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归家路已经走到了终点,借着暗淡的月光,李莫争摸到了门把手,一推开便看见屋里点了一盏小灯,
堂屋亮着,明蕊坐在灯前,桌上放着一碗饭菜。
李莫争快步上前:“爹,你怎么没睡呢?”
“你从早上起来就没看见人影,我怕你一天在外面没饭吃,就想等着你回来吃饭。”明蕊打了一个哈欠,大概是有点困,“这么晚,饭都凉了。”
李莫争酸了一下眼睛,说:“这大夏天的,怎么会凉呢!刚好我肚子也饿了。”
拿起筷子,端起碗,李莫争几乎是把头埋进了饭碗里,狼吞虎咽的把饭和菜吃的干干净净。
明蕊担心李莫争噎着,倒了一杯水来。
“爹,我今天就是跟朋友去道别了,回来晚了,没事儿,你睡吧。”
晚归的孩子总是想要小心翼翼的掩盖自己的错误,李莫争和明蕊本应该是最亲密的两个人,此刻却有了隔阂。
明蕊没再说什么,他低头看见李莫争被拉长的影子,小心翼翼避开,回了自己的屋子。
屋子里多了一个枕边人,虽是同床共枕,但也是才相见不过两天的陌生人,明蕊躺在李昂的身边,中间隔了足有一尺的距离,他翻了一个身背对着李昂,回想起当年的事。
那年游春,明蕊和交好的吴家弟弟去了五苇山中的五苇庙上香,路上春光正好,灼灼的桃花开了一路,庙里的景致也好,桃花梨花杏花满园,有粉有白有黄,好不漂亮。
如此美丽,致使人留恋不舍,午间便在庙里用了斋饭,之后便人事不知了,醒来便看见自己被关在一间屋子里,手脚酸软无力,身上值钱的物件也不见了。在这间屋子里还有许多同明蕊一样的人,他们小声哭泣,蜷缩着紧紧抱着自己,不时会有人把门打开,带走一个年轻漂亮的小郎君。
明蕊很害怕,他慢慢的挪到最后边,不敢出声,屋子中间有一个郎君小声说:“不要怕,官府会派人来的,我爹还有长姐也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外面的天渐渐黑下去,屋子里一点光亮有没有,明蕊看着窗外星星的莹光,守着一点希望慢慢等下去。
终于来了许多举着火把的人,里面便有之前那位小郎君口中的长姐,原来那位小郎君身份高贵,乃是定国侯府的小公子,变故发生之后,一个家奴机警,立刻想办法逃下了山,告诉了定国侯,当夜小公子的两个姐姐便集结了府兵,奔来救援,冲在前方,为首之人便是定国侯府的长女李泰。
逃窜的贼人放了一把火,妄图把所有人都烧死在庙中,前来的府兵无暇分身,只能先把所有关起来的人救出去,连夜送下山。
代步的车马都在庙内,一并被焚,来的府兵只骑了几匹快马,郎君们只得徒步走下山去。
明蕊一个人走的慢,没多久便走丢了,山林荒野,夜风厉厉,一片漆黑,耳边仿佛还有野兽叫喊的声音,看见前面亮着一点火光,明蕊寻过去,不想却是逃窜的贼人被他给撞见了,明蕊吓的怔住,那个贼人却没有要伤害他的意思。
“别喊,否则我们就一起去见佛祖,我只要你的衣服,好让我乔装蒙混出去。”那个贼人生的丑陋矮小,为人却十分聪明,她一步步靠近,手中亮着刀子,嘴里念着:“别怕,不要喊,我不会伤害你的。”
山上到处都是府兵,她可不想把自己葬送在这座山上。
明蕊看着慢慢逼近的刀子,一动也不敢动,眼泪簌簌流着,小声啜泣,这时,年轻的李昂注意到此处的动静赶了过来,其实她不擅武艺,拿着一柄刀,凭着一股气势,横冲直撞,那贼人慌乱之中往李昂的脸上撒了一把白色的粉末,转身便逃,李昂追了几步,才察觉那粉末不对劲,身体瘫软倒地,视线朦胧不清,浑身燥热。
下九流之人的身上能有什么,不过是迷药和春药罢了,迷药已经用了出去,剩下的便是春药。
现下荒郊野岭,孤男寡女,发生的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
如今回想起来,那却是两个人前半生中的唯一一次交集,谁都看清了模样,却不觉知各自的是谁,如今再见,除了血缘上的联系,两个人也还是陌生人。
虽然彼此陌生,但明蕊还是很感激李昂记得自己,找到自己。
一夜静眠,愿有好梦。
明天离开,今天屋子里面兵荒马乱的,即便李莫争还在屋里睡觉,她的箱笼也被打开,看看有什么需要带走的。
但是翻来覆去,不过就那么两件衣裳,李莫争又没有什么特殊的恋物癖,带不带的就无所谓了,路上的一切,只要是可以用钱解决的事情都不是事。
李昂端坐院中,此时不到正午,时间还算悠闲,她手中执了一本书,似乎是本兵书,不过才翻过一页。
这本书是在床角下面发现的,除了灰尘外还有几道深刻的折痕,往后翻几页还能看到纸上空白处有李莫争绘的图画和她写的几个狗爬字。
李昂自然也看到了,她说了四个字:“不伦不类。”
没有其他人听到。
屋子里正是兵慌马乱的时候,明照一家子来了,她们与院中的李昂打了一个照面,杨林树童言无忌:“这个人长的好像莫争姐姐!”
