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向晚,城市的空中阴雨密布,还下起了毛毛细雨。在水润雨色的笼罩下,整个校园包括宿舍区缺少了往日的喧嚣,好像生怕因莽突而惊着什么。文安正独自待在男生宿舍里,坐在自己的小桌前。房间里光线不足,颇显晕昏不明,因此他需要开着台灯。他正在品读史书《资治通鉴》。这套大书共有八册,是他花了大钱从正版书店买回来的。这个时候,他一手轻轻压按书本,一手握着铅笔,如遇疑难,便圈画下来,待稍后集中上网查阅。这些天,他一直在研读这本书,已经读到了《秦纪》,不免渐渐有些入胜。随着陈胜吴广揭竿而起,天下大乱,农民起义风起云涌,各路豪杰顺势举兵,大秦帝国处在风雨飘摇之中。不过,帝国军队主力尚在,与起义军在中原地区缠斗。一股农民起义军乘机在河北站稳了脚跟,其首领叫做武臣。武臣连下了数十城,风头大盛,于是自立为赵王,手下兼有张耳、陈余、蒯通这样的人才,可以逐鹿天下,有所作为。然而,就在这样的大好形势下,堂堂赵王竟被部将李良袭杀,其导火索仅是一件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小事。武臣姐姐出游回城,在道上遇到了李良。李良以为这是赵王本人,连忙伏在道旁迎接。赵王姐姐已经喝醉了酒,没看出来趴在那儿的是李良,没有亲自下车答谢,只是令手下敷衍了事。李良带兵在外,素来为赵王所器重,顿时愤愤不平起来。他事先已经收到秦军的招降书,加上随从蛊惑,立刻决定铤而走险,追上车队,杀了赵王姐姐,一不做二不休,带兵袭击邯郸。赵王毫无心理准备,竟是莫名其妙被杀掉了。文安读到这里,掩起书本,坐在那儿沉思起来。“历史的必然本是由许许多多的偶然事件组合、碰撞而形成,这多么奇妙而又璀璨啊!历史推进的趋势具有多面性,但结果永远只有一个,这多么冷酷而又令人悲伤!历史的人们局限在自己的圈套里,带着各种复杂多变的情绪,就像一群聚众博弈的赌徒。这些情绪受社会环境影响,又时刻影响着社会环境,最终推动起了历史巨轮的负重前行。个人荣辱存亡与历史使命糅合在一起,那些人们怒吼着、挣扎着,或沉沦下去,或奋站起来,绘成了一副副具有极强生命力的历史图画。同时,这幅无与伦比的长卷拥有极强的感染力,能够引起如海洋般浩荡博大的情感共鸣。如果不是这样,那些卑微的、聆听历史回响的灵魂怎么会激昂起来,恨不得立刻穿越时空,去靠近那些令其或扼腕或神往的历史人物呢?”
