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用过早饭,贞氏便带着谭府女眷去了若水观。
贞氏叩拜完三清,只见火烛边上的道姑朝她笑了下,便款款起身对身边的林檐家的道:“今日带的都是女眷,你们要好生看顾。”
“上月初府上大小姐出嫁,信州城里可是好好热闹了几天呢。众人都说这谭小姐貌若天仙,贤惠得很。原来,是见得冰山一角罢了,府上的千金们是个个貌若天仙才是。怪道都说,只闻信州谭家女呢。”道姑向前称赞道,“我师姐今日出门拜会去了,着我要好生接待夫人小姐们。弟子妙空,若有不周之处,还请夫人海涵的是。”
妙空说着说着,眼睛却提溜到贞氏身后的谭姮上来:“这小姐,我看着倒是个贵人之相,不知可有婚配了?”
贞氏见她说谭姮,便拉着谭姮的手引到跟前笑道:“你方才说得那个,是我家老爷胞弟的长女慎桦,月初嫁到扬州去了。因我家头一次嫁女儿,只最好的上等的捡给她,也不知别人家什么礼数,热热闹闹了几日,还被她婆家说道呢。这是我们府里的二姑娘,方才过了及笄礼,还没有寻摸婆家。真人既说是有贵人之相,只她是爹爹富处有余,这贵从何显呀?不如真人,给看上一看。也让我们,知往何处寻摸。”
妙空淡笑着又看了谭姮几眼道:“姑娘若有心,不如上去丢上一签,我们这若水观的签词还是有几分灵气的。若没有,倒也无妨,只当玩笑罢了。”
“既是如此,我们也能玩不成?”慎容嫌这道姑神神叨叨,故意上来逗弄她。
“若是心诚,指路也可。若当玩耍,道宗海阔,也容得下。”道姑回道。
慎容听她如此说,哪里肯退后,便先上前去,磕了三个头,拿起签筒一整乱摇,扒拉落下一根签来。
妙空拾起签子,转身去门前取了签文来念道:“‘知君指拟是空华,底事茫茫未有涯。牢把脚根踏实地,善为善应永无差。’若姑娘能参悟其中之理,定然也能转凶为吉呀。”
众人听了,捂嘴偷笑。
慎容无趣撩起裙摆退到后处,推了一把慎宓到前头笑道:“我还小,这些事情说不准。她与二姐姐差不多年纪,只看看她的。”
贞氏见慎宓为难便道:“你只也当做玩玩。”
慎宓才半推半就,扔了签。
只是,这签转了许久,总不见得出来,慎宓见过了多时众人已有不耐,想那些媳妇丫头没得也想许上一签,便歪着桶一抖,落出一根签来。
妙空正要上前拿,却被慎宓拦住细弱低声道:“既是我自己的命数,还烦师父,让我自己捡的好。”只见是第三签,便着人去取了签文来。
妙空便引着贞氏到内屋喝茶,慎归正拿着签桶要摇,却被贞氏挡下:“你还小,不必求的。”
慎归时才八岁,圆润贵气,时常见着都笑得像太阳似的,惹人喜爱。听得母亲说不让她摇,依旧笑眯眯道:“适才母亲说不过玩一玩罢了,况且姐姐们都摇了的,我哪有别有一支的理。”两只小手便捧着大签桶虔诚摇起来。
春燕将慎宓的签文取回来递给慎宓,只见上面写着:“临风冒雨去还乡,正是其身似燕儿。衔得坭来欲作垒,到头垒坏复须坭。”
慎宓眉头微蹙,目含惊色,面有不愉轻言道:“千般用计,晨昏不停。谁知此事,到底劳心。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终是徒劳。却又不得不行……”
春燕不通文字,但听此语知道并非好签,便没多话。
慎归轻摇一二就落下签来,贞氏喝了口茶水,妙空忙递给侯在慎归身后的小道姑眼神。
小道姑跑出去取了签文回来笑道:“上上!上上!”
慎归略有疑惑,接过签文念道:“耕耘只可在乡邦,何用求谋向外方。见说今年新运好,门阑喜气事双双。”转头对贞氏笑道,“不需外求,便可双双,自然上上。”
妙空见谭姮并不理此事,又上前道:“她们终究是个玩笑,姑娘才是正经,也不上去瞧上一瞧?”
谭姮捧着茶笑,神采奕奕,语速缓缓却又有力稳重,道:“此言差矣,姻缘之事,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是我费精劳神求个金签能左右的。若我今日下下,父母就会将我许给财狼推我入火炕不可?若我得了上上,难道能一步登天,嫁入宰相门庭不成?只是我若得上上难免欣喜若狂,得了下下难免伤神郁结,得了平平又有不甘之心。还未为那实打实的事情劳神呢,却为着这根签子就要先添我几日烦忧,岂不是自寻烦恼,杞人忧天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自有天命在,何须问神明。真人莫怪,并非我不敬神明。只是,敬信之心,不是用在此处。”
此言一出,慎宓眼光微动,慎归若有所思,只那慎容哈欠连天。
妙空闻言倒也不再强求,含笑递了个眼色给贞氏。
贞氏眉目轻舒不露神色,端起茶杯细抿了一口,方才对妙空道:“我近日春懒得很,日头上来就要午睡,往日我常在西边的静室里歇息。不知今日方便不方便?”
