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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京城洗铅华 身死遗图志

秋去冬来,今年的雪尤其大。牧民们忙着转场,准备牲畜过冬的饲料。

汗王牙帐旁边的另一所大帐内,一众少年盘腿坐在毛毯上,全神贯注的听玛木特讲课。

因为雪大路险,大家最近都在毡房内学习。玛木特在讲授战场的一些故事。

“你们都知道,刀剑能杀人,弓箭能杀人,火枪也能杀人,但你们知道么,丝绸也能杀人。”

说到火枪,这是卫拉特最近普及的一款武器,名为火绳枪。早在前大汗噶尔丹东征清国即引入,杀伤力颇大。只是火绳枪耗费昂贵,操作繁复,颇难运用,因而在卫拉特未得到广泛普及。

少年们挺好奇,丝绸是怎么杀人的呢。

玛木特招招手,班多克把自己的丝绸罩衣脱下来给他,玛木特摩挲着衣料,说:“打战的时候,战士们穿着丝绸内衣,外附护甲,即便敌人弓强箭利,透甲而过,箭头插入肉里面,你们看是这样。”

玛木特一边讲,一边演示,用箭头用力的戳丝绸,竟然没有穿透,他接着说:“丝绸既软且韧,箭头射入身体里,丝绸没有破,依旧是裹着箭头的。这样,伤的轻,箭头也容易拔出来,能够极大的减轻伤亡。”

他看了看旁边冻的有些发抖的班多克,把丝绸罩衣扔还给他,骂道:“二毬货,以后多穿点。”

他接着说:“丝绸能够减轻伤亡,能够救人,你们想想,如果我们想办法让我们自己的战士都有丝绸穿,而敌人都没有丝绸穿,同样情况下,敌人会比我们多死多少人?这就是丝绸杀人的地方,比刀剑厉害多了!其实我想讲的不仅是丝绸杀人,还有别的,水、粮食、饲料、疾病等,这些都是战场上能够大量杀人的因素。所以战场上,不是你一群人,我一群人,大家对砍,谁赢谁牛逼。你们仔细想想我说的话。”

阿成认真听着,他想起来了前几天陆先生给他讲的另一个杀人的故事。

说汉高祖身边带兵“多多益善”的大将军韩信,年轻落魄的时候,有次路过一棵树下,有个小孩子往他头上溺尿。韩信也不生气,反而给了小孩几文钱,得到鼓励的小孩也往别的路人头上溺尿。有个过客被淋一头,气不过,就拿刀把那个小孩杀了。

陆先生说,钱能杀人,能杀更多人!

少年们念完书后,都回去了。而阿成需要去尤师傅那里继续念书。

从尤师傅处念书归来,陆先生把阿成叫到身边,问他最近都学了些什么。

阿成想了想,说最近在念《资治通鉴》《史记》《左传》,他又想想了说前段时间念的《韩非子》。

陆先生点点头,道:“这个老东西还是不肯拿出看家本领呢”,他转身从床铺底下拉出一口箱子,从中掏出一个小匣子,打开,是一本旧的发黄的一本书。陆先生把书递给阿成,郑重其事的说:“把这本书交给尤师傅,他会带给你可以终身受用的惊喜。”

阿成看了看手中的书——《南山集》。简单翻了下,没有书信、没有机密,他有些疑惑,但看着陆先生坚定肃穆的神态,阿成点了点头,把书放进包里了。

“尤师傅,陆先生让我把这本书交给你”阿成双手把书递给尤云鹤。

尤云鹤心说子旭又搞什么花样,他单手接过书,看到书名先是一愣,然后翻看书,确认是真迹。他讶然失色,仔细想了想了陆子旭的用意,他又看了看了阿成,13岁的阿成又长高了些,面目轮廓更加清晰,尤云鹤分明看到了那个人的影子。

“戴诗曼……戴诗曼……南山集……南山集……戴南山……戴名世”他又看了看阿成,眼睛一亮,他全都懂了。他双手抱着阿成用力的摇晃,喜极而泣。因为激动异常,尤师傅又剧烈的咳嗽起来。

阿成更加迷惑了,不知道尤师傅念叨的这些名字有何用意,他给师傅捶捶背,要去给师傅倒水。

尤云鹤拉住了阿成,仔细端详着阿成,自言自语的说:“陆子旭,戴名世,你们瞒的我好苦!”