文安不知自己坐了多久,推门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原是一位舍友提着盒饭回来,还摁亮了日光灯。文安瞬间有些恍惚,稍微整理一下心绪,总有一股淡淡的忧闷无法排解。他关掉了台灯,打算暂时放下沉迷,先去填饱肚子再说。就在这时,宿舍里的电话响了起来。文安过去接了电话,听到对方的声音,他忍不住地笑了起来。打来电话的正是宁静。文安已有些日子没有联系宁静,以为这个女人已经结了婚。他偶尔想起这种事情,禁不住地心生苦涩之情,这令他甚是烦恼,只有遨游在书海中才能好受一些。他感到仿佛有根鞭子甩在心上,忍不住地抽动了一下,接着他耸了耸肩膀,很快平复了心情,用一贯调侃的口吻与女人搭起话来。宁静没有如往常一般应和男人的轻谑话,很快道出了这番来电的目的,说我今天心情不好,你来陪我喝酒吧。
文安同意了邀约,稍作打理,揣好钱包,提上雨伞,大步出了门。约会的地点定在一家烤肉店,店名叫里约人烤肉,是宁静选的,靠近电子市场,离军人俱乐部也不是很远。文安赶到的时候,宁静已经在门口等着了。她散波浪卷长发,裹搭灰色镂空薄围巾,长外套搭配针织衫百褶短裙,腿套保暖长筒袜,踏着黑色高跟鞋,贴住台阶来回踢步,看起来有些心神不宁,甚至没有注意到文安已经靠近过来。文安拍了拍她的肩膀,调笑说迎宾员位置不对呀。宁静露出了释然的笑容,甩了甩脑袋,说进去呗。文安说今天天气挺冷还下雨,你干嘛不在里面等着,顺便还能占张好桌子。宁静扬了扬握着的手机,说你也不买个,城市那么大,坏人那么多,我不怕你弄丢了呀。文安说穷学生党比不上你们当老板的,再说这东西对我用处也不大。宁静说这个我可要批评你了,你不要跟别人联系,跟女朋友煲电话粥也用得着呀。文安点头说你的指教很好,令某茅塞顿开,要是哪天能捡个女朋友,一定办上一部。
这家烤肉店名气很大,文安早有耳闻,进来一看,生意果然火爆,此时已是座无虚席,还有不少人在排队等候。不过,宁静事先已经订好一个靠窗的位置。过了片刻,各种菜肴陆续摆满了一桌。文安夸张地嘘了口气,说你这是打算敲诈我呢还是打算自残。宁静故作神秘地笑了笑,说帅锅你猜。文安说我现在已经后悔进来,刚才应该带你私奔跑单。宁静咯咯地笑了起来,说你倒是能跑了,我可跑不成,他们店长揣着我们会员卡呢。文安说原来是资本家相互剥削的关系。宁静笑而不应,问喝点什么。文安说你主场你做主。宁静打了个响指,叫来了服务员,说先给我们拿一箱啤酒。
不一会儿,一箱啤酒搬来了。两人开瓶畅饮,胡吃乱侃。文安心情格外的好,妙语连珠,宁静谩语相应,亦是乐不拢嘴。待数瓶啤酒下肚,文安喝得已有些头晕脑胀,起身去上厕所,上完厕所回来,宁静歪在那里,没精打采的,与稍前的兴奋状态判若两人。文安心里有些担心,说今天这酒不好喝啊,某人都要喝睡着了。宁静将两眼一眨,别过脸去,眼中已有泪光在闪动。文安佯装不觉,说某人不是号称大胃王么,还有那么多菜呢,这就吃不动了。宁静清了清嗓子,说文安我能跟你说点不开心的话么。文安说我应该算是个很好的听众,你说说看。宁静吸了吸鼻子,却又不说话了,而是自顾着灌起酒来,待杯子底朝天儿,砸了砸嘴巴,说我想回去了。文安说我们还有酒有菜,这就不喝了啊。宁静说我打算辞职不干了。文安见这话说得严肃,不得不正经起来,问那个人又气你了。宁静说他气我不是正常的,拍了拍桌子,说不谈了不谈了,我们继续喝酒。
