就不光是追求了,也成了自我安慰。只有在舞台上,我才像是那个心高气傲的自己,觉得生活还有点儿奔头……节节早就看出来,我对你爸爸一直就不好吧?其实我当时根本不想结婚,也根本不喜欢你爸爸,可是一个演员要是老拖着不结婚,什么风言风语没有?现在的演员不怕这些东西,我们那时候可怕着呢,领导还会觉得你品行不好,重要的角色不让你上呢。恰好你爸爸那时候追得紧,真能为了我跟人家拍砖头,我也什么都不懂,觉得这样的人心反而好,人反而老实,稍微有那么点儿小感动,就糊里糊涂跟了他——结了婚就后悔了。但说到底还是怪我,我其实很自私的,想的就是找个能当挡箭牌、又能伺候自己的人,让我一门心思跳舞……后来果然遭报应了吧?我从来不给你爸爸面子,一天到晚挤兑他,不拿正眼瞧他,把人家压抑得受不了了,跑了,哈哈。当时出了那种事儿,我真是一点也不恨你爸爸,就是觉得自己活该。作呀,这就叫作。到头来男人也没了舞也跳不成了,好在有你,真是好在有你呀,就是从那时候起,我才好像明白了一点人生的道理……”

节节听着那些话,觉得妈妈的声音很远很远,简直是从自己的前世飘过来的。她无比留恋这声音,如同处在半梦半醒之间。

“看见你越长越大,我就想,我希望你当个什么样的女孩,将来长成什么样的女人呢?”妈妈继续说着:“我自己先得弄清楚什么才是生活里最重要的啊,要不哪儿有资格教你?钱呀利呀男人喜欢你呀,这些倒都没那么重要,后来我发现,自己最想要的其实是尊严。这词儿说着挺虚的,可其实却真是实实在在。年轻的时候能为了自己喜欢的事儿咬牙坚持,这就是尊严,岁数大了能平平淡淡地活着,不亏着谁欠着谁,这就是尊严。我想要的尊严可没有文化人说得那么伟大,因为太伟大了咱们做不到,女人能做到自己给自己规定的那点儿尊严,就算没白活……”

看到节节睡着了似的,妈妈就停住了话,用手指轻轻梳着她的头发。而节节看起来安详、宁静,心里的感慨却一波一波地涌上来,如果不是用手捂着眼睛,泪水早已把妈妈的睡裤浸透了一片。她的脖子上感到了一滴一滴的暖意,那一定也是妈妈的眼泪。

节节很想抬起头来看看妈妈,但想了想,又算了。还是这么趴着好。她们母女已经禁受不起再一次的泪眼相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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