“来来来,阿成,坐!让师傅好好看看你!”他把阿成按在椅子上,心想戴名世好歹留下了火种,他一定要把阿成培育成材,一定!

然后他看到了自己给阿成学习的书籍,以及自己手中的《南山集》,他突然明白陆子旭的意图了。

“好你个陆子旭陆光召,皮里阳秋的就是图谋我的《西域图志》嘛!个狗日的!”

阿成第一次听到师傅骂人,觉得既亲切又好笑。

14年前,尤云鹤上折言事,被初登大位的清世宗雍正皇帝痛斥,传旨交部议处。刑部议定的罪责是罚俸一年,降两级调用,不可抵消。雍正觉得议定的罪名太轻,大为光火,对刑部的官员大加申斥,御笔一批:尤云鹤小人,流徙充军,永不叙用!

此论一出,言论大哗,但权操自上,却也无可奈何。

尤云鹤初充军到定西将军岳钟麒军中,来到清国与卫拉特作战前线,后机缘巧合来到了辉特部。之后的13年,他的足迹遍布西域的山山水水,记录各地历时风貌,风土人情、矿藏资源,尤其是普遍缺水的西域地区的水文信息。甚至每个泉眼的位置,水的枯荣期,都详细记录在案。并历时数年汇编成书,即《西域图志》。

陆光召知晓其事,也知道这本书蕴藏的巨大价值,他常常暗自感慨说得:图志者得西域。

听完阿成的描述,陆先生笑了,心想到底还是戴南山好用,尤云鹤才肯把自己的“宝贝”倾囊相授。不过图志是死的,人是活的,怎么灵活运用,就看各人造化了。阿成聪明刻苦,一定能学好图志,但对于其活学活用的程度,那就得有另一番的考量了。

冬去春来,白日渐长,草木复苏,万物生长。塔尔巴哈台城南端,额敏河水潺潺,阿拉湖冰消融,水鸟自南而归,一派生机盎然。

塔尔巴哈台城内,博萝可正给阿穆尔包扎着手上的伤口,说一点小伤,包上就能继续骑马了,没什么事。阿穆尔不以为然,说其实不包扎也没影响,他看了看阿妈的不满的眼神,便闭嘴不说话了。

城东,戴诗曼一边不停的埋怨玛木特,说他没有照顾好阿成,使阿成手上受伤流血,一边小心翼翼的给阿成把伤口洗净,再用烈酒消毒棉布包扎。她问阿成痛不痛,阿成笑嘻嘻的说蚊子叮似的,不痛。同时他另一只手拳头却纂的紧紧的。

城西,陆光召和尤云鹤的坐在院子里品酒。夕阳西斜,残阳如血,漫天霞光像烧起了熊熊烈火,天地映照的一片通红。尤云鹤举起玻璃酒杯,对着西沉的太阳,葡萄酒在酒杯中摇曳。

“子旭,你看这酒,殷红的就像鲜血一样。”

陆光召目光投向远方,说:“我似乎已经闻到了鲜血的味道了”

1738年,卫拉特戊午马年,清高宗乾隆三年,辉特部另一位王子,12岁的巴音自准噶尔部归来。曾伟奇汗亲自组织了盛大的欢迎仪式,欢迎自己的小儿子的平安回家。

巴音是曾伟奇汗王侧室妻子所生,他比阿穆尔小3岁,只比宝日格只小2个月。巴音的归来,让草原像过节般热闹非凡。

玛木特、陆光召及其他诺颜、千户,在大汗牙帐里喝酒议事。阿穆尔骑马带着自己的这个弟弟,领着众贵族少年,在塔尔巴哈台城观光。一众青少年,鲜衣怒马,惹得路人纷纷侧目注视。