两人从烤肉店里出来的时候,小雨已是更加戋微,不过道路还是水淋淋的,在城市路灯的照映下,反射出一片片清冷的辉光。宁静喝得有点高,笑嘻嘻地问下面我们干什么呀。文安故意呼出一道浓浓的白气,说你看今天真蛮冷的,你不如回去抱窝休息吧。宁静莞尔一笑,一把抓住男人的胳膊,说我们溜冰去吧,这个我请你。文安推脱说不会。宁静说我就喜欢看不会的,啪嗒,一个大马叉,啪嗒,又一个大马叉。文安退缩起来,坚辞不去。宁静笑得更欢了,说小朋友别怕,姐教你呀,包教包会。在半推半就间,文安还是跟着宁静去了最近的一家溜冰场。这家溜冰场差不多是个半露天的环境,名字起得毫无特色,便叫做“溜冰广场”,顶上挂着霓虹灯,占地面积却不小,足有数百平方,不少年轻人游戏其间,笑喧声不绝于耳。宁静看起来熟稔此道,下场后醉态几无,大胆踩滑而走,姿态颇为劲洒。文安却是第一次玩耍这个游戏,不免心怯胆颤,即便在强邀之下,勉强进入场地,只敢单穿溜冰鞋,另一只脚却还踩在实地上。宁静嘲笑胆小的同伴。胆小者摆出一副耍赖者的嘴脸,说我才不着你的套,要是屁股摔成四瓣,呼天喊地都不应,悔之晚矣。如此玩耍一阵,文安认为自己摸着了一些门道,打算穿上另一只鞋子试试。宁静正帮着穿鞋,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她告诉朋友说肯定又是哪个帅锅喊我喝酒吃饭呢,手扶围栏,接通了这个电话,没说上两句,笑容渐渐凝固在脸上。待挂掉了电话,宁静急促而紧张地东张西望,似在寻找什么。文安看在眼里,心觉不祥,问出什么事了。宁静没有接话,而是大步向着出口滑去。文安追了上去,再问之下,宁静这才告诉他陈予杰出事了,说话的嗓音已在颤抖。
宁静让文安先回去,文安不同意,两人便一起打车赶到了医院。在医院门口,宁静遇到了陈予杰的两个朋友。这两个朋友一边抽烟,一边窃窃私语,见到宁静,表情都不太自然。宁静问你两人站这儿干嘛。一个男青年说我看你也别进去了,阿杰她妈来了。宁静问陈予杰怎么回事,到底严重不严重。那男青年说他们非要搞第二场,路上跟车碰了,猴子坐后面没什么,阿杰比较厉害,已经推进去了,又补充说这事儿跟我们没关系。宁静告别两个男青年,急步进入医院,稍作打听,得知陈予杰已被送去了抢救室,小脸儿一下子白了,脚下有些踉跄失稳。文安扶着女人的胳膊,提醒说他家人都在,要不明天再来吧。宁静强颜笑了笑,说我说过他,他就是不听,摔过已经不止一回了。两人赶到了二楼抢救室门前。一个短卷发的中年妇女坐在椅上抹眼睛,一个中年男人蹲在那儿,拉着女人的手,观其相貌,与陈予杰颇有几分相似。文安明白这人应是陈予杰的父亲,至于那个妇女,便是其母亲了。陈母见到宁静,立刻从椅子上跳站起来,脸上化出一副怨毒的表情,手指过来,厉声说你来干什么的。宁静靠近上去,怯怯地叫了叔叔阿姨,又问陈予杰的情况。陈母说你还有脸提他,我儿子都是你害的呀,说罢哭喊起来,便要上来拉扯宁静,在陈父的拉拽下,才没有成功冲扑上来。文安见此情形,替宁静感到不平,本打算出头,转念自己不了解其中曲折,不便妄加援助,于是只得冷眼旁观。陈父说宁静你先回去,有什么消息我们通知你。宁静示意朋友不用扶她,说他喝酒误事,你们也不是不知道,我一直劝他,他就是不听,我也没办法,我说这些话就是希望你们也要说说他,让他吸取教训,以后不能再这样了。陈母身体颤抖不已,说我儿子要是死了,我要拉你做陪葬,说罢似是继气不足,抚着胸口,瘫坐了下来。陈父勉强将妻子扶住,坐往一旁的长椅上,摸出药丸给妻子含下,待妻子状态有所好转,对宁静说我实话告诉你吧,小杰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我请你立刻离开,不要在这里纠缠惹事,不然我对你不客气。宁静哀声说我是陈予杰未婚妻,叔叔你们不能这样对我。陈父说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酒气冲天,那还像个女人。宁静说女人喝酒怎么了,陈予杰天天喝酒你们怎么不说。陈父手指过来,说你要认清一点,你还不是陈家人,你快走吧,再不走我要叫保安了。陈母拍着大腿,哭腔说这个天煞孤星啊,扫把星啊,要害死我儿子啊。