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天，节节在医院碰到许胜利，就偷偷把他叫到走廊，把许洋给她的银行卡塞进他手里：“这些钱，还是您替许洋收着吧……我要还给他，他肯定不要。”
“没事，没事。”许胜利说，“他现在也不缺钱。”
“不是缺不缺钱的事儿，”节节说，“你知道我妈妈这个人，她不愿意亏欠别人。”
许胜利叹了口气，只好收下了。
又过了几天，妈妈做手术的日子终于来了。
之前的那个晚上，许胜利和许洋照顾她，倒比照顾病人还细心：到饭馆打了菜，看着她吃，吃完了就硬要陪她看电视，故意热热闹闹地说话。直到很晚了，估摸着节节困了，许胜利才叮嘱她立刻睡觉，然后叫上许洋走了。
节节便躺在床上，闭上眼，把脸藏在枕头里。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时间仿佛变成了一条河，带着她飘飘荡荡的——回过头看，河的上游仿佛有一个小女孩正跟妈妈并排走，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往下游看，却是迷迷茫茫一片雾气。半梦半醒间，节节便用力去看那团雾，她想，如果能在那里面找到妈妈，那么她以后就不会孤单了吧？
但越是这么想，那团雾就越浓。最后发现自己竟然醒了——瞪着双眼望着天花板。
此后就再也睡不着。她便也不打算再睡，翻身起来，打开大衣柜，找出多年以前，妈妈跳《东方红》的那套演出服。红袄绿裤子，颜色早已灰暗了，在昏黄的灯光下就更显得旧。而且这套衣服还是残缺不全的呢，小时候节节和妈妈生气，把它剪破了。摸着早已不光滑的布料，节节的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她想：妈妈要是死了，所剩下的东西就只有这套破衣服了。
但她随即狠狠地摇摇头，摔得眼泪像珠子一样溅出去：“干嘛老往坏了想呢？人活着不容易，何必自己咒自己？”
不管以后怎么样，她毕竟有过一个妈妈。妈妈教她从女孩变成了一个女人。
等到窗外的鸟叫起来，节节早已梳洗好了。她穿上一套最喜欢的衣服，还往嘴上涂了点口红，漂漂亮亮地去医院。
在手术的最后准备过程中，节节就坐在妈妈床边，静静地笑。她已经学会了妈妈那种既平静，又有无限内涵的笑了。
护士们把手术车往外推了。节节便站起来，跟着妈妈走出去。
在走廊里，妈妈忽然从手术车上垫起脑袋来，说：“停停。”
护士说：“有什么不舒服的吗？”
“我想再跟我女儿说句话。”妈妈对护士说。
护士就点点头，退到一边去。她们都了解这种手术的情况，病人的这种要求，一般都是满足的。
节节走过去，看见妈妈的手在床边动了动。她便把脸凑到妈妈脸庞。
妈妈倒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其实这事儿，真是不应该跟你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老觉得不告诉你也是不对的。”
“您说呀，还有什么瞒着我的？”节节笑道。
妈妈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当初要你的时候呀，其实我是不同意的。你也知道，我想跳舞呀，要个孩子多影响跳舞。可是你那个爸爸，他可真是个坏家伙——他这辈子都没做成过正经事情，就在歪门邪道上有聪明劲儿。他那时候觉得要是没有孩子，老婆就会跟人跑了，所以把避孕工具给破坏啦……就是避孕套，扎几个洞……明白吧？”
节节便笑着点点头。原来她是这么诞生的。
但妈妈却接着说：“一直都没敢告诉你这件事儿，就是怕你记恨我。不过现在一想，节节才不会呢，对吧？”
节节又点点头。
“刚怀上你的时候，我还生气，跟你爸闹。我不要这个臭孩子不要这个臭孩子——我那时候就是这么跟他喊的。不过等到肚子刚显了点儿形，感觉就变了。我想，我当妈了，不是一个人了。后来呢，跳舞没跳出个所以然，当妈这件事上到真上了心，尤其生的又是个女儿，长得还像我，我就想，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就是当了回妈。”
说完这些之后，妈妈就眨了眨眼，好像再没什么可说的了似的。节节脸上笑着，却再也憋不住眼泪。她大口地喘着气，大口地笑，大口地哭。
护士上来，安慰节节两句，把妈妈推走了。手术的时间已经不能再拖了。
走廊空了，只剩下节节一个人。她又哭又笑了一会儿，却忽然拿手狠狠地抹着脸，把眼泪都抹去，只留下灿若鲜花的笑容。
窗外，一朵云飘开，阳光慢慢地射进来，把她的身体笼罩在金色的光晕之中了。
这个最坚韧又最软弱、最虚荣又最善良、最稚嫩又最沧桑的小女人，便站在那里，笑着，等着迎接她的新生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