队伍的末尾,阿成与宝日格并驾缓步慢行,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宝日格12岁,出落的更加水灵,她喜欢和阿成在一起,除了有把他当做哥哥的心思外,还有一种含蓄、羞涩的,又如暖风拂面般的怀春之感。

宝日格对这个和自己同岁的同父异母的弟弟巴音,有种天然的亲近之感,她想着怎么给他准备一份别致的欢迎礼。而阿成早已了解到了宝日格的心思,他打听好了巴音最喜欢听的长调、说书节目,特地从伊犁城请来了长调艺者和说书先生,在塔尔巴哈台包场表演。一众人等唱歌、喝酒、听书,彻夜不归。直到博萝可亲自赶来,把阿穆尔狠狠的骂了一顿,领着宝日格、巴音回家,聚会才散场。临走时,巴音依旧一步三回头,留恋不已。

大家颇为扫兴,也就各自散去,阿成却另有了主意。他找巴图、阿悌满城张贴告示,说有伊犁城最好的长调和说书驻场表演,为期仅两天,门票价格,成人1腾格银子(腾格,卫拉特货币单位,相当于1两),小孩免费,但需要成人带领。

两天的表演,场场爆满,也填补了些阿成做东宴请巴音的亏空。

陆光召刚送走医生。

尤云鹤常年在外风餐露宿,饱一餐饥一顿的,加之嗜酒,身体状况每况愈下,今年咳嗽的尤其严重,这几天竟卧床不起。陆光召非常忧虑,特地从伊犁城请来了医生给尤云鹤看病。

医生走了,陆光召来回踱步,思考良久,吩咐戈什哈把阿成叫来(卫拉特贵族身边听差的侍从,称为戈什哈)。

阿成刚清算完几天收支的账目,戈什哈来传话,说陆先生有请,他简单收拾了下,跟着戈什哈出门。

戈什哈掀开门帘,阿成低头进入毡房,毕恭毕敬的站在一边。陆先生摆摆手,戈什哈出门,示意侍卫们都离开。

“最近搞的动静挺大啊,说吧,挣了多少钱”陆先生开门见山问道。

阿成不知道陆先生找自己谈这个问题何意,小心翼翼的说:“两天,收入500腾格银子。”

“请长调和说书的花了不少钱吧,听说都是伊犁有名的角儿。”

“花了1千腾格银子”,阿成低头说。

“我一年的收入,也就1千腾格,你好大的手笔啊。”陆先生沉下脸来。

阿成肃手站立,停了停,说:“学生平时帮牧民们买卖毛皮,清算账务,代为采购物资,挣些辛苦钱,多多少少积累的。”

陆先生哼的冷笑,说:“我还不清楚,那些倒买倒卖的买卖,能挣多少钱!家里的生活明显改善,你们一群狐朋狗友平日里也没少胡吃海喝,钱多半是你出的吧!”

阿成不说话了,看了看陆先生,低下头说:“先生明鉴!学生自白碱滩背回不少白盐贩卖,挣了不少钱。”

“白碱滩,路途遥远,距离塔尔巴哈台少说也有300里地,且沿途皆是干旱荒凉无人之地,你领着阿悌,是怎么过去的?”

“学生沿着地下暗河,倔地为泉,来回倒也无碍。”阿成看了看先生,继续说道“学生是参考尤师傅教授的《西域图志》,摸索着过去的,没有图志,学生早都死无葬身之地了。”

陆先生认真听着,脸色缓和下来,说道:“你倒挺会来事的!贩卖白盐生意做的不小吧,我去杜尔伯特部办事,沿途卖盐的商队,面相颇为熟悉,都是你的队伍吧?”