“见谅,孩子还小。”明照向前一步。“请问你是?”
“在下姓李,单名昂。”
“姓李啊——竟是你!”明照仔细端详李昂的面容,害她们一家子背井离乡远走他方的罪魁祸首就现在面前,明照心里五味杂陈,“如果没有你,我哥哥可以在西京找一户好人家嫁了,过安生日子,不会颠沛流离至此,算了,事到如今再追究也不能挽回什么,这屋子小,我们出去聊一聊。”
等明蕊在李莫争屋子里收拾好了出来,院子里只剩下一个杨林树蹲在墙角看蚂蚁窝。
胡秋不是外人,他一来见明照和那个与李莫争长相七分相似的人有事要聊,自己便先进厨房帮忙了。
明蕊走进厨房,见胡秋在灶边洗菜,忙上去:“放着让我来吧,你去屋里休息。”
“哥哥说这话就太客气了,我又不是客人,听说你们要去西京了,上马饺子下马面,我和点面,给哥哥做点饺子,就当做是给你们饯行了。”胡秋说。
明蕊怔了一下,李昂的来到打乱了他平静的生活,这两天脑子里一直乱糟糟的,只想着明天就要走了,时间紧凑,须得马上收拾,却把离别这件事给忘了。
明蕊从柜子里拿出细白面,倒在小陶盆里,加水慢慢和:“也是我糊涂了,都忘了把这件事告诉你们。”
“明照还是早上去赵大夫那里抓药的时候,听她提了一句才知道的。”胡秋笑了一下,昨夜明照睡觉磨牙磨的厉害,吵的他睡不着,想着该不会是明照肚子里有蛔虫,明照这才大早上不情不愿的去看大夫,回来就火急火燎的往这里赶,嘴里还骂骂咧咧的讲:“这老畜生还敢露面!”
回想之前现在院子里的那人,李昂的面相还是十分端正的,眉宇之间有一股肃正之气,想来为人应该也是不错的,只是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事。
而这桩糊涂事知晓的人少,熟知内情的人也只有李昂明蕊这两个经历过的人,明照算的上是半个知情人,她和李昂走到一条没有人的巷子,明照做的第一件事是问李昂,你带我哥去西京会照顾好他吗?
李昂皱眉,回答:“那是自然。”
假如明照年轻二十岁,她把李昂带到这条无人的小巷,一定会不由分说,先给这个害她哥哥失去清白怀上孩子的人一顿棍棒,可是现在已经不重要了,眼前这个人既不是方面她以为的贼匪,也不是什么不入流的地痞无赖,而是权高位重的王公贵族国之栋梁。
“那你好好对我哥。”
再没有什么好说的,沉默了一会儿,两个人便离开小巷。
中午吃的饺子,下午井水里镇了一个西瓜,晚上做了红油香肉焖竹笋,一碟小葱拌豆腐。
无论吃的是什么,饭桌上一直都很安静,只有碗筷一起碰撞的清脆声音。
第二天,一辆货车,一辆马车,一只兔笼,八九十个人。
明照一早就来了,她带着自己的相公孩子把明蕊从家门口一直送到城门口,一路对李莫争不停的叮嘱。
有了另一半的人似乎就会开始恋家,曾经一连几个月不归家仍然潇洒不羁,现在却看见自己哥哥离开的背影都会红了眼眶。
不远处,长亭外,马车走到这里便停住了,李昂下车,亲自与来人会面。
“不才裴辛言见过定国候。”
“那里,裴先生快请起来。”李昂虚扶一把,她曾与裴辛言同朝为官,不过点头之交,虽然知道帝师在此地隐退,却未前去拜访,不想在这里遇见。
明蕊在马车里听到了裴辛言的声音,便让李莫争扶他下去,他见到裴辛言,亲热地拉着他的手:“真是糊涂了,都忘了与你道别。”
“莫争与我讲了,便来送你们一程。”
“已经到长亭了,再往前就远了,你总是一个人在山上,平日里也少与人来往,虽是清静,但你也要多多保重。”
“会的。”
千言万语后,终是离开。
明蕊让李莫争牵了一匹马去送裴辛言回去,然后再快马赶上,这样送来送去,但裴辛言却也没有拒绝。
裴辛言是步行来的,李莫争便牵着一匹马陪他往回走,女孩子送男孩子回去什么的,李莫争都已经习惯了。
天光明亮,李莫争一直都低头看自己和马的影子,沉默前行。
“莫争——”裴辛言突然说话。
“嗯?”
“可能有点唐突,但一别不知何日再相见,有一句话须得说出来——我心悦于你。”
“心悦于你……于我?”李莫争站住,手上的缰绳差点没抓住。
太阳没有从西边升起,白天也没有出现星星,现在是夏日,只有阳光亮的晃眼,李莫争抬头看过去,淡云的容貌突然和裴辛言重合,李莫争突然后退了一步,背过身去:“我不值得你喜欢。”
翻身上马,落荒而逃。
马车渐渐驶出阳县的地界,这两天李莫争一直在马车里昏睡,很少露面,车窗外景色变换,已然是另外一片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