妙空忙答道:“太太来前就备好的了,只是我看几位小姐还有兴致。不过日头正强,也不好出去。不如太太在西边午睡,几位小姐便到东厢房里休息一会。观里备了些小菜,虽说比不上府里,也别是一番滋味,请几位姑娘尝个新鲜。等日头小了,再转一转看一看的好。”
说完,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谭姮。
莺儿正伺候着贞氏午睡,见妙空推门进来,知趣起身带着几个丫头出门候着。
“夫人,今儿可是见着了。”妙空等门关上便一改谦和容貌,扭头坐在了贞氏旁边的炕上,道,“若不是那日,慎桦大小姐出嫁,我到府里恭贺,见着那个小姐,真真是要害了归姐儿和临哥儿。”
贞氏翻身坐卧用手帕轻按额头,有些不耐道:“她不过是个姑娘家,哪里有这样的本事,你莫要胡说。”
妙空见贞氏不信她,用手指敲敲炕桌,恳切道:“这些话,说到底于我有什么相干。只是为着与夫人当年在御史府里的一场缘分,才不得不说。难不成,夫人将我当成是乱嚼舌根的神婆不是?即是如此,往后也不必再往我观中来了,免得玷污了夫人的尊贵。”
贞氏见她认真起来,忙起身握住她的手,目光柔和,轻声细语道:“你也知道,若不是当日老爷送了银子到府里去,指不定我家早就散了,也算于我有恩。他原配夫人只留下这样个姑娘,我怎么……”
“糊涂!这一码归一码,他救了你家,御史大人也将你许配给他做继室,这是天大的回报了。他不过是个沾着铜臭味的郎中,能和御史攀上亲家,那是几辈子的福分!若说恩情,也就还了,是拿着夫人一辈子的幸福荣辱还的来!夫人想想,自嫁给他家,娘家姐妹不说便是祖父祖母哪里不嫌弃嘲讽夫人你的。亏得当年是夫人大义去搭救本家,如今又有几个人感念,只恨不得撇清干净,不认这门亲戚。夫人,他是拿了真金白银来府上,府上也兑给了他尊严体面。说白了,他到底是个商人,这终究不过是笔买卖。”
妙空见贞氏目光微闪,知她已动摇,便赶着添油加醋说道:“临哥儿是个男娃,他头上两个哥哥都是庶出,一个瘸子,一个浪荡子,皆不出息。只要夫人用心教导,来日考取功名,再回娘家拜托一二,哥儿不愁没有个好前程,总不至于困在那药材堆里头。只是苦了归姐儿。”
说道归姐儿时,妙空装出副哀叹愁容,只像那是她亲生孩儿般,殷殷相托:“夫人你只想想归姐儿如今才八岁,生下来没几日就染了病,好不容易好了又大喜了,这一路来坎坎坷坷。再说老爷,每逢潮汐郡主设宴款待,生辰请会,这是多么好的带姐儿见世面的机会。可他顾过姐儿几次?都是嫡亲的姑娘,到底有些不同。几个姐儿都是慎字辈的,只她是老爷求郡主择的名字,当日归姐儿才生下来不久,要请也是该请归姐儿的字才是。只说太太在府里这些年,老爷可有对太太温存一日的。你又何故要去顾他的!”
贞氏心下正进退两难,又被妙空这轮番地说念,不免要生出些邪念来,口中却避重就轻回道:“你莫要胡说。姮姐儿这名,是她幼时有些症候,请了先生来看,在扬州栖荫巷里寻了对夫妇认作干爹干娘,讨了一家闺女的名儿,故而没有慎字。只外头闲传,是郡主娘娘赐的。”
妙空佯装生气,抽回贞氏握着的手,以退为进:“夫人若不信我,那只当妙空我胡言乱语罢了,日后再别来我观中便是。”
贞氏自幼修道信神,对这些妖言乱法向来敬崇,如今被妙空一激,历数往日点点,归姐儿灾病不断,谭乾于己也是各寻其利,便搭上妙空的手安慰道:“你自小与我一起在府中长大,若非当日落难,你怎会流落至此。你对我的心意,我心里自然有数,只是……罢了,你去做便是。”
妙空闻言,满意地点点头,退后半步冲着幕帘深深一笑。
只可惜当日,贞氏头昏脑胀,没理会到这意味深长的笑意。
等到夜深人静时,妙空撩开那幕帘,才露出后面古旧的灵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