“是!学生自先生所领的部众中,挑选了年轻力壮的小伙,跟随学生一起跑买卖。”

“好小子!你倒真不跟我见外!”陆先生嘴唇向旁边的烤架努努嘴,说:“这些无烟碳,向来是稀罕物件,这段时间,我也有福享用了,也是你的手笔吧?”

“是!学生担心烤肉的碳,烟大,先生熏得受不了,特地从乌尔禾运来的无烟煤。也是依托图志的指引。”

陆先生点点头,说:“算你还算诚实。不过,我提醒你两点:第一,不许肯蒙拐骗,亏待我的部众,以及其他卫拉特人。第二,白盐生意,不许过天山。过了天山,那是卫拉特官盐的势力范围。在这边,我还能回护你。到那边,触动了准噶尔官商的利益,他们可是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阿成点头称是,说:“学生谨记先生的教诲!”

阿成见陆先生无话,起身向先生行礼告退。

陆先生回味着刚在和阿成的谈话,有点恍惚,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样纵容阿成究竟合适不合适。

阿成则又想起了陆先生讲过的那个钱杀人的故事。他不想用钱杀人,他只是觉得钱是个好东西,多多益善。

之后阿成进一步扩大了买卖规模,把存的4千腾格银子积蓄全部投入。并从部众中招募了不少新人,凑够200人的队伍,准备工具、材料、运输马匹等,分两组进行盐和无烟碳的开采及贩卖活动。阿成居中调动有度,阿悌及巴图来回联络通信,买卖做的倒也热火朝天。因为少了中间环节的盘剥,运输成本也低,阿成商队的货物价格很有优势,他的盐逐渐占领了辉特部及杜尔伯特的部的市场。而无烟碳,本来就是稀罕物件,虽然价格高,但依旧大受欢迎,尤其是准噶尔部的贵族,十分偏爱这种燃烧没有烟的碳,他们甚至派人专程来辉特部采购。

当然了这些都是后话。眼前阿成需要静心一段时间读书。近两年,尤师傅因病卧床多了,阿成去的时间,反而少了,他需要收收心。

一大早,阿成提了几坛师傅喜欢的伊犁特酿,来到尤师傅的院子。尤云鹤坐在院子里,仰头闭眼晒着太阳,听到阿成提着酒进来,并未像往常一样看到酒就双目放光,而是只轻轻睨了一眼,继续闭目养神。

阿成看师傅的神态不对,默默的把酒放在墙角,踱步到师傅面前,垂手肃立。

尤师傅睁开眼睛,看着阿成,说:“昨天让你背诵的《西域图志》卷一,来,背给我听。”说完,他又闭上眼睛。

《西域图志》,阿成虽然之前学习过,但其到底是个非常复杂的系统,整卷烂熟于胸,阿成也没有十分的把握。他强自定定神,开始背诵。

卷一讲述的是自河西走廊过玉门关、出阳关,初入西域的风土人貌情况,其中水文地理图示,他记得颇为清楚,但其文字阐释,就有些勉强了。

“边楼兰国今无复在也。城池荒废,惟有空处,有优……优……婆塞姓,可十余家,是昔……是昔……”

他低下头,小声的说:“师傅,这一段学生没记牢。”

尤云鹤睁开眼,看着阿成,没有说话。他起身走进屋中,出门时,手里握着《西域图志》卷一。

尤云鹤走到火盆边,尚自有些犹豫……

阿成似乎预料到什么,说道:“师傅!弟子无能,请师傅再给一天时间,我一定能将《卷一》倒背如流!”

