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宓那夜推知临安事宜,人便沉郁几多,心若枯井倒也没了埋怨,没了指望,半月有余便清减了许多。
谭姮起初以为她不过是劳神伤身,修养几日便也好了。但又推想慎宓向来心细多思,免不得因为那日在鹿韭居的事多想,心下比临安之事又多添了一层愧疚,责己未有约束好丫头们,又因《五牛图卷》思想往日多有不同骄纵想必也曾伤了众姊妹几分,面上虽如常,心中却乱如麻。如今见慎宓更是面黄瘦弱,不见起色,心中便暗暗担忧起来。
这日清早,谭姮前来探视,见慎宓还未起床便踱步到内卧中去。
慎宓依在床檐,见谭姮进来,微微探身。
春燕歉然一笑,搁下手中的晨粥,忙端了个杌子搁在床前给谭姮安坐。
谭姮坐下,见着春燕手中的粥依旧满满的,便接过来喂慎宓,道:“你本就体寒身弱,是药伤身,亏着大哥哥还为你惦念,给你这些个食理保养。你自个儿也要坚强些才是。”
慎宓听着谭姮如此说,顿时流下泪来,却也不吃谭姮递过来的粥,只轻弱道:“难为姐姐日日来看我,此等真情,阿宓何能承受。每每想着便是为了姐姐,也要好起来才是,只是越发如此想着,便越是气堵胸闷,一口也吃不下去,周而复始倒是更虚弱了。”
谭姮放下粥碗,忙用手帕替她拭泪,咀嚼出慎宓话外之音,便朝春燕递了个眼色,春燕便带着屋里几个丫头退了出去。
“真情难得,自己才是要紧。若是因我们探视而平添忧郁,坏了身子,岂非我们的过错?”谭姮握着她的手,恳切道,“我知你向来聪敏,但也多思多愁,那日鹿韭居外我屋里的几个丫头口不择言,冒犯唐突,是我疏于管教。只是倘若我存了那半分该死的心思,便甘愿堕了阿鼻地狱,受烈火之苦。”
慎宓见谭姮诚挚解释,心间一软,又洒下几滴泪来,觉着自己当真小气,又恨自己敏感多疑,道:“阿宓心中明白,断然没有责怪姐姐的意思。只是,前去伯爵府后进国公院,倒是也醒了一醒。人间富贵荣华堪多,永驻不败几家?只可惜,没有时便惦记着,有了时又提防着,半生年华竟这样付予了一场追富求贵的南柯梦。思想多了,便觉着无趣得紧,竟也就颓然心死,好没意思。”
谭姮望着慎宓噙泪呜咽,精神颓靡,又闻此言,倒也勾起来自己几分焦愁来,却紧了紧握着慎宓的手道:“固然荣华富贵不过梦境一场,但你我皆是真。既是已知那荣华不实,富贵皆空,断不能再陷入那愁海之中,你是已然心静,已然透悟,自该是六根清净,凡尘不扰,逍遥遨游才是。哪里当是悲戚此时,形容枯槁至此!”
慎宓苦笑,反握着谭姮的手,轻咳起来:“‘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姐姐是女中豪杰,豁达自然。只我天生实在小气,闻落花悲怀,见归雁落泪。伤春悲秋久了,便渐渐伤了元神,实难保养,绝非求苦不惜生命。”
谭姮见她又咳嗽起来,如今入秋,她本就单薄,如若断了生的念想只怕是要不得了,不敢写细说下去,一怕她伤神二怕又勾起事来惹她伤心,便嘱咐她悉心保养起身出去。
走到屋外只见春燕几个靠在门槛处做着针黹,便将春燕拉到一旁叮嘱:“你将阿宓屋里那些书收拾收拾拿到外边去,她如今本是伤神介怀,断不可再看那些书来惹自己烦思了。”
春燕应诺。
谭姮又询问,道:“你们姑娘前月去了国公府里,可有发生过什么?”
春燕摇摇头,道:“姑娘就是去赴宴,猜谜赢了那幅《五牛图卷》,再无他事了。”
谭姮听了,笑望了望春燕也无多话,便回了鹿韭居。
这日,各州府掌柜回信州禀事对账,待到嘱咐完事情,屋里还省着统管曹之崖。
曹之崖锁好账册,见着临安府的钱掌柜迟迟不走,想他有话说,便问道:“你是有事找我呢,还是等老爷?”
钱掌柜见曹之崖答话,忙堆着笑凑上前去低声道:“我是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说。因着统管您,在老爷跟前最有体面。便来请教请教。”
曹之崖挥手着几个伙计抬着箱子进了屋,锁好房门,嘱咐了几句。又走到堂下的一间抱厦里,才开口道:“你且说我听听。”
钱掌柜见左右无人,才附耳轻声道:“我们堂里头有个郎中,前儿去伯爵府里问诊。说吕家那个哥儿,快不顶用了。只他不知,那哥儿与老爷府里有亲,回来只和我们浑说白道,这等体面人家,虽说哥儿如此,却还是喜气得很,屋里屋外都是红缎彩纸的。我在临安闻着府里这门亲事,本就有些疑惑,如今倒是不晓得老爷,知不知他家哥儿的境况。这是不知而糊涂应下了,我们若知道不说,反倒对不起东家。还是知道,……”
钱掌柜话未说完,只见曹之崖看了他一眼,便将话咽了回去。
曹之崖肃声叱道:“老爷是什么样城府,岂是你我揣测的。你既掌着临安府的产业,只管好你的事情便是。东家的家事,随便议论,与你,可是并无益处。”
钱掌柜连连应着,灰头土脸退了出去。
等到晚间,谭乾招曹之崖来书房问话,正核着账目,谭乾忽而插嘴道:“今儿,临安府的留了许久,有什么事?”
曹之崖忙禀道:“说是前儿有郎中到伯爵府里请脉,那嫡孙……”说到一半顿了顿,打量了谭乾的脸色复才低声道,“怕是不中用了。”
谭乾听了,只随意嗯了声,像是认真看着账目,并未有入心。
过了许久,谭乾把目光从账册上移开,若有所思说了句:“前几日,我见吕安来了信州,怕是真有贵人将至。上月我和阿姮去京城给郡主请安,也只模糊听得,像是几个皇子相携下江南,估算着日子,想来也快到信州了。”
曹之崖闻音,连忙答道:“老爷,莫不是想……”
谭乾挥挥袖:“我谭府一门,如今几个男儿都不成器,小的临哥儿还不见样。我倒想要争份荣耀,偏偏生不逢时。如今指望几个女儿高嫁也算抬个门楣。上次郡主邀姮儿前去,只是见得几个人都是举子翰林,才华尚好,到底缺了些如意。好在不过是个兴头,未有像宓儿那样许下事来。我悉心培育她这些年,她若是有这个福气,能为自己争上一争,跃进龙门,也是她的造化。倘若不得……”
想到此处,谭乾暗叹几声,看着窗外有个身影警惕道:“谁在窗外?”
原是谭云风,本要来回话,正听着曹之崖和谭乾在内议事便不敢贸进。
“父亲若有心,此事交给儿子来做。虽不只那些个人什么脾性,但事若不成,到底也叫我家好有个体面。”云风进屋,搁下灯笼,见谭乾疑虑,又道,“那京城的贵人来不来倒是两说,只是信州府的贵人嘛,儿子定然有把握请来。”
谭乾听了问他:“你整日胡玩,若真玩出点名堂来,我也不说你。若是在这里故弄玄虚,仔细你的皮。”
谭云风含笑着拱手恭顺道:“若有一句不实,但凭父亲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