陈父烦躁起来,恶声说这鸡飞狗跳的,你快滚吧,再不走我要动粗了。文安再也忍耐不住,上前一步,将宁静挡在身后,说你们作为长辈,这样对晚辈话说,恐怕有为老不尊的嫌疑吧。陈父上下打量文安,说你是谁啊,我不认识你。文安说你认不认识我不重要,人要讲道理对吧。陈父面露凶色,说是不是想挨揍啊。宁静忙将文安拦在身后,说他是我一个朋友,这事儿跟他没关系。这时,几个医生护士闻声赶了过来,将两方人隔开。文安见再待下去恐惹事端,便与一个护士左右夹带宁静,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在医院一楼大厅里,宁静默默地流下了眼泪,过了片刻,起身说我们回去吧。两人离开医院,回到了大街上。此时,细微的小雨依然还在洋洋洒洒,而夜晚的寒意似乎更重了。大街上依旧车水马龙,人们来来往往,奔波在通往各自欲望之门的道路上,至死方能休止。
“要是我不再坚持,可能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宁静说话的时候,他们已经并行在前往发廊的路上。
“跟我说说吧,”文安看了一眼身边的女人,再将目光投向道路前方,“他们为什么要那样骂你?”
“我心里吧,其实真的挺喜欢他的,”宁静说,“他符合我对另一半的所有期望,阳光、帅气、为人坦诚、爽快,对长辈孝顺,表面上大大咧咧,内心里也很温柔,他个子高大,让我有安全感,他对朋友也很仗义,呵,那些酒肉朋友害了他!”
“原来,他还有那么多优点!”文安为自己说出来的话感到吃惊,接着感到了羞耻。
宁静掏出纸巾擦了擦眼睛,清了清嗓子,“文安,你也找个女朋友吧,要我给你介绍也行。”
“那么好啊,”文安说,“我要求不高,你这样的来一打就行了。””
“我不是跟你开玩笑,”宁静看起来有些烦躁,转而叹了口气,“那天晚上,我已经警告你了,我们是朋友啊!”
“什么意思,哪天晚上?”
宁静又叹了一口气,“我吧,跟你在一起其实挺开心的,很放松,有你这个朋友,我至少能多活十年!”顿了一顿,“有些事情不能开玩笑的,比如感情,比如死亡。”
文安说:“请不要说这种老气横秋的话?该我教导你了。”
“没有想到,还有这种父母!”宁静露出了怨恨的神情,“婚期都订好了,他们还跑去找什么大师,查我的八字,说我跟陈予杰八字不合!都二十一世纪了,还有这种不开化的老古董!”
“说你‘天煞孤星’是什么道理,也是八字测出来的?”
“他父母花钱找人查我,查到我爸爸的死因,然后更跳起来了,说我是克父克夫的命,然后就说我是狐狸精,就想霸占他们家财产,可笑死人了!”
文安问道:“你爸去世了?”
“我初三那年,他晚上接我放学,给渣土车撞到了,在医院待了十几天,还是没抗住,”宁静苦涩地笑了一笑,“从那天以后,我家也就垮了,我学校也不想上了,这也是命啊!”
“陈予杰对这事儿没有什么看法?”
“他一直站在我这边,”宁静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他打算偸出户口本,跟我把婚证领了,然后我们旅游结婚。就是她妈看得死严,还买了保险柜,你说可笑不可笑!”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为这个烂事儿,我都烦死了,本来打算先回家静上一段时间,”宁静说,“出了这种事儿,我当然不能走了,”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文安,真的谢谢你,今晚应该很开心的!”、
文安摇了摇头,“鉴于这种情况,我觉得你应该跳出固有思维,仔细想上一想,你的处境,你的未来,”稍作停顿,“同时,鉴于你一直以来的误解,我们有必要重新认识一下,”说着伸出了手,“你好,我是文安。”