尤云鹤望着他,眼神中有些凄凉、有些彷徨,面部因为像是遭受巨大的痛苦而有些抽搐,他缓缓的说:“可是,没有那么多时间了。”说着他把册子投进火盆里,火苗一下子窜了起来。

阿成大惊失色,扑向火盆,却只抢出几片残角。

阿成捧着碎片,这是师傅毕生的心血啊!就这么烧了!他心里莫名的绞痛,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跪着一下下给师傅磕头,大声的说:“都是弟子的错!请师傅责罚!”额头碰在地砖上“砰砰”作响。

尤云鹤半晌没说话,扶起阿成,缓缓的说:“师傅不怪你。不过你记着,之后21天,我每天都会烧掉一卷,直到把《西域图志》整本烧完。你能不能背下来,是你自己的事。”说着他示意阿成要开始准备明天的卷二了。

阿成看着师傅一点点踱步回屋,泪眼朦胧。然后一把抹干眼泪,埋头背诵《卷二》。

“陆先生!陆先生!”伴随着一阵急促的呼叫声,戈什哈请陆先生赶紧去尤先生那里,经过医生的诊断,尤云鹤病情似乎很不乐观。

屋外雨水淅沥沥的下着。屋内,尤云鹤躺在床上,静静的看着医生给陆光召介绍病情。他慢慢的撑起身子,似乎用尽全身力气似的,慢慢的说到:“子旭……”

陆光召丢开医生,两步并一步到床前,蹲下。

“子旭……”尤云鹤缓了缓,说:“别空费气力了,我自己的病,我自己知道。只恨以后不能再陪你喝酒了。”

陆光召一阵苦笑,拍了拍他,示意他好好休息,然后起身,把医生拉到一边,问道:“裴大夫,你和我实说了吧,到底怎样?”

裴大夫摇摇头,说:“只是拖日子罢了,除非有新鲜的天山雪莲做药引,也许可以再维持一段时间。不过这个时节,雪莲本就少,都是在雪山顶才有,而且三天之内必须送到,否则取来了也没有用了。”

陆光召正想说什么,发现阿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边。阿成看着陆先生,目光中透露着悲痛而坚定的神色。

阿成在雨中狂奔着,他终于明白20多天前尤师傅说的“没有那么多时间了”是什么意思。雨中,他边奔跑边怒吼了一声,心想一定要把师傅救回来。

“阿悌!”阿成远远的呼喊着。

阿悌跑出毡房,看少爷淋着雨,赶忙脱下外衣想给他遮雨。

16岁的阿成已然快和阿悌一般高了,他双手扶着阿悌的肩,大声的说:“阿悌!你去塔尔巴哈台山顶,采一株雪莲回来,给尤师傅救命用的。要新鲜的,三天内回来。骑马去,到有雪的地方就换步行,雪山骑马危险。记着,能采到就采,采不到也没关系,你直接回来就行。注意安全!骑阿穆尔的马去,他的马快!”

阿悌点点头,然后转身消失在雨幕中。阿成还想嘱咐什么,却已然看不到阿悌的身影。

在这种时节,如果说有人能够采回新鲜的雪莲,那非阿悌莫属。阿悌认定一件事,就会心无旁骛朝着目标不断前行,就是死,也要达成目标。

阿成站在雨中,怅然若失,他怕失去一个人,更怕同时失去两个人!

塔尔巴哈台的这个夏天,雨水似乎额外的多,但也不大,只淅淅沥沥的下个不停。

两天过去了,阿悌还没有回来,裴大夫却不辞而别了。阿成恶狠狠的说:“怕是这个庸医知道自己乏术,临阵脱逃了吧。说什么雪莲的药引,不过是托词而已,到时候雪莲取不回来,病情的不可挽回,就可推脱说没有药引。这该死的庸医!”

尤云鹤的病,似乎真的不可挽回了。

一早,陆先生派人找阿成,说去见师傅最后一面。阿成与阿妈一起赶到师傅那里,他颇为惊讶:师傅的房间,从来没有这么整洁过,家具一尘不染,书桌上笔墨纸砚归置齐整。最让人惊讶的是尤师傅,几乎变了一个人。邋里邋遢的破衣,换成了一身灰色布衣,外罩玄色丝绸半透明长衫,终年不洗的头发,也梳洗的光亮可鉴,并盘成发髻,上戴以青色方巾。油腻张扬的长须,也都梳洗的像丝绒般轻柔有序。尤云鹤容光焕发,俨然一副风度翩翩学士模样,只是一双眼睛时而聚焦,时而涣散。

阿成扑到师傅床前跪下,看着师傅逐渐衰弱的神色,日益晦暗的眼神,他明白了,师傅是真的要长辞于世了。阿成没有经历过亲近的人永远离开,他不愿面对,不想承认这个现实,他感到胸口像被一块巨石压着,透不过气,想哭却哭不出来,只能张着嘴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尤云鹤眼神望向光召,似乎有什么话说。

“阿成,尤师傅有话嘱托你,凑近点”光召转而对阿成说道。

尤云鹤盯着阿成的脸。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面庞,渐渐映出了旧时好友的影子。他笑了,眼睛渐渐有了神色。他从怀中摸出一个丝包,一点点打开,是一方印玺,他把印交在阿成手中,握着他的手说:“为师耄(mào)矣。哲成,此印你留着,得空交给江南书院掌院,说不肖学生尤云鹤回来了。”

阿成握着印,啜泣着点点头,又摇摇头。他点头是让师傅放心,交代的事他会办到。转而想到这是师傅的临终嘱托,他不愿师傅就此撒手离去,所以又摇摇头。

尤师傅看着阿成哭作一团慌乱的不知所措的样子,忽然眼神一凛,反手就给阿成一巴掌。

这一巴掌打的不轻,在座的各位都有些惊讶,阿成愣住了,呆呆的望着师傅。

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似的,尤云鹤平了平呼吸,说:“哲成,记住最后一课师傅给你讲的那个故事。”

阿成当然记得,最后一课,背完《西域图志》最后一卷,师傅烧着稿纸,给阿成说,草原上的民族以狼为图腾,狼在羊群中能抓住羊,不是因为那只羊倒霉,刚好被狼抓住,而是因为那只羊弱。阿成点点头,说所以要做一只强大的跑得快的羊。师傅却瞪了他一眼,说应该要做一匹狼。

阿成止住了哭,脸上依旧火辣辣的疼。

“子旭,雨似乎停了,我们出去走走吧”尤云鹤气若游丝的说。

陆光召搀扶着尤云鹤走到院前斜坡的草地上坐下。

雨停了,天高云淡,夕阳西下,金光从云缝中钻出来,洒在二人脸上。

尤云鹤望向远方的群山,说:“子旭……我的心血都以一种独一无二的方式教授给哲成了。你说……我这样也算对得起的南山了吧。九泉之下,他会原谅我当年的谬误了吧?”

陆光召叹了口气:“陈年旧事,该放下的。你对哲成的好,想必南山泉下有知,一定感激不尽!”

“哲成的……的身世,也该……告诉他了……”云鹤的声音,因呼吸不畅而有些滞塞。

陆光召关切的看着尤云鹤,说道:“是的,我会给他说的。接下来的路怎么选,由他自己决定”他担心尤云鹤在弥留之际,有什么激进的嘱托,届时答应与不答应,都不合适,所以抢先说出了“让阿成自己决定”的想法。

尤云鹤确实心有不甘,有要向阿成寄托遗志的想法,但看光召态度,便不再多说。他转而说道:“子旭,你和诗曼,也该有个结局了。那么晾着她,你又于心何忍?”

陆光召半晌不语。

云鹤似乎看出了他的顾虑,说道:“子旭,凡夫俗子的规矩,岂是你我辈的桎(zhì)梏(gù)!”

陆光召看了看他,转而也望向远方的群山,他的思绪飘到了很远、很久以前……

26年前,是清康熙51年(1713年),陆光召自绍兴赴京入闱考试。会试定于第二年春季举行,也被称作春闱。各省乡试佼佼者,多会提前来到京城备考。一则提前熟悉京城风土气候,感受帝都风貌,尤其是南方的举子;二则可提前结识诸多同届考生、乡党等,这样中榜后,在官场也好有个照应。如果家境殷实,恰好结识的官员又放为主考,那么在入闱考试以及由皇帝主试的殿试中,会有诸多裨益。

陆光召确实在京城确实结交了一众好友,其中与戴名世、尤云鹤过从尤密。戴名世,自田有,江南桐城人。尤云鹤,字翼之,江南南昌人。三人同是南方试子,加之都满腹经纶,自诩文人骚客,常常相约赴京郊西山饮酒赋诗,谈政论事,自得其乐。三人约定,将来必将在官场、在文坛有一番大作为。

京城有两个地方,是入京赶考的试子所重点关注的,一个是八大胡同。八大胡同位于西珠市口大街以北、铁树斜街以南,是京城烟花柳巷的代名词。一众得意的、失意的、落榜的、待考的试子在这里纸醉金迷、夜夜笙歌,探索着身体的秘密,探寻着人生的意义。另一个为人关注的,是京城最大的客栈——聚贤楼。那里是京城最豪华的客栈,有冠绝京城的青楼头牌,还有举世罕见的美味佳肴,有些美食,据说连皇宫里都未必有。在这里,只要有钱,你可以过上像帝王般的生活,甚至比帝王还自由自在。当然,在聚贤楼,还有一个引人关注的焦点,即每三年举办的春闱,在这里都会举行盛大的竞榜活动,热门的试子名字会在榜上,大家压赌竞猜状元、榜眼、探花的人选。这个榜,不仅是一些好赌之人的乐园,也是彰显众学子的才气名声的光荣榜。榜上赔率越低,意味着大家的认可度越高,入三甲的可能性越大。

那一年聚贤楼竞榜赔率最低的是陆光召。他博学多识,诗词做的尤其漂亮,因此深得众人的推崇。他自己也志在必得,认为入三甲如探囊取物,甚至状元也不在话下。

然而成绩公布时,陆光召竟意外落榜。那一年的主考官是赵申桥,官场道学领袖。赵申桥张口闭口“圣贤”“古人有曰”,他主考的题目,重经义,轻策问,轻诗赋,因而众望所归的陆光召意外落榜。而先前不被众人看好的尤云鹤则入贡士,并在康熙主考的殿试中,以一甲第二名进士及第(俗称榜眼)。后来有人说本来他可以中状元的,只因为试卷上沾了墨滴,降了一名,改成榜眼。

春闱结束,尤云鹤高中,进了翰林院做了编修,几年后放了都察院左佥都御史。

戴名世以二甲第二十一名进士及第补正蓝旗教习,授知县,因愤于“悠悠斯世,无可与语”,不就,而漫游燕、赵、齐、鲁、越之间。

陆光召初试不中,三年后再次入闱,以一甲第三名进士及第(探花),授庶吉士,在翰林院做教习。光召坚辞,云游四方。后受召前往青海抚远大将军十四阿哥胤(yìn)禵(tí)(爱新觉罗·胤禵,康熙十四子)军中,为参将岳钟琪幕僚。

尤云鹤对两人违背当初誓言颇有微词,认为他们是意气用事,却也无可奈何。

然而,风浪骤起。

康熙五十九年(1721年),戴名世因其先前著作的《南山集》中录有南明桂王时史事,并多用南明年号,被御史胡中藻参劾“倒置是非,语多狂悖,祈敕(chì)部严加议处,以为狂妄不敬之戒”,并以“大逆”罪下狱。

得知此事的陆光召大为焦急,匆匆从西北军中赶回京城,多方活动,希望能救戴名世一命。尤云鹤此时也是十分揪心,一是为友人担心,而是怕“文字狱”牵连到自己,毕竟自己从前和戴名世“过从甚密”。

陆光召希望尤云鹤能够上折子以达天听。尤云鹤解释说胡中藻是自己的上司,上折子要顺利达到康熙那里,既要照顾长官颜面,还得为好友脱罪,极难措辞。陆光召便拿出了自己拟的折子,只需尤云鹤誊抄具名即可,折子大意是“大张挞伐,于言路不宜”。

尤云鹤借烛火细看折子,却似无意实有意的借火把折子烧掉了。他告诉陆光召,这个折子会为他们引来杀身之祸的。他进一步解释说,这个案子,名为“文字狱”,实为夺嫡之祸。戴名世的《南山集》,刊刻行世的过程中,颇受八阿哥胤禩(sì)(爱新觉罗·胤禩,康熙八子)的支持。因为书中对时事多有讥评,可以借此掀起对近年来代康熙施政的四阿哥胤禛(zhēn)(爱新觉罗·胤禛,康熙四子,即后来的雍正皇帝)的不满,进而打击四阿哥。如今四阿哥大举反击,授意御史胡中藻参劾戴名世,时任刑部尚书的鄂尔泰亦为四阿哥党派的人,必然从严、从重处分,加之康熙年老昏聩,多方掣肘之时,八阿哥也有弃车保帅之意。尤云鹤说此案绝难回天。

此时,道学领袖,清流大佬赵申桥站了出来了,他指出《南山集》中或有语出不敬,但罪不及处之“大逆”。他主张对于读书人不宜过苛。

多方拉扯之下,戴名世虽未释放,但也未以“大逆”之罪被戮。

这一拖延,就是两年。两年后,康熙帝在北郊畅春园病逝,四阿哥胤禛继承皇位,改年号雍正。即位伊始,南山案就有了“转机”。戴名世被“满门”抄斩。据理力争的赵申桥愤然辞官,告老还乡。南山案牵连数百人,震动儒林。戴名世因其《南山集》闻名于世,被人尊称为戴南山。

戴名世举家被屠戮,好友陆光召也因此与自己反目,远走他乡。尤云鹤大哭一场,家中具棺上折言事,说“胡中藻打压言路,诬害忠良,其心可诛。戴名世忠诚勤勉,请为立碑悼念”。上折子的尤云鹤被初登大位的雍正皇帝痛斥,原折当面掷还,并传旨交刑部议处。并御笔一批:尤云鹤小人,流徙充军,永不叙用!

然而戴氏一族到底还是没有死绝。

陆光召斥巨资买通了当时刑部的一名书办,把戴名世的14岁幼妹档案,改为戴家婢女,得以免死,改充军。另外借岳钟琪的关系,多方疏通之下,把戴名世刚出生的幼子换了出来,换进去了一个死婴,说家庭巨变之下,幼子不幸夭折。这名换出来的戴名世的幼子,即戴哲成,后改名为方哲成。

陆光召带着戴名世妹妹戴诗曼,幼子方哲成,还有其他不愿离开的忠仆,远赴西域,自此再未踏进中原一步。

往事如梦如幻,如泣亦如诉。

太阳终于自西山下去,金光从两人脸上倏尔消失,尤云鹤眼中的光彩也在那一刻涣散了。他的眼睛似张非张,胡须在初夏雨后的微风中浅浅飘动。

眼含泪水,除了感到悲痛之外,陆光召突然发觉莫名的孤寂之感向他袭来。

他深深的叹了口气:“南山……翼之……你们好狠心,只独留我在这乱世、浊世苟且偷生!”

“我还要这烂白菜有什么用!”阿成接过阿悌送回来的状若白菜的雪莲,气极的摔在地上。他是气愤命运不公,让师傅骤然离世;也是气愤自己,浪费了大好时光,最后几年没能陪伴师傅左右,没能用心多读几年书。

一身泥浆血水的阿悌站在那里,被阿成骤然的举动吓的有点不知所措,后来他发现尤云鹤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意识到什么,阿悌的眼泪大颗大颗的掉下来。

阿成拥抱着阿悌大声嚎啕着。他痛苦于师傅的离世,也是心疼阿悌,为他历经千难万险的总算平安归来的喜极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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